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嚴格來說,陳倉城被圍攻到攻陷,隻有五天時間——因爲二月初二才算是正式開始圍城。
之前兩天隻是水淹,但張濟當時還沒反應過來水是哪兒來的,還當是天災漲水,壓根兒沒有派人報急示警。
按照初二派出使者被截殺、初五才有郿縣雷叙部駐軍的斥候主動往陳倉方向日常搜索、發現敵情,然後立刻往長安報急,這個速度怎麽看都算高效了。
李傕初六得知消息,初八援軍的先頭部隊抵達郿縣,非常神速。
李傕在長安一共有五萬主力,那都是京師駐軍,戰鬥力還是有保障的,隻不過五萬人不可能傾巢而出,船隻、馬匹、馱畜也不支持,所以隻能是分出一部分人作爲快速反應部隊先搶占險要、觀察敵情。
李傕派出的援軍先鋒,是他的侄兒李别,外加一名中郎将王方。
李别在槐裏有一萬駐軍,防守駱水谷口,李傕就快馬傳令、讓李别帶着全部人馬立刻前移到郿縣,然後李傕自己從長安抽調行動遲緩的步兵部隊來接防槐裏。
王方則是直接從長安駐軍裏分了一萬人,不帶辎重快速行軍,走到哪兒吃到哪兒,也準時趕到了郿縣。
二月初八,在郿縣城内,以及城東的北原渭橋營寨,就紮堆囤積起了整整三萬五千兵馬。郿縣守将雷叙就用等待援軍到來的這三天時間,修了一條簡易的夯土木樁甬道,連接郿縣與北原寨。
這也是提防圍困陳倉的劉備軍分兵過來,騷擾甚至吞掉北原寨。修個甬道的話,好歹可以首尾相顧、互相增援。
三方聚首之後,就在郿縣縣令的衙門裏開了次軍議,商讨敵情應對。
李别和王方都是剛來的,不了解情況,就逮着雷叙追問:“劉備此番出谷一共有多少人馬?是主攻陳倉還是佯攻?你這兒對岸的五丈原大營,法正、徐晃那些人還消停麽?沒有呼應劉備那邊一起出兵、騷擾牽制?”
很多情報,三天前剛上報的時候,多半聽風就是雨,不怎麽詳細,這三天裏肯定又有新的收獲,問問肯定有好處。
雷叙是張濟的部将,所以他說話肯定是向着主公的,爲了确保李傕的人重視敵情,他肯定要把敵情往大了說:
“據我所知,劉備軍從散關道出關,至少有十萬之衆,不會是虛張聲勢。前天拂曉我的斥候冒死推進到陳倉城西十餘裏的地方探查,都依然看到劉備的騎兵往來巡弋,人馬衆多。
他們要把斥候包圍圈撒到離城十裏之外,還能确保把全城團團圍死,得多少兵馬?至于他們現在如何攻打陳倉,我就無從得知了,太危險了,斥候根本靠不近城池。”
王方聞言倒是沒說什麽,而李别作爲李傕的侄兒,向來當慣了“監軍”,這兩年一直在與下面的将領各種“自有打算、出工不出力”作鬥争。
所以聽了雷叙的話,李别立刻質疑:
“無能!斥候離城十裏就無法接近了?編得好故事啊,這種斥候要是在車騎将軍軍中,怕是回來就要被軍法從事!
還十萬之衆,我看是劉備自稱的吧,你居然不予核實就直接信了。後将軍這是一有戰事就希望車騎将軍爲他出力,自己的嫡系部隊能少戰則少戰。如此怯懦成何體統。”
雷叙血沖腦殼,但他知道自己地位低微,不能跟車騎将軍的侄兒叫闆,隻好喘着粗氣強忍了幾秒,強裝笑臉委婉解釋:
“我家将軍與劉備也有血仇,何故相疑?之所以斥候無法更加靠近,是因爲散關道山洪爆發,有河水湧出,在陳倉城東泛濫數裏,盡爲泥沼。此天時所緻,豈人力可抗?
有些話,我是不敢說,聽陳倉逃難而東的流民說,散關道内冒出河水,似乎還另有隐情,鬧得人心惶惶,百姓都……都心向劉備。我爲了這事兒已經斬殺了十幾個亂說話的流民了,還按敵軍細作懸首示衆。逃亡而來的百姓哪個不是說劉備軍馬無邊無際。”
“有這種事?那倒是需要仔細用心打探了,不能顧及斥候傷亡……現在我軍太被動了,至今不明敵軍具體多寡。按說我們有三萬五千人,後将軍在陳倉城内還有一萬五千,加起來就是五萬。
就算劉備真有十萬,隻要頓兵堅城之下,久不能克、師老兵疲,我們五萬人擊敗十萬也不是沒可能。隻要探明情況,說不定都不用車騎将軍再抽調後續大軍增援了,也不用再讓段平東從華陰調兵。
王中郎,你可願帶領本部騎兵中的輕騎斥候,去陳倉方向試探一番?放心,不用帶鐵甲重騎,隻要擅長騎射、耐力強勁的羌族弓騎即可,真遇到了趙雲,跑就是,務必要打探清楚敵軍具體規模、各方部署。
若是憂慮渭南難以逃脫,分兵沿着渭北偵查也是可以的。我軍大隊騎兵出現,也好鼓舞城内的後将軍守城士氣,讓他知道車騎将軍的大軍即将來援。”
王方雖然官職比李别高,同樣不敢違抗李傕的侄兒,想了想就答應了。
郿縣這三萬五千駐軍裏,也有五千騎兵,其中擅長騎射的輕便弓騎也能湊出兩三千人。
而且王方的部隊與前年相比,裝備也略有提升,都裝備了雙側的麻繩圈馬镫,比關東騎兵,尤其是袁紹的幽州騎兵騎射穩定性更好。這讓他對于執行偵查任務稍微多了點信心。
當然了,王方也知道,他要面對的趙雲的騎兵,肯定也有這樣的裝備,因爲雙側繩圈馬镫本來就是從益州軍那兒學來的——
這還得怪一年半之前,李傕郭汜剛剛反攻王允那一波,劉備因爲忍不住,親自北伐勤王,在五丈原慘敗。那一戰連劉備本人都中了一箭,他身邊的親随騎兵護衛肯定有被射死的、連馬匹裝備一起被繳獲。所以那些稍微一點就透的騎兵裝備小創新,很快就被李傕郭汜學去了。
至于那些成本高的學不來的,那就隻能當沒看見了,比如就算當時被李傕繳獲去幾面整片鍛造胸甲,他也沒這個工業實力仿制。
而事實上,即便王方如此估計,他其實還是低估了趙雲。
因爲自從去年李傕軍的騎兵學去了雙邊麻繩馬镫後,去年秋天法正徐晃那場五丈原之戰時,法正就發現了這個情況。更何況跟傕、汜騎兵有過大規模沖突的馬超,對于這個細節知道得就更清楚了,馬超投劉之後當然也會在情報方面互通有無。
既然劉備軍提前半年知道了洩密的程度,今年再來當然是有準備。所以趙雲的人已經全部升級到了雙側金屬馬镫、和有木質高鞍橋的馬鞍。反正趙雲始終能在騎兵裝備的騎射穩定性、沖刺穩定性方面壓過西涼軍一頭。
……
略作準備之後,王方特地先修整了一日,然後二月初九白天睡大覺、睡到臨近半夜才起來,然後帶着兩千名選出來的快馬弓騎兵,準備去陳倉方面火力偵察。
爲了便于逃跑、萬無一失,他分了渭南渭北各一千人,渭北的騎兵他親自帶,渭南的分給手下一名都尉,還說如果遇到趙雲的小股騎兵,可以交戰就交戰,如果敵人太多那就果斷跑,要是跑都跑不掉就分散好多路跑,讓趙雲無法有效指揮追擊。
還别說,王方這是尚未出戰,就已經把逃跑的方案做得非常詳細明明白白。
北原寨到陳倉城不過九十裏路,後半夜兩個半時辰騎着馬慢吞吞走、中間還能停一次歇歇馬力吃點東西,都能确保天蒙蒙亮的時候抵達。
越是天色将亮,王方越是警覺,但走着走着就發現雷叙彙報的軍情不對。
尤其是那名在渭南偵查的都尉,總結出了幾點異常:“雷叙不是說陳倉城東、水蔓十裏麽?如今晨曦微光中都看得到陳倉城牆了,這地上除了有些泥濘淤泥,沒見積水啊?
嗯,倒是多了一些溝渠不好走,是張濟修的守城工事麽?不可能吧,那也離城太遠了。可如果說是灌溉用的溝渠,也沒見張濟往年那麽勤于農事啊,好像諸将之中,隻聽說過段平東不掠百姓、勤于農事。”
原來,他們之所以誤打誤撞摸黑走到離陳倉城那麽近、隻有不到五裏路的地方,完全是因爲李素在此前兩天搶修疏浚陳倉東側城壕與渭水的接口,把積水都排掉了或者儲到深浚的蓄水湖裏。
而王方依然是按照情報裏的地理條件偵查,總覺得“遇到湖再停不遲”,不知不覺就走遠了。半夜騎馬也沒個地理參照物,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走八十裏路誤差十裏都是正常的。
而趙雲之所以把斥候圈子收縮了,也是因爲積水退了,沒必要再把斥候偵查網撒出去城東十幾裏遠。另一方面當然也是因爲陳倉城已經拿下,攻守易勢沒必要再按進攻方的警戒等級戒備。
最後,還是天色漸漸亮起,王方的騎兵才發現已經離城非常近了,附近還有一堆堆的工棚,有早起的民夫出來探頭探腦,戒備地拿着鐵鍬鐵鏟出聲示警。
王方的人立刻想要殺人滅口,沖上去砍了幾個修河的民夫,還抓了幾個活口,準備帶回去拷問軍情。
但趙雲的騎兵已經聽到了警報,也很快蜂擁出營掩殺過來。
“快跑!”西涼騎兵邊撤邊往後放箭遲滞敵軍追擊,但沒過幾輪就發現射不過趙雲的人,趙雲的騎兵出箭更快更穩,沒跑出兩裏路就射下來西涼騎兵好幾十人。
“按計劃分頭跑!你們幾個,往河邊殺挖溝的民夫,纏住敵軍!實在不行從城北城門逃進城,把援軍消息帶給張将軍!”
擺脫追擊最好的辦法,就是分出一些死士往反方向跑,找敵軍騎兵的空隙鑽過去,把敵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走。不過這種送死的命令基本上沒人聽就是了。
但不排除西涼人裏有個别腦子不好使的愣頭青,被當成棄子還傻愣愣地執行,十個受命的人裏有一個聽,就起到效果了。
還真有七八十個西涼騎兵,聽了之後願意執行這種敢死隊吸引火力的任務,分成幾股返身往趙雲軍兩股騎兵之間的縫隙沖過去,直沖陳倉城下,試圖繞到逼仄的北面,然後從城門進城——
陳倉城的北城牆,距離渭河不足二十步寬,所以趙雲的追兵是不可能一路跟着追好幾裏的,會被城頭的弓弩手密集箭矢洗臉全部射殺。因爲王方的部隊至今還不知道陳倉城陷落,所以他們這麽想也很正常。
趙雲看到這不足百騎的敢死隊不退反進,還真比較緊張,立刻舍了王方的主力,全部趕過來圍堵,最終以二三十倍的兵力把這些西涼騎兵全部斬殺射殺。
李素當時正躲在修河工地上一處相對高大的木屋裏,正在陳倉城東北角、城壕鄰接渭河的位置,典韋也在他身邊保護。李素爲了表示“與民同甘共苦、加快施工進度,也是不想每天趕路麻煩指揮修河,所以這兩天住在工地上了。身邊保镖和護衛肯定也不少,都是平時要當監工的。
他的護衛力量當然遠超誤打誤撞沖過來的王方騎兵,畢竟他平時就怕那些西涼軍戰俘幹活出工不出力、拿着發下去的鐵鏟再造反,所以護軍的規模肯定是要夠鎮壓一萬個手拿工兵鏟的暴民的。
但誰讓李素慫呢,看到騎兵隊誤打誤撞沖過來,立刻就躲起來讓典韋堵門好好保護他,辛虧都沒輪到典韋出手,那些王方的敢死隊騎兵就全部被趙雲在半路截殺,最近的也沒沖到李素屋前兩百步。
“不行,住城外太不安全了,明天還是住回城裏,白天施工的時候再出來監工。”李素立刻下達了這個決心。
被趙雲追殺的西涼騎兵,最後也有少數幾個僥幸沖到了陳倉城以北的城牆腳下,然後開始高聲呐喊,讓城頭放箭幫他們阻撓趙雲的騎兵,他們好繞城而走。
但城頭回答的卻是射向西涼騎兵的箭雨,瞬間把這些劫後餘生的家夥射懵逼了,他們這才知道陳倉城居然已經在敵軍之手。
隻有個别稍微懂點水性又心思活泛的,騎馬沖進渭河,順着河水往下遊沖,逃出了包圍圈,帶回去了詳盡的情報。
北岸的王方,始終沒有親涉險地,但他隔着河看到城牆上的弓箭手對着己方騎兵放箭的那一刻,也是震驚不已的。最後,他也付出了幾百人的傷亡,才成功逃回去,第一時間對李别通報了噩耗。
……
“什麽?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陳倉城之堅固,爲右扶風第一,三輔之地,除了長安與郿塢,再無城防更堅固的要塞了,怎麽可能幾天時間就被劉備攻破?”李别聽到這個消息時,震驚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王方捂着中了一箭的肩膀,非常有說服力:“怎麽不可能?我還想派人沖進城去給後将軍報信,結果城頭箭如雨下射我的騎兵,這還能有假?
就因爲情報不明、爲了打探這些消息,我就折損了五六百騎,好幾股分散逃跑的弓騎被趙雲追上包圍了。趙雲一路追了我好幾十裏。”
王方正在訴苦,北原寨外幾千騎兵随後就到,顯然是一路追殺王方追到這兒的,爲首之人在陣前叫罵,讓王方滾出來接戰。
北原寨的哨兵立刻進去通報:“将軍,趙雲帶領數千騎兵在外搦戰,似是追擊王中郎而來的。他還在槍杆上挑着一顆帶着赤帻的首級叫罵,說是張濟将軍已經授首,想重蹈陳倉守軍覆轍的,就跟他一戰,如今營中人心惶惶,尤其是張濟将軍的舊部,都不知所措。”
李别一哆嗦:“趙雲連張濟的首級都帶來了?”
那就絕對假不了了。
李别幾乎一瞬間就相信劉備真的有十萬大軍,甚至遠遠超過十萬大軍,不然怎麽可能幾天滅掉一個有一萬五千人堅守的堅城。
劉備太謙虛了,怎麽不多詐稱幾倍呢。
“不許出戰!立刻派信使通報車騎将軍!再多添援軍來此!”李别如驚弓之鳥,要求嚴格執行烏龜戰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