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後面的喊殺聲漸漸平息後,劉備稍稍喘息了一會兒,靠着這些時間差又跑出了十幾裏地。
因爲雙方都有馬匹,十幾裏的路程差已經不太容易被縮短。
劉備軍無非是馬匹更累一些,體力不濟跑得慢——因爲有很大一部分馬是下午擊潰胡車兒的時候從敗兵那兒繳來的,整個上午本來就在狂奔,中間還經曆了戰鬥。
而且劉備軍的将領铠甲更加厚重,劉備等人都已經穿上了郫縣水力鍛鐵鋪出産的胸闆甲,防禦力變強的同時,馬負重大了也跑得慢。而張繡的騎兵沒那麽富,多數都是皮甲,雖然單兵戰鬥力弱些,可人多勢衆擁上來也足以把劉備的數百騎殺光。
雙方的距離緩緩接近,不過畢竟隻是差了兩三成的速度,劉備一直跑到武功水西岸,還沒被追上,後續追兵離他還有三四裏地呢。
但險情就出現在了武功水西側等着渡河的這個時間差。
因爲劉備沖來得太急,而且是入夜後抵達的,留守五丈原大營的程畿也沒有太多反應時間,還需要辨明敵我才敢放提前準備好的木筏過河接應劉備擺渡。
筏慢馬快,不足百步寬的武功水,木筏往返渡河一趟的時間,足夠輕騎兵快馬狂奔好幾裏地了。
劉備在等船的時候,張繡已經帶兵掩殺過來,徐晃連忙帶了一百多名騎兵回身接戰。張繡的部隊一時也沒有集結,先頭人數并不比徐晃多幾倍,眼看倒也能被拖住小半炷香。
主要是渭南地形本來就狹窄,是沖積階梯地貌,部隊無法展開。“五丈原”之所以得名五丈原,是因爲渭河南岸臨河五丈寬之外,就是高聳的台地。
當然劉備現在還沒渡過武功水,所以他站的位置還不算五丈原,渭南河谷寬度足有十幾丈。但徐晃要拼死頂住這十幾丈寬的正面,張繡投入不了太多兵力,倒也真要費不少時間。
張繡一急,也顧不得沖殺徐晃,立刻下令:“後排騎兵下馬放箭!不要瞄準,對着河邊抛射亂射!”
投入不了近戰,就讓士兵瞎放箭火力覆蓋,不得不說張繡的臨陣戰術指揮還是很正确的,果真有點名将潛質。于是大量擁堵在渭南的西涼輕騎兵都開始放箭,越過一兩百步的間隔亂射,一時箭如雨下。
典韋舉着從一匹死馬背上卸下來的馬鞍,左支右拙幫劉備擋箭,不一會兒馬鞍上就插了好幾根箭。很快劉備的铠甲背上也中了一箭,不過因爲隔着一百多步,被鐵甲擋開了,然後劉備大腿後側又中了一箭,這個位置騎兵是沒有鐵甲的,頓時血流如注。
典韋一看情況不對勁,立刻勸道:“主公速速策馬下河迎筏!到水深處棄馬拉上筏去!”
劉備一咬牙,決定放棄自己的戰馬,沖入河中二十步迎接木筏。可就在這時,箭雨似乎找到了準頭,既然都已射中劉備大腿,很快又數箭射中了他沒有鐵甲的戰馬。劉備的戰馬頓時長嘶倒地。
劉備剛想策馬沖下河,直接摔了個跟頭跌在水裏,幸好被典韋撈了起來。
“主公速騎我的馬沖筏!”典韋拎起劉備一邊說,一邊把劉備丢在馬背上,戳了一下馬屁股讓馬沖下河去。
劉備暈頭轉向下意識喊:“你怎麽辦?”
典韋:“天下可無韋,不可無公。我自會遊水上筏。”
眼看劉備沖馬下河,躲在一邊的法正也是一咬牙,他的馬還沒中箭,他也趕緊跟劉備一起沖。
戰馬涉水不遠,水已經淹沒到馬脖子,但程畿派來的劃木筏的士兵,也已經七手八腳把劉備和法正拉住拽上筏來,立刻返航。
典韋大聲呼喝讓徐晃撤,徐晃這才棄戰後退。幾人都是沖到河邊策馬涉水下河,棄馬被木筏接應過河,兩人各受箭傷數處。後續殘餘的二百騎奪船時被背後沖鋒,七零八落隻能抱頭投降或者跳河逃命,僅數十騎到東岸歸隊。
……
劉備到了東岸之後,立刻被擡到程畿的大營,先迅速處理傷口。軍醫順着箭矢鋒刃方向、略微割開皮肉,再把大腿上的箭拔出來,以免直接拔倒刺更大面積拉傷皮肉。最後以金瘡藥敷合包紮。
整個過程已經盡可能快了,劉備剛喘了一口氣,想問程畿是否已經脫離險境,但還沒開口,程畿已經主動訴苦:“主公,包紮好了,可能再騎馬?還是要士卒馱着走?快撤!立刻走棧道撤!”
劉備一驚,這才意識到喊殺聲已經漸響,詫異問道:“莫非敵軍追兵還從渭北迂回而來?何以三面喊殺?”
程畿一邊吩咐人把劉備扛着,往棧道口撤,邊走邊說:“沒時間解釋了!我軍立營後不到半天,應該就被陳倉方面的董越賊軍發現了,此去駱谷水一百二十裏,距離陳倉城僅九十裏!
肯定是今早董越從陳倉方面派兵來夾擊我軍了,主公抵達之前不久,大營西面已經有敵軍喊殺攻營了。幸虧營寨牢固一時半刻沒被突破!大軍速速逃入棧道就把棧道燒了防止追兵吧!”
很快,劉備就被護着逃上了棧道,随後是典韋徐晃随身護衛後撤。
大營裏還有一千多士兵,原本若是沒有下令撤退,倒也可以依托工事再多防守小半個時辰。可問題是劉備和兩員大将一走,沒有其他知兵約束軍紀的名将督陣,程畿一下達“有序撤退”的命令,部隊瞬間就亂了,都想奪路而逃。
“不要擠!棧道不牢固不能擠滿人會塌的!有序撤退!有序撤退!”程畿頓時有些後悔,爲自己沒有能力約束崩潰的敗兵而慚愧。
大約幾百人沿着棧道逃走之後,大營裏的防守兵力也已經隻剩幾百個了,處處漏洞很快被西涼軍沖了進來。武功水東岸的張繡軍見西邊夾擊的董越部已經破營,也不怕被半渡而擊了,好整以暇慢慢渡河追擊。
“嘎吱——嘩啦——”随着幾聲巨響,因爲奪路逃命的士兵太過混亂,遠遠超過了棧道的負重,一小段棧道終于塌了,棧道底下楔入山壁的橫榫撐木不支斷裂,上面的木闆也全部墜入深谷,足足十幾個士兵或直接墜崖,或被擠下崖去。
“完了!回不去了!”程畿隻覺手腳冰涼,但事已至此,他想了一招,果斷一咬牙搶過身邊親兵照路的火把,直接丢在棧道上。
如果隻是折斷了幾丈遠的棧道,還是很容易幾天内就修複的,但如果放火燒斷幾十丈,一兩個月都修複不了,也就不用擔心叛軍很快沿着褒斜道進攻空虛無兵的漢中。
而且放火才能利用人類的本能恐懼,把慌亂奪路的士兵逼回去。投降也比被推下山道摔成肉泥要好。
果然,随着火苗升起,後續士兵絕望之下也不再擠了,最後的七八百人全部高喊願意投降,程畿也義正辭嚴出列喊話:“棧道是我燒的!他們願降!不要枉殺無辜!”
可惜的是,今天董越派來追殺劉備的部将是樊稠,樊稠以勇猛兇暴著稱,比張繡還沉不住氣。而且樊稠好幾個關系不錯的哥們兒都是死在趙雲、關羽手中,當初在雒陽讨董戰時就多次交手了。
眼看程畿燒絕棧道掐滅了他俘虜劉備的希望,樊稠怒不可遏:“你這狗腐儒!剛放完火壞我好事,就想投降?!世上哪有那麽便宜的事!當兵的能降你不行!”
暴怒的樊稠手起刀落将放火的程畿劈死,這才消了些氣,把剩下的小喽啰收降了。
後人有詩贊曰:慷慨蜀中程祭酒,身留一劍答漢王。臨危不改平生志,博得聲名萬古香。
樊稠殺将逼降之後,張繡和賈诩才趕到現場。
賈诩問了程畿死前的舉動,眼珠子一轉,很快反應過來:“我所料果然不差!劉備的斷後将領燒絕棧道阻止追擊,定然是因爲劉備此次救駕把漢中的兵力都帶出來了!
所以被我們殲滅之後漢中無比空虛,以至于連我們走這種狹窄棧道進兵他們都要阻止!樊将軍張将軍,機不可失,立刻飛馬通報留在陳倉的董将軍,立刻不計代價全力從陳倉道進攻!
不用擔心軍糧!現在已經是七月,半個月就到秋收季節了,可以因糧于敵,正好不怕蜀道艱難!此乃滅劉備的天賜良機!就算拿不下蜀地,至少有機會拿下漢中!”
張濟樊稠一想果然有道理,褒斜道燒了隻能走陳倉道了,總不能走子午谷吧。
叛軍暫且收兵回營,準備去陳倉整頓一兩日,再南下攻擊不提。
……
劉備一直以懵逼的心理狀态,被典韋馱着走到半夜,總算沿着棧道走出二十多裏,一行人實在人困馬乏,眼看出了一段棧道,到了太白山山頂一片可以歇腳的小平地。
這些走了快一天一夜的人終于扛不住了,劉備下令在太白山頂稍稍露宿歇息。
喝了竹筒裏最後幾口水,劉備揉了揉似乎要幹裂的嗓子,想起個事兒:“咱就不到一千人了?程畿的五丈原大營,也隻剩這麽點人跑出來?組織後軍撤退的程畿呢?怎麽會落後我們這麽多?”
徐晃這才帶着箭傷過來禀報:“主公,剛才怕你擔憂,沒敢跟你說。剛入山五六裏的時候,我就看到背後棧道起火了,然後我還放慢等了一會兒,但後續沒人跟上來了。應該是程季然放火燒了棧道。”
劉備聞言一驚跳了起來,然後哆嗦了幾下,大腿上包紮的傷口又劇痛起來:“他怎麽能燒絕棧道呢?這不是自絕退路麽?”
徐晃:“應該是士卒擁擠,棧道本來就塌了,當時我隔着老遠都聽到齊聲慘叫,在山谷中回響數裏,似是好多人一起墜崖才會如此。”
劉備默然抽搐,良久不語,這才大哭長歎:“士卒折損四千,兩将不屈戰死,皆我之過也。唉,沒想到那些原本劉焉手下的文武,從我不過三年,竟也能如此忠于漢室。悔不聽伯雅之言,此回南鄭,有何面目見之。”
徐晃這時候也不知道怎麽勸,倒是原本一倒下就累得睡着的法正,被劉備哭醒了,連忙說道:
“普通士卒折損四千,傷亡或許也就一半,其餘肯定都是投降了。西涼軍雖然禽獸,不至于殘殺普通俘虜。此時還不是悲傷的時候。
何況救駕乃是大義所在,主公知其不可爲而爲之,雖敗不改其節,要怪隻能怪王允無能,竟然有長安堅城在手還控制不住内奸離心離德。趕緊歇息一兩個時辰,又該天亮了,還有兩百裏路回南鄭呢。”
劉備這才好受了點兒,畢竟他的出兵動機是正義的。他呆坐了一會兒,居然直接就保持姿勢睡着了。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就再次趕路,兩天後總算回到褒中縣。
劉備直接進城,找縣衙癱倒了療傷休養,連南鄭都沒精力回了。隻是讓人去南鄭傳令,讓魯肅和李素來褒中商議軍政事務。
等了半天之後,一些幕僚快馬趕到褒中,直奔縣衙劉備下榻之所。
劉備額頭上蓋着麻布濕巾,昏睡養傷之間,聽到外面響動,連忙睜眼起身,讓婢女墊個枕頭。但當他定睛一看,才發現隻有李素進來了,而魯肅居然沒來。
這是劉備最覺得尴尬的情況,他忍不住顧左右而言他:“子敬何在!他果然玩忽職守、提前放你出來了麽。”
李素:“子敬在散關縣,主公帶走了孝直,他要代替孝直守衛散關呢——我已經聽孝直說了,主公兵敗時是燒絕棧道阻斷追兵的。
叛軍中若有謀士,見我們燒絕棧道,定然會知道漢中空虛無兵,說不定會趁機攻打漢中。散關若再不守,陽平關外之地盡數休矣。我軍在散關、河池數年經營,爲北伐做的準備,怕是也要付之一炬。”
劉備又被潑了一盆涼水,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這次兵敗還有那麽多連鎖反應的壞處。
“唉……這次的事兒,算你我都有錯,就算過去了,子敬事急從權放你出來,也不管了,如何?”劉備痛苦了好一會兒之後,提出這個一個折衷的建議,畢竟不把這話說清楚,他不知道怎麽面對李素。
李素沒有接話,等劉備自己解釋。
劉備果然還沒說完,歎了口氣,繼續讪笑地自嘲:“我之過,在輕敵冒進,你之過,在對陛下對朝廷不上心——雖然這裏沒有外人,但有些話說出來就沒意思了,就這樣吧。”
劉備沒有說出來的那句話,顯然是指“恐怕漢獻帝真的遭了不測,李素恐怕也想好了如何繼續匡扶漢室的後手,所以漢獻帝一人的生死對于漢朝的存續并不重要”。
這嚴格來說也不算什麽大逆,畢竟皇帝在賊手時,随時留備胎後手也是對的。明朝于謙在明英宗被鞑靼俘虜的時候也是這麽想的,他照樣是大明忠臣。
于謙雖然下場不好,但那是因爲明英宗後來複位了,要是一直明代宗一系能幹下去,那于謙肯定能一直榮華富貴下去。而漢獻帝要是死了,是不可能再複位的。
社稷次之,君爲輕嘛,皇帝不能成爲反賊威脅國家的人質,這點沒什麽不好意思說的。
這道理劉備出兵救駕之前,因爲一時熱血還沒想明白。但這次被打得那麽慘,挨了兩處箭傷,還被水淹火熏弄得如此狼狽,總算是大徹大悟了。
李素确認這一點後,才終于接話:“那就最好不過了,就當是‘向者之論,君臣俱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