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别被趙雲一悶棍打得龜縮回去之後,好歹也算是搜集到了足夠多關于劉備軍的情報,立即飛馬回報長安。
而同一時刻的長安,卻還處在一片虛假的“團結繁榮”之中。
此前劉備出兵的消息,已經悉悉嗦嗦在滿朝公卿之間傳開了,小道消息滿天飛。畢竟李傕派出李别、王方增援陳倉方向,是二月初六的事情,四天時間足夠小道消息發酵。
李傕心裏也清楚,所以在二月初十這天,大朝會散朝的時候,攔住滿朝公卿,表達了邀請大夥赴宴的拳拳盛意:
“諸位同僚,難得今日朝議,大家到得齊全。在下略備薄酒,一會兒還請到寒舍一叙。值此國難之秋,有要事相商,切勿推辭。”
李傕請客的時候,旁邊站着一排飛熊軍的鐵騎,當然沒人敢推辭。
所有人都想起了兩年前被董卓那一場場殺人取樂的宴會所支配的恐懼,面面相觑唯唯諾諾。滿朝秩兩千石以上的高官,一個都不許跑。
“李傕前年看着倒還謙恭,尊重公卿,比董卓好些,去年就原形畢露了。如今劉備來襲,他不會跟董卓聽說袁紹來襲時那樣,獸性大發性情大變吧……”
好幾個位列三公九卿的重臣,内心都忍不住這般惴惴。
他們當中有好些人,是從董卓剛進京時就位列中樞、一直活到現在,在京城活滿五年的。所以他們是親眼見識過董卓的轉化蛻變過程的。
董卓在位的最初半年多,也是挺謙恭、廢除黨锢拔擢清流名士,哪怕是憋着壞水在那兒演。就是橋瑁袁紹那一鬧,才徹底黑化,連演都懶得演了。
董卓也就是從那時候起,開始在請百官的宴會上随便殺人立威,張溫之輩就是這麽死的。
前有車後有轍,李傕不會有樣學樣麽?
懷着這樣忐忑的心情,大夥兒在飛熊軍的“保護”下,來到了車騎将軍府。
酒肉果品按席擺開,李傕陰沉着臉先敬大家喝幾輪,醞釀着台詞。
幾個有頭有臉的公卿互相使了個眼色,然後讓尚書令士孫瑞出馬,向李傕打探消息。
如今的朝中公卿,以這幾個人爲首:
三公分别是司空趙溫、司徒淳于嘉、太尉楊彪,除了三公之外,還有一個名義上不算三公、但權力與開府相近的尚書令士孫瑞。
再往下,九卿裏面有點亂世實權的,包括衛尉張喜、太仆韓融,這都是理論上能掌禁兵、軍需的。
另外還有一些位列三公九卿但實際上作爲外放使者離開了中樞的,比如太傅馬日磾、太仆趙岐都是在袁紹、袁術那兒出使,然後被當成橡皮圖章扣留的(趙岐以太仆身份持節出使,被扣留後朝中不能沒有太仆,才讓韓融接任)。
還有一些承擔使者任務的列卿更慘,出去了直接被諸侯爲了隔絕王路找借口殺了,比如執金吾胡母班,以及段訓。
一個在即将抵達袁紹的地盤時,被袁紹假借王匡之名殺了,一個當初被公孫瓒挾持,借刀殺了燕王劉虞,然後公孫瓒也沒讓他活着回到長安,剛離開薊縣就不明不白死于盜賊之手滅口了。
總之三公九卿都是走馬燈似地輪,大多數人都幹不到兩年。很多人兩年前還是太守的級别,居然就升到三公了,官位貶值可見一斑。
士孫瑞雖然隻是尚書令,但誰讓他之前是王允的同謀、王允完蛋時他又第一個跳出來承認李傕郭汜的合法性,所以被李傕賞賜了不少實權。
士孫瑞謹慎地打聽道:“車騎将軍,聽說……逆賊劉備兵寇陳倉,如今有了将軍的增援,後将軍拒戰肯定挺順利吧?”
李傕本來不想回答,但三公九卿們的眼神交流他也看在眼裏,既然士孫瑞半是打聽半是捧哏,他也想趁機立威:
“那是自然!諸位有什麽好擔心的,陳倉堅固無比,而且運糧困難,劉備窮兵黩武、輕進易退,貿然出動能團團圍困陳倉的兵力,雖衆而糧草定然很快不濟,到時候我軍随後掩殺,豈有不破之理?
大家忘了兩年前,劉備在五丈原也是這般輕進易退,被後将軍殺得棄馬抛師、奪船避箭。我看劉備根本就沒想清楚,隻是挾對後将軍的私憤而來,就是想報仇。
當然了,此僚内心的卑劣,也是人所共知。天下誰人不知那劉備勾結當年的逆臣王允、私相授受王爵,還借此沽名釣譽,他此番想殺到長安,顯然是私欲膨脹,想利用他詐稱宗室的便利,弑君奪位,行吳楚七國之亂之實!”
不得不說,李傕組織大義名分的語言功底還不賴。在朝廷中樞淫浸了兩年,這些潑髒水的話說起來也一套一套了,用不着幕僚提詞。
這番話舊瓶裝新酒、七真三假,還有模有樣,似乎劉備真有把漢獻帝取而代之的野心。
而且後面對于“劉備不足爲懼”的分析,也有理有據,什麽糧道劣勢、挾憤而來,都能找到蛛絲馬迹。
對答結束之後,士孫瑞倒是沒覺得什麽,他已經跟李傕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自從他帶頭承認李傕,他就知道要是将來朝廷被翻過來,他肯定會遭到清算,馬日磾幸虧是被袁術扣了,也快自然病死氣死了,要是馬日磾能回到長安肯定也逃不了清算。
所以他倆是挺樂意李傕繼續幹下去的。
但除了士孫瑞,其他公卿内心不由叫苦起來:這可怎麽辦?劉備不會真是不冷靜找張濟報私仇的吧?要是不來倒也安生,要是輕松利落幹掉李傕,也還算好,最怕兩軍絞肉拉鋸戰,打得關中生産盡數破壞、百姓流離失所屠戮百萬,唉……
尤其是稍微懂點兵事、也掌管一些調度和後勤的太尉楊彪、衛尉張喜、太仆韓融三人,神色複雜地面面相觑。
就在此時,宴會廳門外忽然有人探頭探腦,看那麽多公卿坐在裏面,也不好直接進來說事兒,就神色焦急地繞到後門,然後就有倒酒的婢女,從屏風旁繞出來,低聲喊李傕更衣。
李傕掃了一眼公卿們,見大家都惴惴地盯着他,知道若是借口更衣離席,說不定反而謠言滿天飛,别人還猜到底發生了什麽,不如就當衆說清楚。
李傕臉一闆:“放肆,事無不可對人言,更什麽衣,讓應兒出來!”
原來,急急忙忙來通報事兒的,正是李傕的堂弟李應,之前鎮守藍田的武關道,防止袁術入寇,李别王方帶着一部分兵馬去了郿縣之後,李傕怕長安力量薄弱、内部爆發問題,就把李應召回來應急。
反正李傕也看明白了,袁術守土之犬耳,根本不會主動讨伐長安朝廷,拿一萬人守武關道堵袁術都是浪費。
李應沒有辦法,附耳輕聲對李傕說了幾句話。
饒是李傕自以爲心理素質過硬,哪怕聽到壞消息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然後笑着給大家解釋,但聽了李應這幾句話,還是猝不及防把一個青銅酒爵摔在了桌案上。
“锵啷”一聲青銅脆響,音量并不大,卻讓整個宴會大廳鴉雀無聲。
“陳倉陷落了?在我們得知陳倉被圍的消息兩天後、陳倉就被攻破了?張濟的首級都被趙雲挑着送到郿縣的北原寨挑戰了?”
李傕的内心如同被千鈞巨錘夯擊着,咬緊牙關才沒把反問說出口來。
但是,下面的人都看到了他的舉止失常,怎麽辦?會不會影響長安朝廷整個的士氣?
幾秒鍾之内,李傕做了一個狠辣的決定,一不做二不休那種。
他也沒去撿掉在地上的青銅酒爵,而是先快速掃視群臣,掃過太仆韓融的時候,給了李應一個眼神,手指微不可查地在銀箸上狠狠一劃。
李應立刻一揮手,屏風後轉出幾個刀斧手來,直接在酒席上揪起太仆韓融,然後拖下堂去。須臾,便有一顆人頭獻上。
其他三公八卿吓得面如土色,有些隻是磕頭,隻有士孫瑞仗着跟李傕關系好敢問明原因,太尉楊彪則是有點憋不住了,聲色俱厲斥責李傕濫殺無辜。
李傕一擺手:“楊公勿怒!本将軍殺韓融,自有其罪名。此人勾結劉備,上次派人給陳倉城送牛馬和軍需給養時,派去的押運官兵滞留未歸。
這次劉備驟攻陳倉,便是韓融派去的人,裏應外合試圖打開城門接應劉備入城,幸好後将軍奮力帶兵搏殺、與劉備軍巷戰死戰,死傷甚重才把陳倉南城門重新堵上、放千斤閘把沖入城内的劉備軍全部殺死!
後将軍雖然也親冒矢石負了一些傷,但劉備的内應既洩,想必不可能攻下陳倉。這就更證明了劉備此次北伐的倚仗,隻是覺得他有内應。大家一定要安心,隻要不是跟劉備勾結之人,我一定還他一個清白!”
李傕剛才隻是想随手殺一個公卿立威,來掩飾他“聽到戰敗軍報時吓得杯子都掉了”的驚訝,從而僞裝成“我是故意摔杯爲号、讓刀斧手處決内奸”。
這樣一來,就顯得李車騎一切盡在掌握中,始終那麽胸有成竹。
另一方面,這麽鋪墊一條假内奸消息,也好爲過一段時間候、陳倉城被攻破的消息真的瞞不住時,找到借口:
我不是說了嘛,陳倉城被破是因爲張濟中了劉備的内應,身負重傷、士卒死傷慘重。所以劉備的勝利不具備可複制性,隻是偶爾一次碰運氣,大家别怕。
至于爲什麽倉促之間選了韓融,那當然是因爲太仆掌朝廷馬政和辎重,既然要進入戰時狀态,總後勤官當然要換個李傕自己的心腹,這樣才便于戰時動員,加大搶劫百姓力度來籌措軍需物資。
所以,栽贓殺韓融綜合效益最劃算。
楊彪看李傕說得那麽有鼻子有眼,一時不知如何戳穿,隻是氣得一陣頭暈,跌坐回席榻上。
楊彪内心則是忍不住悲涼:“騙鬼呢!誰不知道你這就是拿韓融當張溫使,殺人立威呢!不過,從李傕的話裏,至少能聽出劉備攻勢不弱,已經明顯壓着張濟打了。我們這些大漢忠臣怎麽辦?
劉備會明顯強于去年來的馬騰韓遂麽?唉,去年秋天馬騰來的時候,朝中有多少人也是對他們心懷期望,種邵、馬宇還爲之内應,慘遭殺害。這次可不能魯莽,不然又是種邵、馬宇的下場。”
因爲去年馬騰的瞎搞,這次劉備這個真有希望翻天的實力派來勤王,公卿們反而猶豫觀望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