結束了這場持續一整天的史詩大戰後,四月十三日一天,劉備軍都在打掃戰場、收編俘虜、修整恢複。
畢竟作爲戰勝的一方,他們也不可能管殺不管埋,任由自己的後方遺留諸多隐患。所以就算内心再想乘勝追擊咬住李傕,行動上依然不能急。
而且他們也需要時間确認郭汜的動向,威懾郭汜不敢在泾陽多做停留、而是盡快把郭汜逼得往北面的固原機動、繞大遠路繞過隴山山脈北段。
否則,要是郭汜真覺得有機可乘,再鬼鬼祟祟抄劉備後路。或者非要等劉備主力離開之後,冒險嘗試重新突破華亭-街亭路線回西北,都會給劉備制造不大不小的麻煩。
郭汜在泾陽隻停留了一天,還真就如荀攸李素預料,往固原去了,劉備軍這才好整以暇往東南方順流而下,四月十五拿下安定郡治臨泾——這兒倒是有一部分前些日子大戰逃散的李傕軍士卒駐留,還有當地縣尉和曲将的幾百士兵,但看到大軍到來就直接投降了。
見臨泾防備如此松懈,劉備才徹底相信李傕是馬不停蹄一路往長安趕,沿途各處都沒敢設防節節抵抗。
既然如此,劉備也可以放松一些戒備,讓趙雲和馬超帶領騎兵主力先走一步,加快跑馬圈地的進度。
當天晚上,部隊高層在臨泾城裏駐紮,士兵們住不下,還是在城外宿營。劉備就很随和地把趙雲馬超等人都召到太守府中,一起用個晚飯,順便交代一下他們後續的行動計劃。
因爲大災之年,劉備也挺儉樸,以身作則,吃的是大象肉和戰死的馬肉,覺得膩了就配點烘地衣、稍微撒幾顆鹽。
李素當然也是跟着一起搭夥,不過他飲食比較養生,還得配點粗粟米飯。他覺得烤地衣吃起來口感跟後世日料壽司店烘海苔差不多,就是苦點粗點。
而象肉很是粗散,口感還不如馬肉。戰死一頭大象可以産出一萬漢斤左右的肉,那天打掃完戰場後,每個士兵都能背上幾斤肉。
剛吃着烤地衣包粟飯烤肉,感覺跟吃壽司差不多,門口忽然有人求見,原來是荀攸行色匆匆地往裏沖。
劉備包着野菜葉烤肉,一邊招呼:“公達,不嫌馬肉酸沖,一起吃幾口?咱行伍出身,不忌這些,連伯雅都吃得下。”
荀攸一臉惋惜,歎了口氣,接過劉備包的烤肉,找了個空案坐下:“大王!剛才下午看到臨泾無李傕的嫡系兵馬将領防守,我就覺得不對勁。剛審問了一下投降的郡守、長史、郡丞,就知道是怎麽回事兒了。咱還有心思在這兒閑着。”
劉備放下肉:“如何?”
荀攸:“大王你想想,若是李傕隻是想死守長安、恢複實力。無論他是要與長安共存亡,還是另謀出路,他應該把臨泾、乃至後續的漆縣、池陽都毫不設防麽?
稍微留點兵馬,一路遲滞我軍,哪怕将領人心浮動,抵抗不久就投降了,那也能拖延我們好久——至少我軍行軍不能帶攻城器械,每到一處要臨時打造。就算臨泾、漆縣每處隻能守三五天,也能拖住我們好久,這就是重要的喘息之機。”
聽荀攸這麽說,劉備也從一開始的喜悅中察覺出點不對勁兒來:“對哦,李傕如今新敗、慘敗,要重整旗鼓需要不少時間,如果留少量心腹牽制遲滞我軍,是惠而不費的。怎麽臨泾作爲安定郡治,都放棄得那麽徹底呢?伯雅,你以爲如何?”
李素一臉懵逼,他是真心沒想過這個問題,主要是他覺得長安已經唾手可得了,劉備就算日行五十裏,到了長安,穩穩攻城,以長安的堅固,也最多守半個月,絕對抗不了一個月。
現在似乎不用使任何計策,李傕都垮台定了。
但被點名了,他也隻好回答:“是我一時大意,覺得大局已定,竟沒有再深想……”
“還有你也大意不察的地方!”劉備伸着食、中二指、朝李素笑谑了一句,倒也沒有追問。
他也是習慣覺得李素無所不知,所以遇到理解不了的事兒就下意識問了。
荀攸則是多心地暗中觀察了李素一眼,似乎在那兒腦補什麽,見李素确實不回答,他才不再賣關子,向劉備解釋:
“大王,我以爲,李傕之所以如此不管不顧、狂奔趕回長安,定然是急于清算段煨留在弘農的部将,以及安集将軍、國舅董承!
大王和右将軍難道忘了麽?當初說董承與段煨留在弘農的部将勾結、引袁術入寇、以從李應李别手上分享長安兵權,那隻是右将軍想出來的欺騙段煨、逼迫段煨臨陣倒戈的計策而已!”
劉備仔細聽完,稍微想了想:“确實是計策,沒錯啊。你是說,李傕也當真了……”
荀攸:“當然!那天決戰之時,段煨可是在陣前喊出來的,他與董承并受密诏讨賊!我們騙段煨七分、他自己卻信了十分!還這樣公然在戰場上喊出來。
說不定段煨都覺得長安的局勢已經被董承掌握了大半,說不定段煨以爲右将軍料事如神、已經讓張将軍從郿縣直撲長安成功,所以才如此笃定!所以我們現在應該嘗試讓輕兵倍道兼行直撲長安,說不定能趕上長安内亂,至少也是趕上‘李傕突襲清洗董承和段煨部将’。
唉,說不定我們那天的計策,被這麽陰差陽錯傳了幾道,反而害了無辜的董承。也罷,董承本來就是阿附董卓阿附西涼軍的谄谀之臣,真死于李傕内讧清洗,也就罷了,反正長安我們是遲早拿得下來的。”
荀攸說到這兒,李素才意識到自己确實是因爲之前的泾河高原決戰大勝,而麻痹大意了兩天,居然連這點都沒想到——
其實仔細想、往那個方向想,還是容易想到的。關鍵是他不走心,用計之後“管殺不管埋”,沒考慮到自己計謀對無辜第三方的後續影響。
有點兒類似于計謀排污不環保,傷害了花花草草。
另一方面,這其實也是“思維定式、刻闆印象”的鍋。因爲李素潛意識裏董承就是一個“不管我有沒有出現,都會接受衣帶诏的存在”,所以他下意識裏已經把董承當成一個爲魯莽勤王而死的死人了,從來也沒想爲救董承而花費腦細胞。
而且,泾河原決戰那天,戰場上那麽混亂,段煨軍離李素的位置很遠,就算段煨軍齊聲鼓噪,李素也聽不清他們喊了什麽,也就沒想董承賣沒被賣。荀攸是戰後找段煨了解情況、審慎排查,才了解到的。
話說到這個份上,跟劉備稍微道句歉、自罰馬肉三塊還是必須的,李素斂容吃肉道:“千慮必有一失,這一點上,公達細心于我多矣。大王能兼聽則明,實乃朝廷之幸。”
劉備和藹一笑:“難得如此,何足道哉,明日就讓子龍倍道兼行,按計施爲便是。”
……
吃完晚餐之後,李素回到城内被征用的驿館歇息。荀攸也跟他一路,住李素隔壁一間院子。
劉備軍出征,凡是在城裏臨時駐紮,都是約定俗成把驿館留出來給随軍的參謀文士居住,也是考慮到文士普遍愛幹淨。驿館雖然不如太守府或者縣衙條件好,卻勝在打掃勤快,不用使用其他人日用的器具。
既然同路,回到驿館之後,荀攸讓侍從沏了一壺茶,到李素院中小坐閑聊。
李素不明所以,但也沒有趕人:“公達不困麽?深夜還不歇息。”
荀攸反複确認李素的眼神,狐疑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斟茶說道:“右将軍何疑?今日攸向大王指出李傕速遁的緣由,也是看出右将軍不想提起這事兒。
今夜此來,是希望開誠布公告訴右将軍,攸這次就是在主公面前擺出邀功請賞之态,而且從始至終都會如此,都會把此建言之功據爲己有,絕對不會洩露右将軍您其實早就看穿一切。所以也請右将軍也與我徹底坦誠相見,不要骨鲠在喉。”
李素一臉面無表情,實則是他完全沒看出來荀攸的迪化彎彎繞:“我知道什麽?今天這種失策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我就是疏忽。”
荀攸喝了一口茶:“當然,事已至此,我們已經共同演到了這一步,将來無論誰改口,都不會讓主公動搖了,所以右将軍此番對外而言,就是純粹的疏忽。
其實攸内心也是贊成右将軍的坐視其成的,大王踐祚,大漢還是大漢,還能換上一個有爲之君。孟子曰: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若是外姓聖賢英武之人有益于民,好歹也是不利于君與社稷。而大王可謂既利于民,也無損于社稷,兩全其美。
董承也好,段忠明留在弘農的那幾個部将也好,生死與國家大事相比,不值一提。”
換上去還是一個姓劉的,那就叫不損社稷,祖宗七廟享受祭祀的還是那一群。
李素聽荀攸說到這兒,才恍然大悟:原來他腦補迪化的是這事兒!
荀攸這是誤以爲李素什麽都算到了、但故意不說,故意不勸劉備“趁着長安内亂速搶長安”,爲的就是給李傕時間,讓他回到長安狂性大發清算段煨同黨、把董承等人全部屠殺了!說不定還能屠殺一批跟董承走得近的朝臣,然後朝廷陳腐之氣一掃而空!
荀攸這是誤以爲李素要把李傕當成朝廷大掃除拉仇恨的工具人了!
也怪李素一貫以來示人以智商太高的形象,鬧得他偶爾疏忽了一次,别人都不敢相信。偏偏荀攸也是個智力值90幾的,腦補了半天,就把李素迪化腦補成了這樣。
李素哭笑不得,但也知道這事兒沒法解釋,也沒必要解釋。
反正荀攸是個聰明人,今天當着劉備已經話趕話說到那個程度了,将來想改口也是自取其辱。而且荀攸知道劉備跟李素的關系多鐵,要是把這些髒話挑明了說,對荀攸也沒有好處——
隻要荀攸對劉備說了,豈不是就證明“荀攸看穿了劉備也希望借李傕的屠刀最後清洗一波朝廷”了麽?主公的這點心思,你非要去看穿幹嘛?安安分分享福不好麽?
荀攸特地來跟李素挑明,也是爲了強調“我已經看穿了,但我跟你一條繩螞蚱,也不可能再揭穿你了,以後大家互相别懷疑”,免得李素自己心裏不安。
但其實李素壓根兒從頭就沒有不安,他都沒往那方向想。
“唉……這荀攸的心也一樣髒,也罷,爽快點答應他就是。”李素内心如是暗忖。
他也懶得再解釋,就直接說:“既如此,也别多說了,咱就當今天什麽都沒說。”
荀攸如釋重負:“一言爲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