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李傕的“以常理度之”,賈诩還真找不到什麽鐵證來反駁。
因爲當今這個天下,到了這一步,“漢室忠臣”的規模,比之兩年前,又少了至少一大半。李傕要說劉備有私心、不再想匡扶這個中央朝廷,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賈诩斟酌着說:“依我之見,劉備此人很難捉摸。我設身處地、本意度之,他去年這個時候,就不該爲了所謂救駕而北伐,但他偏偏來了。
從這個來看,劉備對皇帝的赤膽忠心,毋庸置疑,他幾乎是奮不顧身。而且由此可以看出,當時在益州軍中,劉備是絕對的獨斷專行,不但沒有被奸佞蠱惑,甚至都沒有人能讓他絕對言聽計從。
可是他受傷回去、閉關死守之後,這大半年來,益州軍對外擴張的态度、行事作風,與去年劉備北伐時,簡直大相徑庭。我都懷疑,要麽是劉備重傷之後、箭瘡反複折磨,性情大變。要麽就是因傷久不親理細政,抓大放小,被李素、荀攸、法正等輩蒙蔽了。”
李傕不想跟他扯理由,就直截了當要對方給結論:“那就是說,你也覺得劉備現在就是進入了‘打着匡扶朝廷之名自己搶地盤’了?你就說是不是!”
賈诩沒法回避,隻好正面回答:“是……但李素向來陰險,說不定是他故意讓劉備這麽演的,讓我們放松警惕——
不覺得目前表現出來的‘劉備隻想借着救朝廷之名擴大自己地盤’的證據太多了麽?事出反常必有妖。比如‘趙雲侵奪荊南、交惡交州’,又比如剛剛聽說的劉備今年在犍爲郡大興水利,那些歌功頌德之言都以先秦李冰比拟,還說要爲了北伐搞什麽‘租庸調’變法。
這演得太過了,将心比心,若是我軍缺乏糧饷軍備、爲了兩三年内的短期戰事綢缪,會去興修水利和變法的麽?遠的不說,先秦遺留的鄭國渠,就在關中,渭河之畔,如今年久失修,這兩年我們有沒有維護過?”
李傕想都沒想就說:“誰會傻到爲了整軍備戰修水利?某雖不讀書,好歹也知道韓人誘騙秦人修鄭國渠、疲敝其國力的典故,讓秦人十年無力東出發動戰争。後來雖然國力大漲,那也是很久之後了。要見效快,搶就是了!”
李傕說這話的時候,絲毫沒有半分慚愧之色,似乎就在提一件吃飯喝水一樣的事兒。
因爲他和郭汜确實就是這麽幹的,已經習慣了。
不就是縱兵大掠嘛,不這麽幹還如何養活越征越多的軍隊?
關中地區加上涼州,在董卓剛把司隸的一百五十萬人遷過來時,總人口曾經暴漲到突破五百萬大關的程度,一度比中平、熹平年間的巅峰人口還多。
可是董卓死的時候,已經隻剩450萬左右了,有六七十萬就是董卓管長安那兩年裏折騰掉的,平均每年人口損失達三十萬。
但是跟李傕郭汜一比,董卓在關中的破壞都算小兒科了。192年下半年,因爲反殺王允、再跟劉備交戰,關中戰事拉鋸加燒殺搶掠,人口就降低到四百萬出頭了,最多剩四百二,也就是半年就少三十萬人,比董卓時人口降低速度翻倍。
今年前七個月,又是跌了二三十萬,現在已經跌破四百萬大關,在冊大約三百九十多萬吧。其中關中兩百八十萬,涼州滿打滿算一百萬出頭。
這還沒到大規模戰争的時候呢,曆史上大規模開戰之後,無論是跟韓遂馬騰的反複拉鋸、還是李傕郭汜的内讧互砍,都是每年銳減西北人口近百萬的瘋狂操作。
從這個角度說,劉備北伐越晚,李傕郭汜對關中的傷害也越深。其實不打他過幾年這些垃圾也會自己把自己殺得沒什麽人,但百姓就慘了。拿回一個十室九空死無人煙的關中有什麽用。
扯得有些遠,單說賈诩聽了李傕毫不知恥的自我剖析後,就順着說:“既然稚然你也知道這個道理,就可以看出,劉備流露出的‘爲五年十年後的長遠圖’的迹象太多了,多得我都懷疑是李素故布疑陣放出來的。
可能劉備根本就沒有在蜀地大興水利,也沒有真的傷筋動骨變法,就是爲了麻痹我們。要徹底放松對劉備的警戒、認定他幾年内都不敢出關,除非是讓我看到他們興修水利和變法真正成功的鐵證!”
李傕不耐煩地撓了撓頭發:“這種事兒有什麽鐵證?難道要蜀地世家豪強被變法逼得過不下去、逃離蜀郡流落四方、我們去抓來問不成?就算蜀地豪強被劉備打了,也不會走褒斜道或者陳倉道來關中啊,要跑也是跑去太平的荊州。”
賈诩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證據有很多種,直接問也未必可靠,還有可能是僞報。隻有跟着錢查才不會騙人——舉個例子,最近幾個月,市面上也出現了一種新式蜀錦,幅面極寬,足有五尺餘,裁衣袍時,能夠天衣無縫,稚然應該見過吧?”
李傕:“那又如何?錦我沒看,不過袍子倒是穿了,确實不錯。”
李傕又不是關心生産的人,所以他怎麽會在意自己身上的新衣服是怎麽做出來的呢。他隻知道幾個月前那些朝廷三公們都穿上了袍面沒有針腳接縫、隻有袖子與衣服主體相接等幾處地方有縫,既然别人穿了,他李傕當然也要穿。
至于怎麽變成成品的,跟他無關。
賈诩分析道:“此物雖貴重,但市面上的貨量卻極爲不穩。如果劉備真要施行租庸調法改革,根據我知道的條款,倒是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因爲去年此錦開始出現,今年劉備就允許蜀民繳納此錦抵稅。宣布之後,百姓爲了納稅,就把錦存着不敢往外賣,要等繳稅,這才貨又少了。
如果九月秋稅收完之後,流出的蜀錦真的暴漲,那我才敢相信劉備是真的搞了租庸調法,收稅都收了錦了——我看事兒隻相信錢,不相信敵人口頭說了什麽。”
說來說去,就是九月秋稅收完之前,賈诩這個老狐狸咬死了不同意李傕放松對劉備的警惕。陳倉必須重兵防守,褒斜道谷口的郿縣也必須重點防守。
雖然褒斜道的棧道去年被程畿斷後時一把火燒了,鬼知道魯肅鎮守漢中這一年來,有沒有從南邊暗搓搓修複棧道呢。萬一陰險的魯肅把棧道修得差不多了,就差北面出口那一丁點還沒修完,等他真修完的那一刻,還不大軍從那兒湧出來?
賈诩把這幾種可能性,都跟李傕描述了一遍,李傕倒也肯聽,但沒全聽。
李傕笑道:“陳倉要地必須嚴防,倒是沒錯,文和你也不要多心,我知道你是全心輔佐我的,不會跟張濟如何,我也不會猜忌他。不過,郿縣就沒必要嚴防了吧,褒斜道就算修好了,劉備也不會從那兒北伐的,棧道根本沒法運糧嘛。”
賈诩:“平時不用太專注防,但現在七月和八月,必須嚴防。這是關中收麥季節,若是被魯肅突然修通棧道奇襲,隻出兵不運糧,立刻搶割一批糧食、然後在五丈原立營穩紮穩打,那可就不易拔除了。”
李傕:“行,那我就再提防兩個月,兩個月後,秋糧也都收割入庫,關中和蜀地也都納稅完畢。到時候劉備究竟有沒有大興水利、改革稅制,用你的話說也都能看出真假了。”
賈诩終于松了一口氣:看李傕這态度,總算是暫時沒有放松對劉備的防備。
趁着今天聊起這個話題,賈诩也不忘給李傕增加點日常提點,就順着往下說:“劉備要進攻我們,最大的問題就是運糧。所以每年最危險的時候,首先就是秋收之前,要防止敵軍突然入境後,立刻割了一批糧草然後就轉入防禦待援。
除了秋收之前,夏季農閑也要提防,不過一般不會走褒斜道突襲,而是陳倉。他至少要不計損耗運糧兩個月,甚至争取在兩個月内攻下陳倉,而後趁着秋收在關中就地籌糧——當年高祖讓韓信暗度陳倉,可就是漢元年八月。
而最不可能北伐的,就是寒冬大雪封秦嶺,以及春耕之時。除非劉備不是真心北伐,而是指望春耕時搖旗呐喊、破壞百姓生産,然後退回去。
但劉備素來愛惜仁義之名,是不太會做這種疲敝百姓的事情的。如果他真做了,我們倒是能多放心一年——因爲他破壞了春耕之後,就意味着當年秋天他就算來,自己也收不到糧食,所以肯定是一整年都不會來了。”
把每個季節的被進攻風險都分門别類分析清楚之後,李傕也算是安心了些,撚須說道:“既如此,我打算趁着秋收的風險杜絕之後,反擊蠢蠢欲動的韓遂、馬騰,文和以爲如何?韓遂馬騰要進犯關中,可比劉備方便。
而且你我都深谙羌胡之性,知道他們每年秋高馬肥時,就算不略地,也要來關中搶奪糧草。去年樊稠董越被殺,陳倉空虛,當時韓遂因爲臨近冬天,沒趕上,現在又要收糧,我怕他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文和可有辦法,迎頭痛擊,免除我軍将來被劉備、韓遂聯手同時夾擊?順便還能破之以立威。”
李傕的這個擔心,絕對也是很必要的。因爲曆史上韓遂、馬騰就是在194年三月份,主動打着勤王旗号進攻長安,還跟劉焉勾結了。
隻不過曆史上李傕比較警覺,提前殺了劉焉在長安朝廷做官的幾個兒子,還拔掉了其他内應,然後分别擊退韓遂、劉焉。
但現在,因爲去年初冬董越樊稠的損失,陳倉方向的守軍比曆史同期弱了那麽多,韓遂提前到193年秋收來打劫的概率已經非常高漲了。
李傕郭汜必須解決“别讓劉備和韓遂馬騰在同一個時間點來犯”的問題,那最好的辦法就是要麽主動出擊、要麽引誘其中一方提前主動來犯,給李傕提供一個時間差各個擊破。
賈诩摸着胡子:“韓遂狗賊确實也不能不防,我們擔心劉備北伐、也提防劉備北伐,倒是可以制造一些假消息,引誘韓遂主動誤以爲劉備馬上要出兵對付我們,讓韓遂憋不住提前動手。這樣也免得我軍遠征千裏去西涼殺他。”
李傕:“具體該如何部署?如何誘殲韓、馬?”
賈诩:“不如如此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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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大綱修改了一段,我也知道大家不喜歡看這些曆史上沒什麽詳細事迹的敵人。但關中、西涼戰場是一個整體。爲了說明主角北伐之前的各方形勢。隻好寫一下李郭内部矛盾和韓遂馬騰跟李郭的交戰。我盡量壓縮篇幅,盡快進入主角北伐。
否則,北伐前的敵軍力量、戰場态勢都沒有,變成憑空北伐了。所以今天更新有點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