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破肅殺的陳倉城頭,一個年過五旬、面容堅毅的威武壯漢,身着精良甲胄,步履沉穩、目光敏銳地查看着城外連綿的賊營。
此人四方臉形,面紋深峻,髭髯有威儀,正是漢末三傑中的皇甫嵩、一代西涼名将。
正所謂内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
皇甫嵩出身将門世家,他自己又領兵近二十年,哪怕僅僅是遙望敵營,都可以從炊煙、旗幟、征塵中看出端倪。大緻預判敵軍士氣是否還高昂、每日活動是否頻繁。
“炊煙比臘月時又少了三成,做飯的時間卻延長了一半。連續數日晴朗雪化,營中巡哨的征塵卻越來越少,看樣子賊人已是‘一鼓作氣,三而竭’,不久必因春荒而退!屆時正好追殺!”
皇甫嵩觀察之後,笃定地自言自語。
不過,他身後一個肥胖壯碩、年紀相若的将領,剛才同樣在觀察敵情,此刻卻出言反駁:
“皇甫公,兵法雲窮寇莫追、歸師勿遏。我軍怯懦不敢戰,被圍五月,從去年入冬開始,便每日隻吃一餐。恐怕士氣之衰比賊軍更甚。賊衆十餘萬,我軍四萬,如何追得?他們肯撤圍,讓他們走便是。”
皇甫嵩厲聲反駁:“董仲穎!這不是窮寇,這是圍城五月而不下的疲憊之師!出征之時,陛下授我并督各部,到時你不肯追,留守陳倉即可,我自帶本部兵兩萬追殺!”
原來,跟左将軍皇甫嵩争吵的,正是前将軍董卓。去年初秋,兩人同時受朝廷調遣,各領兩萬人,由皇甫嵩爲主,前來堵截自天水而來的涼州賊王國、韓遂。王國死後就繼續與韓遂交戰。
或許有些看官會詫異:這兩員名将,總共帶了四萬漢軍,居然都沒能擊退号稱“擁衆十餘萬”的韓遂?
不是說好了一漢敵五胡麽?不是說好了白波、黑山、張舉張純那些反賊,個個都是“擁衆十餘萬”麽?這韓遂同樣隻有十餘萬,怎麽這麽能打?
這就不得不承認一個誤區了,畢竟因爲曆史上後來涼州兵對漢室江山犯下了不少曆史罪行,所以《演義》爲主的很多形象都或多或少貶低了涼州軍的戰鬥力。
中肯地說,漢末羌亂二十多年,這裏的人都是久經戰火考驗,也一直沒有被平定。所以涼州兵十幾萬作亂,威力确實是要高于其他地方的反賊的。
别的不用多解釋,單說皇甫嵩手下拉出一個涼州軍司馬麹義,調到未經戰火的河北都能打得有聲有色,多少能看出點差距。
皇甫嵩不顧與董卓的觀點分歧越來越嚴重,決定單獨準備追擊事務。
連皇甫嵩、董卓這樣爬了二十年的名将,如今都分别隻有左将軍、前将軍,可見靈帝一朝前後左右的值錢程度。
以劉備這點資曆,就算再花錢,如果能扮演“配合皇甫嵩徹底殲滅韓遂”的角色,倒是有可能夠一夠比前後左右隻低一級的“征西将軍”;但他現在隻是奉命助戰擊退韓遂、打通陳倉道後就去對付弱得多的張魯,所以隻配再低的鎮西将軍。
……
話分兩頭,在陳倉下遊二百多裏的渭水河畔,劉備的軍隊花了三天時間,以每天平均六十裏的行軍速度穩紮穩打溯流而上。
1月25日,劉備軍終于抵達了陳倉以東的最後一個落腳點郿縣,并且前出到郿縣西郊、渭水之濱的五丈原紮營。
這一路而來的三座縣城,都是建在渭水與從南側秦嶺北麓彙入渭水的支流的交彙點上——
芒水在美陽縣彙入渭水,駱水在武功彙入渭水,而武功水則在郿縣以西的五丈原彙入渭水。
而武功水穿過秦嶺的河谷便叫做褒斜道,駱水穿過秦嶺的河谷則叫傥駱道。這兩條路也是翻秦嶺的要道,隻是比陳倉道窄太多,而且武功水和駱水都沒法穿越太白山和沈嶺的主分水嶺,也就無法往南抵達漢中。
劉備的營寨右側靠着渭水、正面是武功水,左側依靠着秦嶺凸出部太白山,所以防守非常穩固,再往西進五十裏就是陳倉城了——
這也算是曆史的巧合,因爲劉備現在的營地位置,就是曆史上司馬懿與諸葛亮在此對峙時的營地位置。正因此處左山右渭正面河,諸葛亮才無法繞過司馬懿的大營進兵。隻能說英雄所見略同,知兵之人選紮營地的眼光也差不多。
劉備也不冒進,他也怕韓遂實力依然強勁,萬一發現漢軍援軍後放棄皇甫嵩、集中全力圍城打援奔他而來,那就麻煩了。
所以到五丈原後,劉備一邊穩立營寨高壘深溝做好準備,一邊派出趙雲以輕騎前出偵查韓遂的近況。
同時還分出些兵力進駐背後的郿縣成掎角之勢。與豪強大族搞好關系、了解當地情況、說服郿縣官府幫忙提供一段時間的糧草,爲持久戰留個後手。
安排紮營的時候,李素也親自巡視了一番,還帶着他如今的助教、十六歲的諸葛瑾,以及剛滿九周歲跟着助教兄長看熱鬧的諸葛亮。
“秦嶺之險,果真勝于泰山,自幼讀史,《夏本紀》中描繪天下山川形勢,常不能解,果然還是要親自走遍名山大川,方能得真知灼見。”少年諸葛亮本着遊山玩水的心态,看着營地左側的太白山,頗受啓發地沉吟道。
自從十月份安葬好父親之後,這三個月他跟着劉備軍的謀士團隊,從睢水入洛,遊曆了京師附近的雒陽八關,也看了河東之地的山巒溝壑、理解了史書上的長平之戰爲什麽會打成那樣。
又走了崤函道、見識了潼關函谷之險、陝峽砥柱之礙,最後又到了這裏,看到了渭水依秦嶺而東,渭南處處可以設防、每有一條支流都能對進攻方的行軍形成莫大阻礙。
這些見識,讓諸葛亮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很大的啓發,每晚都要拿個小本本把遊山玩水的心得寫日記記下來,一邊心中也是感慨:跟着李師遊山玩水,都能漲那麽多見識,比讀書還直觀。
一旁的諸葛瑾反而尚不谙軍務,聽了弟弟的吐槽不由反問:“渭水支流多在南岸,因秦嶺而生,如若要迂回繞過強敵,從北岸長驅直入進軍不就行了麽?”
諸葛亮搖搖頭:“兄長,你都随軍兩月了,怎麽還沒學會糧草之重要——如果走北岸,南岸任由敵軍立營,那渭水糧道還如何使用?豈不是每過一條糧船都被敵人劫了。隻能是一條條支流拔釘子一樣拔過去。
不過好在韓遂看來是個無謀之輩,玄德公一路已經通過了三條渭水支流,也沒見韓遂前出立營騷擾,讓咱安安心心抵近到了這兒。”
諸葛兄弟在那兒叽叽喳喳了半天,李素回帳吩咐了一聲:“子瑜,别扯這些了,府君命我進一趟郿縣,跟城中官吏名門籌十日軍需,以備守營久戰,你有空說這些還不如陪我走一趟。”
諸葛瑾連忙收拾:“這便來。”
諸葛亮也想到處走走長見識,看看關西風土人情,就打扮成小書童蹭馬車一起進城。
李素跟魯肅交接完營務賬目,就走了。
進了郿縣之後,郿縣縣令金紀率先出迎,置酒勞軍,并且恭請李素帶來的周泰接管城防。
李素跟他閑聊幾句,對方有問必答,李素才知道他是京兆金家的人——也就是西漢名臣金日磾一族的後人,世居長安周邊。
金紀族中如今官做的最大的,是他的一個堂兄金旋,幾年前在西邊涼州的天水一帶做官,官至太守。但因爲天水被韓遂盤踞,那金旋隻能灰溜溜回京謀個“議郎”做做,這也是漢末失地太守花錢免罪後的标配了。
李素聽到金旋這個名字時還有些意外,因爲他對這種小角色從不關注,前世隻是看三國演義才知道有那麽一号武陵太守的龍套,被劉備秒了,沒想到還是關西人,千裏迢迢去荊州做官——估計就是在涼州做不下去,花錢買去荊州的吧。
跟郿縣官員接洽一番後,金紀又推薦城中望族名士跟李素一一拜會,李素頗認識了幾個扶風名士。
爲首一人名叫法衍,大約四十多歲,但他沒有跟李素喝酒,隻是拱手說了兩句就打住。李素注意到他頭上戴着麻箍,知道對方是有孝在身,不好處理官場應酬。
細問之下,才知道這個法衍原本官職居然不低,一直是在雒陽做京官的,爲廷尉左監,是因爲去年喪父,所以才辭官回鄉守孝三年。他父親叫法真,是關西名士,生前學問素著。
廷尉是九卿,廷尉的副官叫廷尉正和廷尉左監,是秩千石的司法部門高級京官,比郿縣縣令可高多了,難怪金紀在他面前非常客氣。
法衍跟李素客套完之後,就告罪說:“先父棄世方及周年,庶務不便于聞。李中郎如要募集捐納,可與犬子接洽,休嫌犬子年少,這些錢糧粗務他能應付的。”
兒子給父親守孝要滿三年,但孫子給爺爺守孝就隻要一年。法衍的父親死了一年多,所以他本人還沒出孝但他兒子已經出孝了,雖然還不能享樂,但可以幫着處理一些官場事務。
李素、諸葛瑾于是就跟他那個14周歲的兒子法正客套幾句,互相認識了一下。
法正慷慨說道:“納捐助軍之事,中郎盡管放心,一會兒我請城中大戶,與中郎懇談,我等世食漢祿,久聞玄德公仁義之師,自當助軍。”
“賢弟辦事幹練,當真不凡。”諸葛瑾羨慕地感慨,法正還比他更年少兩歲呢。
法正淡然一笑:“哪裏,也是這幾個月逼出來的,家父未出孝我先出孝了,族中涉官事務都讓我出面,這也是不得不爲。”
諸葛瑾諸葛亮心裏不是味兒:你爺爺好歹死一年多了,就能逼出這種潛力。咱親爹都才死了三四個月呢,什麽都得自己幹,也沒見逼出什麽潛力……
幸好諸葛家的人這輩子是不需要孝廉了,可以不那麽講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