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定完了如何保障變法順利實施,以及今年如何順勢收取荊南最後的飛地桂陽、零陵二郡後,劉備就以爲李素的這盤大棋下到這兒爲止了。
但李素總是能出人意料,在前兩步都安排下去之後,又補充上了一點錦上添花的小驚喜:
“大王,既然我們要收取荊南二郡,而且今年還實施了變法,不如大張旗鼓宣揚一下,說不定可以對外收獲一些意外之喜,也讓我們的潛在敵人麻痹。”
李素的風格就是:實事要辦,牛也要吹,既要實利,也要名聲。而且這個名聲還不是虛名,是實實在在能起到外交煙霧彈效果的。
雖然無法确認最後療效,卻勝在成本低廉,不用白不用——就好像你封了煙,也不能保證不被對煙掃射的敵人蒙中幾槍,但封還是要封的。
劉備也已經聽得耳朵麻痹了,不想再動腦子:“行了,一次性說完吧。怎麽榨幹你那堆詭計剩下的價值。”
李素:“應當請人爲大王去年秋天到現在的事迹,民間著書立傳,從鼓吹大王親自英勇救駕開始,寫到如今變法圖強、大修水利,爲北伐中原還于舊都做準備。寫完之後,刻印售賣分發,别用大王的名義,就當是民間書商自己賣的。
此書傳播到關中或者荊揚、關東之後,有幾點好處:首先,我們原定明年是要北伐李傕郭汜的,而隻要讓他們看到了我們書中所寫的‘大王英勇救駕、親冒矢石、受傷不重拔矢續戰’的英姿。李傕郭汜以及他們身邊的謀士,肯定會反而多想:
認爲是模仿了高祖皇帝中箭後詐稱‘虜中吾趾’的典故、掩飾真實的傷情,穩定益州的人心。如此,說不定他們會進一步聯想,認爲我們益州今年封關禁止商旅往來的行爲,是因爲大王傷重又有反複,從而我軍不得不把精力放在穩定内部。如此一來,他們明年就愈發不防備我們北伐。
其次,書中如果還提到我們大修水利、變革稅法,那就更容易誘導敵人以爲我們是要養傷緩圖了。因爲衆所周知,如果是爲了征兵積谷、短時間内見效,最快的辦法肯定是特事特辦,臨時價稅和強行征兵,而非搞什麽要很長遠才能見效的變法。
當初商鞅剛爲秦孝公變法時,秦并未立刻富強,甚至還有内耗内鬥反撲,是爲百年之計、後來奮六世之餘烈,才終有天下的。
而興修水利,同樣是長久才能見效的大計。韓國派鄭國給秦國修鄭國渠,意在疲敝強秦使之數年内無力滅韓,鄭國渠雖最終使秦愈發強大,卻也爲韓國争取了多年的時間差。
如果有一個中立公允的文學之士,把這些都宣揚天下,再配合一些實物證據,比如揚州市場上出現的蜀錦,有心算計我們的敵人,一定會做出‘我們自從五丈原之敗後,可能要花數年的長久之計恢複國力民力戰力,才會再北伐’的判斷的!隻要這個判斷在李傕郭汜心中紮根,我有把握再以他計離間分化李郭二賊,爲北伐創造更好的條件!”
劉備咬了咬下嘴唇,又舔了舔上嘴唇,想說些什麽,半晌沒說出話來。
伯雅這厮的連環計,每次都連多少環的?
許久之後,劉備才長歎一聲:“記得當年,雲長每讀春秋,都忍不住跟孤秉燭夜談,對子貢出使、存魯亂齊強晉破吳霸越之事,悠然神往。當年我一直笑雲長:古人之言,未必可全信,此五果,皆歸因子貢,謬贊矣。
今日見此連環謀算,一招之内,買長沙郡、變法、修水利、抑反法奸商、安撫盟友、迷惑挾君國賊,環環相扣,所算方廣綿延數千裏、時日綿延近一年……過于子貢甚矣,古人誠不我欺。孤複有何疑?皆按計劃照辦即可,你辦事我放心。”
劉備本來還想問問“那本迷惑敵人的名人事迹讓誰來寫”,但覺得再問倒顯得他不信任李素了,索性不問。
人家算盡天下,不可能這點小事算不明白的。
不過劉備可以不問,李素不能不彙報,他就一言帶過地說:“既如此,大王治蜀救駕的事迹,我就讓王粲來寫了——此人兩年前随顧雍一起入蜀,當時他年僅十五,是受蔡公邀約來江州求學的,所以未曾出仕。
這兩年,他先跟着顧雍治了一年學,後來顧雍去了建甯郡當太守,王粲留在江州,由蔡公親自教授。家書之中,我也多有聽聞此人喜寫英雄豪傑事迹,有一草稿,名《英雄記》,時時補錄,未曾完本。
我到時候親自去趟江州,出川之前在江州命他加速趕稿,再讓甄家的印書坊連夜安排雕版刻印一批,正好帶去荊州發賣,由南陽傳入關中。”
劉備對于别的都沒有異議,他也不喜歡看書,對王粲的草稿也不了解。隻是聽說李素準備親自東下,他才有些不舍,連忙抓住李素的手安慰:
“你要親自去一趟荊州?子龍那邊的事情有這麽複雜麽?會不會太辛勞了?”
李素不習慣被男人抓手,不動聲色地抽出來,沉穩笑道:“不必擔心,此去最多兩三個月,到了七月秋收就會回來的,我稍微走一段時間,也好麻痹蜀郡這邊反對新法之人,讓他們覺得我麻痹大意,蠢蠢欲動。
而且此番畢竟機密之事太多,委于他人難免洩密。三峽險要,消息傳遞不便,子龍要是遇到一些變故,想請示也沒處請示。大王至今隻是任命子龍爲長沙太守,他拿下零陵、桂陽之後又當如何任官如何安撫,子龍怕是也沒有授權吧?
所以必須有都督一方之人前往荊州,我若不去,隻能大王親自去了。可按照王粲《英雄記》裏要說的,大王現在是應該在養傷,怎麽能在益州以外的地區抛頭露面呢?”
劉備點頭:“那以後呢?”
李素:“這就看大王定奪了,如今隻是權宜之計,得看明年是否需要子龍帶兵一起北伐,如果需要,那就得秘密調遣他回來,換個持重擅守的知兵重臣鎮守。”
李素還沒傻到直接告訴劉備讓誰擔任封疆大吏的程度,這種渾水他才不蹚。州級的一把手必須劉備親自琢磨,李素最多建議到郡級人才。
劉備自己想了想:“子敬擅守,在漢中數年,未曾有失。待北伐出關之日,漢中便成腹地,不再需要子敬把守。可惜子敬也過于年輕,不能獨當半州之事。
孤以爲,今年入冬大雪封關之前,把子敬調到長沙,秘密接替子龍的職務,但長沙各地依然打子龍的旗号,也免得讓國賊生出戒心,注意到子龍被調走、我軍在集結精兵強将。同時,子龍走後,荊南缺乏善戰之猛将,可讓熟谙水戰的幼平、興霸暫且協助子敬掌握水軍。
一旦北伐有所小成,便調遣雲長去坐鎮荊南,與子敬一武一文搭檔。雲長素來傲上而不忍下,待士驕矜,隻有不務虛名的實學之士能入他眼,有子敬調和持重,方能免生後患。
自從雲長從南中北歸以來,幾個月了,孤也算看清了——至今爲止,雲長能合得來的文官,不過寥寥數人,除了你,就是子敬、子瑜。其餘上自蔡公,以及蔡公帶來的得意高足元歎,下到前年被董賊發配來的公達等三人,雲長都合不來,唉。”
關羽的鄙夷名士毛病,估計是一輩子改不掉了,所以他在劉備軍隻跟李素、魯肅、諸葛瑾聊得來。連蔡邕顧雍荀攸許靖,統統白眼迎人,總覺得不是“尋章摘句世之腐儒”,就是“颍川名士徒有虛名”。
劉備識人之明還是非常厲害的,李素聽他安排得這麽明明白白,很識趣地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直接表示附議。
倒是張飛在旁邊叼了根雞腿骨,前面的話題他都無所謂,聊到這兒他才連忙把骨頭往桌案上一丢:“大哥,那我呢?到時候鎮守何方?”
劉備:“長安初定之時,就讓伯雅鎮住益州故地,你跟子龍去平涼州賊亂!西涼叛軍不是一時能剿滅的,就算收複長安的時候堵住了陳倉、街亭,不讓隴山以西的涼州賊援軍進入關中,遲早也要騰出手最終肅清。
你不擅統帥大量騎軍,到時候就先負責扼守陳倉、街亭,若是天水光複,就移鎮天水。讓子龍出擊。”
劉備這是已經封官許願,暗示到時候他拿下長安,就讓關羽做荊州牧、李素做益州牧、張飛做涼州牧,劉備本人坐鎮首都長安,雍州三輔之地。
不過估計那也是暫時的,劉備肯定需要李素給他參贊全局,所以李素那個益州牧做不了一兩年,等劉備消化完了地盤,準備進一步擴張的時候,肯定會把李素調回中樞。
到時候可能是讓李素當雍州牧,而益州大後方換個人再管,那起碼是三年之後的事情了,看看這三年裏有沒有足夠值得信賴的心腹文官成長起來吧。
要是實在沒有,劉備心中的打算是涼州平定之後,讓張飛當益州牧、趙雲當涼州牧,如此換防可保所有人都不存在忠誠度問題,不會再次形成尾大不掉的割據。
畢竟人心經不起考驗,除了這一級别的生死兄弟,其他人很難給州牧一級的高位。将來不需要軍事化管理了,還是應該“廢牧設使”,恢複權力小得多的刺史職務。
但是讓張飛當益州牧實在是有些浪費。因爲張飛的内政之才乏善可陳,隻是因爲忠誠度可靠才放到益州牧位置上,但那樣一來就浪費了他作爲帶兵名将的戰鬥天賦,窩在已經無仗可打的絕對大後方。
劉備熟讀當年高祖皇帝起家的曆史,知道高祖皇帝是把益州之地徹底托付給了蕭何,隻要專注籌糧征兵支援前線,不需要任何戰将。所以最好的情況就是讓魯肅或者諸葛瑾按照法令籌措錢糧軍械,而不給全州的兵權。
可惜這個問題至今劉備還是藏在心裏沒有說出來,他要是問李素、問得那麽具體的話,李素肯定會靈光一閃,給他報答案的:這還不容易?在廢牧改使的同時,直接設“布政使”呗!
曆史上布政使這個官職,不就是唐和五代節度使軍政财三權合一導緻藩鎮割據後,後世朝代吸取教訓而設置的,限定爲“隻有執法權和财證權(包括一部分依法行政),而沒有自主行政權和軍權”,目的就是卡住節度使/州牧之類古代封疆大吏的後勤,讓他們錢糧軍需不能自主,收支兩條線。
既然劉備未來需要的益州是“本身再也不用打仗了,但是需要籌措錢糧武器軍需支援其他前線州”,設布政使當總後勤官再合适不過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