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四,深夜,嘉陵江江面上,幾十艘輕便的鬥艦順流而下,如離弦之箭,飛撲向南。
長江在巴蜀之地的各條支流,因爲山勢險峻、江流落差較大,順水行船是非常迅捷的。
李白之詩“千裏江陵一日還”,說的固然是三峽奇險,但嘉陵江上行船,比三峽也慢不了太多,全速下行,一日三五百裏還是做得到的。
嚴顔表情凝重,肅立船頭,仔細掃視着江面,随着阆中縣漸遠,才微微松了口氣,也忍不住自言自語吐槽幾句:
“絕對不能讓呼廚泉活着見到南充蠻酋樸胡!不然大事去矣。哼,虧他也是南匈奴單于之弟,居然淪落到肯爲劉備、關羽奔走,真是丢盡祖宗臉面。”
旁邊一名心腹小校,已然有些擔驚後怕,忍不住問:“縣尉,那關羽就不會追來麽?萬一敵軍有備如何是好?”
嚴顔一擺手,示意無需擔心:“關羽縱然敢追,但聽說劉備諸将久戰朔方,不習水戰船隻也比我軍窄小,外地人還不谙嘉陵江水文,何足懼哉!”
麾下軍官受此鼓舞,才士氣高漲、心情大定。
原來縣尉早就算好了關羽的應對,這才敢追擊呼廚泉,那就不怕了。
可惜的是,關羽根本沒打算等嚴顔追呼廚泉追太遠。嚴顔部剛剛離開阆中縣西側水門還不到二十裏,就看到黑夜中回身火光沖天。
“怎麽回事?關羽難道一直暗中盯着、知道我親自領兵出城追趕?我一出城他就攻城?城中還有七八百士卒、數千助守青壯百姓,他指望一夜攻破?”嚴顔瞳孔劇烈收縮了幾下,頓時心中有些惶恐。
他也顧不得再追呼廚泉,連忙回船讓士兵拼命搖橹逆流,把吃奶的勁兒都使盡了,一個多時辰才劃回去,許多士兵都累成了狗。
抵近之後,他才發現關羽居然用了幾條火船,上面都是柴草等物,就頂着阆中的西水門放火。
船頭應該有包鐵的尖樁,可能跟攻城錘的錘頭類似,進攻前把船加到全速朝着水城門撞去,尖鐵插進木質城門,才能固定位置放火。
城門的木頭當然不是普通木頭,不會那麽快被火燒毀,但持續的放火終究會有破壞,而且可以杜絕從此門出入。
嚴顔就是回救到附近江面時,才發現關羽已經有戰船占據住了上遊,堵住了自己從水路回到阆中城裏的可能性。嚴顔還想沖擊,又有幾條廉價的小火船順流而下,很難躲避,而且還有敵船迫近放箭、砍殺,沒幾下後,嚴顔軍中有幾條戰船就被引燃了,嚴顔被逼得棄船登岸,想從南門喊開城門回城鎮守。
作爲巴郡本地人,嚴顔是懂些水性,也會點水戰的,但畢竟跟荊州或者江東的水軍将領不能比,他之前之所以托大,完全是仗着以爲關羽完全不懂水戰。
此刻見了關羽中規中矩的調度,顯然水戰之能至少不在嚴顔之下,嚴顔也就慌了神。
他剛登岸迂回不久,就遇到南門外數百幽州騎兵以逸待勞攔截,關羽軍中的騎兵自從巴郡戰役以來還沒開張過,早就憋壞了,好不容易逼出一次城外野戰的機會,還不嗷嗷叫地瘋狂沖殺上去。
嚴顔部下衆人都是乘船追擊、剛剛登岸,除了嚴顔本人外都沒有馬,嚴顔也隻好硬着頭皮殺上去了。
他最後唯一的倚仗,便是自己那點還說得過去的武藝。至少此前張魯帳下諸将的武藝,肯定是遠不如嚴顔的(甘甯不算張魯帳下武将)
即使是劉焉帳下的衆多武将裏,嚴顔如今的武力值應該也是第一的——十年之後,張任的武藝或許能超過嚴顔。但現在張任也還隻是一個二十出頭出身貧寒的年輕人,剛投奔劉焉還沒混上什麽官職,得以基層軍官身份慢慢往上爬,武藝也未大成。跟三十七八歲的嚴顔比,那也是打不過的。
嚴顔知道黑夜之中突圍,低調最重要,所以什麽話都沒喊,就悶聲不響沖殺,很快倒也被他揮刀砍殺了三五個幽州精騎,略微沖出了一個缺口。
但随着此處遭到突破,關羽軍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過來,一直在陣後冷眼旁觀的關羽,終于發現了這混亂戰場上的要害所在。
“也是個使刀的,好!今日正好來個痛快!”關羽眼神一眯,竟然有些興奮。
嚴顔黑暗中就聽到一陣頗有節律的馬蹄聲自遠而來,明顯是直奔他的,也立刻高度戒備,武将的直覺讓他意識到有危險臨近。
“铛!”地一聲大響,雙方都是一個試探性的高難度單手掄刀揮擊。
關羽是拖刀,而嚴顔隻是樸素的以肩爲軸借力橫掄。這也是夜戰視野不佳情況下、用刀高手保持距離了解對手的常用伎倆,免得一下子逼得太近沒有回旋餘地,被什麽出其不意的怪招暗算。
而這一刀的結果,也是兩人當中一人心态凝重起來,另一個則是愈發興奮。
關羽雖然用了拖刀,力量上卻沒有出全力,因爲他本來就不想直接殺死嚴顔。
至今爲止,嚴顔謹守職責守衛漢室城池,并未有跟張魯明着勾結的罪行,隻能說是奉命而行不讓關羽過。劉備既然是要來征讨張魯、查張魯和劉焉的内幕,就要争取劉焉手下那些忠于朝廷的官員。
反賊和宗賊、豪帥的人必要時可以殺,朝廷武官不能亂殺,畢竟靈帝還沒死呢,要遵守官場規則(其實這個月就要死了,還有不到十天,但關羽不知道。)
對于嚴顔這種人,最好的辦法是生擒之後、能直接講道理招降那是最好。不然就關押起來,等李素清理出劉焉跟張魯勾結的證據之後,再以鐵證告訴嚴顔:你信任效忠的頂頭上司益州牧劉焉,才是勾結反賊之人。
到了那一步,九成概率能招降,要是那樣都不降,那沒得說,屬于冥頑不靈,再明正典刑不遲。
關羽因此第一刀留了手,但既然嚴顔擋住了,第二刀差不多可以用全力了,他知道秒不掉的。
“呼——”這一刀的風聲,竟不似是刀槍之類銳器的破風之聲,反而似是斧錘之類的沉悶呼嘯。
嚴顔也是練了二十多年刀法之人,聽着這刀聲就覺得不對勁,黑暗中下意識的格擋已然有些走形。
數招一過,嚴顔刀法愈發散亂,被打得微微有些懵。
“這關羽用刀,竟如此不拘于招式?以刀化矛中宮直進,抑或正砍之後立接刀背反砸、如錘法中的亂披風一般,當真了得。可這種招式如何殺得了我?莫非他還想将我擊暈擊傷生擒?”嚴顔一邊格擋,心中也有了些想法。
如果直接讓他跟一個拿長矛或者鈍兵的敵将對戰,他當然也知道如何防備,但怪就怪在每個人對付每種兵器時,心中都是有一套肌肉記憶、自然反應的。一旦遇到敵人兵器不拘于招式揮灑自如,一時之間就會很難受。
嚴顔已然承認,關羽的刀法比他高出不止一個檔次。
勉力支撐了二十幾個回合之後,盡管關羽留力不想傷他性命,還是成功将他一個刀背斬挑下馬來。
“嚴顔已被活捉!餘者投降不殺!我們是鎮西将軍麾下朝廷大軍!對抗朝廷死了也不會有撫恤的!還會連累家人!”
阆中守軍唯一的信心來源就是嚴顔的堅持抵抗、給士兵們灌輸公事公辦,所以當嚴顔被擒後,今夜随他出戰的士兵十有七八都立刻放下武器投降了,其餘零星抵抗也很快結束。
關羽還想連夜叫開城門,但是黑夜之中未果。但這也不要緊,因爲第二天天亮之後視野清晰,再把嚴顔綁着塞着嘴晃了一圈,阆中便獻城投降了。
關羽入城之後,整頓人馬、收編官兵,随後把嚴顔綁到縣令正堂。
“我屢次勸降,你依然抗拒朝廷,如今最後給你一次機會,可願投降。”
嚴顔搖頭歎息,悲憫坐在地上:“我蜀中有投降将軍,無投降縣尉。我隻知廣漢之地自有廣漢官員鎮守、巴郡之地自有巴郡官員鎮守、鎮西将軍越境了!如今再降,如何對得起戰死的弟兄,豈不是我見識不明,陷他們于罪?除非我上官讓我投降,否則要殺便殺。”
關羽還想給個機會:“知錯能改,尚能贖罪,此戰死傷不過數百。你若能投降之後爲前部,招降嘉陵江沿途各縣,使他們不得阻撓我軍将戰船運往墊江、支援宕渠,也算是将功折罪了,後續數縣少死之士,又何止這幾百人?”
嚴顔閉上眼睛,不再說話,也不知是不是面子上有些過不去。
關羽一揮手:“聯絡呼廚泉,這幾日先跟南充、西充的樸胡蠻部談好爲朝廷雇傭之事。然後前軍進抵安漢縣。等聯絡大哥與伯雅的信使回來,看看有沒有在南鄭搜到什麽事涉張魯劉焉逆謀的證據,招降諸将再說。”
下屬們立刻去安排,讓一部分部隊先順流爲繼續推進做好準備,而關羽帶着嫡系部隊、押着嚴顔修整待命——其實,自從圍困阆中開始時,關羽意識到需要一些劉焉和張魯勾結的鐵證,才便于招降那些終于朝廷的各縣武官之後,他就派信使跟南鄭聯絡過了,隻是道路折騰,等候回應才要那麽久。
其實吧,關羽對于直接搜到什麽鐵證,心裏也沒底,要是有的話,劉備讓他出兵時早就拿出來、用于打擊敵軍士氣了。
但關羽心中依然存有一絲幻想:隻要戰場上需要證據,相信李伯雅就算沒有,也能僞造出來的吧。
關羽這個期待還真沒白等。
五天之後,呼廚泉拿了一筆傭金,也給了蠻酋樸胡幾千萬錢,招降了阆中兩姓蠻部數千蠻兵爲關羽所用。
同時,找李素的信使也再次從馬鳴閣道回來了。
他們帶來了花樣繁多的好幾種“鐵證”,随便關羽選用。
關羽展開一封信件一看,似乎是劉焉寫給張魯的密信,應該是張魯逃跑時來不及帶走,從南鄭的太守府邸搜出來的。
“怎麽半個月前沒搜到?不會是伯雅僞造的吧,不過看看内容再說。”
關羽心中暗忖,一邊往下讀去。
信的内容無非是劉焉給張魯封官許願、讓張魯相信跟着他幹有多大好處,似乎爲了讓這一切更有證明力,劉焉還寫了一些推心置腹的大逆不道言語,
諸如“我之所以請任益州牧,是因爲侍中董扶告訴我益州有天子氣”;
另外就是“我聽說幾個月前剛剛跟我入蜀的吳賢弟,來之前董侍中給他家人看過相,他女兒有貴不可言之氣,我近日已按天子娶親之禮下聘,約好一年之後把此女嫁給瑁兒。所以我家貴不可言,繼續爲我家服務将來公侯之位不在話下”之類的話。
(注:貴族通婚是要提前下定的,天子一年,諸侯半年,大夫三月,士一月。所以訂婚後不能馬上結婚。看書仔細的應該記得陳珪、陳宮勸呂布把女兒嫁給袁術兒子時,也提過這點)
關羽看得心中升起一股寒氣:這口吻,怎麽這麽像劉焉真的這麽說過這麽想過?
莫非,張魯隻是把原件燒了,但伯雅拷問了張魯沒來得及帶走的仆役、婢女,所以拷問出了原話、再謄抄僞造一遍?
關羽最多隻敢懷疑信不是真迹,但内容怎麽看都是真的。
他也不想多事,就拿了一些證據,直接丢在嚴顔面前。
“哼,這是鎮西将軍從南鄭的漢中太守府搜出來的,你還有何話可說!你還要效忠劉焉這種人麽!”
嚴顔拿着看了半晌,也是目瞪口呆,無地自容。
“我……我願相助将軍勸說沿途各縣,直達墊江。我見事不明,也不敢再任縣尉,求将軍降我爲屯長,至軍中殺敵立功,與張魯交戰!”
關羽吩咐給嚴顔松綁,看他表現,以觀後效。
此後數日,嚴顔給船隊帶路,一路順江而下五百餘裏——看起來遠,但其實因爲地處山區,五百裏路上沿途隻有兩個縣,分别爲安漢、墊江,全部在嚴顔的勸說下,以及關羽最新拿到的僞造證據面前,表示願意跟劉備配合、不再死忠劉焉。
随後關羽軍分出一定的兵力,穩守嘉陵江、宕渠和涪江三江交彙的墊江縣,确保這個水運樞紐被卡在劉備軍之手、不至于讓甘甯偷越。随後就帶着兩千幽州兵、三千蠻兵,進入宕渠逆流北上,打算跟張飛彙合,順便支援缺乏戰船的張飛軍一些船,緩解部隊後勤物資轉運困難之苦。
關羽跟嚴顔一直溯流了一兩百裏,都是無人山區,也沒有敵軍阻擋,直到抵達宕渠中遊的一處分叉口蒙頭、蕩石一帶時,才遭遇了敵軍水師的阻截。
“那便是号稱錦帆賊的甘甯,他的旗艦是用蜀錦爲帆,來去如風,與他水戰恐怕不易。”嚴顔了解當地情況,立刻向關羽解釋。
關羽點點頭,心中暗忖:“也不知三弟打到哪裏了,還隔多遠可以和我會和……”
感謝書友“一了班長”打賞的“護法”,加更四千字……
晚上還有一更(還有三個舵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