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來時他正躺在七皇子腿上曬太陽,小肚皮翻着,四隻爪子朝天,鼻頭發出輕微的哼哼聲。說實話,這哼聲并不難聽,反倒奶聲奶氣十分可愛,能把人耳根子都融化掉。七皇子顯然很享受,一隻手輕輕-握着他搖來晃去的尾巴,一隻手在他肚皮上來回撫-弄,表情寵溺萬分。
然而,老鬼隻要一想到這幅皮囊裏包裹着一個人的靈魂,且這人還能極其自然地裝乖賣傻,一副狗樣兒,他就渾身都冒雞皮疙瘩。他實在搞不明白怎會有人當狗當得如此惬意。
“有姝,你究竟什麽時候出宮去找那妖婦?你就不怕永遠也恢複不了人形?”這句話他已經憋了許久,今天不吐不快。
“不急,等主子的腿完全康複再說。太後那裏動手了嗎?”有姝撩了撩眼皮。
“動手了。八皇子離開慈甯宮的當晚就被下了毒,連同慧妃也是一樣。這種毒素能使人無端端地亢奮,白日裏看上去精神奕奕,晚上入夢之後卻會急速流失-精力,最終虛弱而死。除非像我這樣的國手,否則一般的太醫根本查驗不出。我算算,再過兩三月,八皇子也就撐不住了,慧妃倒是還能活個一年半載。”老鬼掐指換算。
“還要那麽久?”有姝翻了個身,讓主子繼續給自己撓背。
恰在此時,一名太監飛奔而來,附在七皇子耳邊低語。有姝變成狗之後五感更爲敏銳,即便對方極力壓低聲量,也聽了個一清二楚。八皇子白日宣-淫,與甘泉宮裏的一個小宮女搞上了,卻沒料身體太虛,竟得了馬上風,如今已口吐白沫暈死過去,掐人中、潑冷水、夾指頭,怎麽弄都弄不醒。慧妃本還有意遮掩,見兒子病得如此之重,這才遣人去找太醫。
如今各宮都已得了消息,擎等着看甘泉宮笑話。才十三歲就迷上女色,且還中風躺倒,這事兒說出去足夠給姬姓皇族潑上好大一瓢污水。八皇子以前因爲得寵,性格頗爲冷傲,又常常用貶損兄弟的方式來擡高自己,這會兒竟出了這種醜事,莫說能不能治好,就算治好了,這輩子恐怕也擡不起頭來。
“馬上風?”老鬼顯然也聽見了太監的回禀,搖頭道,“不是馬上風,應當是中毒之後精神亢奮到極緻形成的暫時性昏厥。這下麻煩了,本還有三個月的壽數,毒性猛然被激發出來,恐怕活不過三天。”
“三天好啊。”有姝一咕噜爬起來,歡快地搖尾巴。他雖然當了一世清官,卻也沒變成聖母,八皇子與主子之間擺明了隻能活一個,他當然會選擇主子。
“太醫說他活不成了?”七皇子連忙把忽然跳起來的小狗捧在手心,擰眉問道,“可有再叫幾個太醫看看?他才十三歲,這個年紀得那種病,怎麽着也不可能。”
“慧妃把太醫院半數太醫都叫去了,全說是那啥,如今口吐白沫,渾身抽-搐,無論如何也叫不醒。”太監笃定道。
七皇子沉吟片刻,忽而笑了,“就這麽死了未免太過便宜老八。不過不急,本宮那好母妃此時此刻應該想起本宮來了,畢竟大燕國手鄧朝山如今是本宮的專屬太醫。”
他話音剛落,外面就有宮女通禀,說是慧妃娘娘求見。
“讓她進來。”七皇子擺手,見有姝正瞪着烏溜溜的眼珠仰望自己,便吻了吻他腦門,柔聲低語,“乖有姝,我說過要爲你報仇的,所以不能讓老八死在别人手裏,哪怕是意外也不行。”話落似想起什麽,一面去點他鼻頭,一面歉然道,“你還小,這些事原不該讓你知道。等你長大了,我再一樣一樣解釋給你聽。”
見慧妃涕泗橫流地跑進正殿,張口就要哭訴,他立刻捂住有姝的耳朵,冷聲警告,“母妃,先别急着哭鬧,待本宮安頓好有姝。他喜靜,若是被你吵着了,待會兒又該少吃一碗飯,他如今正長身體,一丁半點兒也耽誤不起。”
對現在的七皇子而言,朝堂紛争不過爾爾,過往仇恨亦能緩緩,唯一緊要的大事就是喂養有姝,好叫他多吃一點,快長一些,最好明天早上睜眼的時候,他就能變成赤條條的美貌少年躺在自己懷裏。
誰若是誤了這件大事,他翻臉就能無情。
慧妃有求于人,隻得勉強按捺,盯着小狗的眼眸能噴出火來。
七皇子不緊不慢地捋了捋有姝毛茸茸的腦袋,又親了親他粉-嫩的小肉墊,不厭其煩地叮囑,“和小順子去外面玩會兒,别看見台階就往下蹦,當心摔着;别看見蟲子就撲上去咬,當心有毒;别靠近陌生人,陌生動物也不行,它們沒有你聰明,誰知道會不會忽然撓你,咬你……”
見他大有沒完沒了的架勢,有姝連忙伸出爪子拍他手背,鼻端發出急切的嗚嗚聲。
七皇子無奈,沖小順子擺手,“帶他玩兒去吧,弄髒了沒關系,别受傷,否則本宮唯你是問。”
小順子尚未領命,慧妃已忍不住了,焦躁道,“老七,你究竟有沒有把母妃放在眼裏?是這隻狗重要,還是母妃與你兄弟重要?老八如今都那樣了……”
七皇子捂住有姝耳朵,森然開口,“母妃,想救老八的命,你就給本宮閉嘴!你和老八如何待本宮,難道還要本宮揭破嗎?本宮之所以對你們避而不見,不過是給大家留些顔面罷了。老八那些污糟事,你願說,本宮可不願聽,更不能讓有姝聽了去。”
慧妃啞然,這才想起兒子已經不是以前那個任由自己肆意擺-弄的傀儡了。現在的他即便不良于行,也是一柄鋒銳無匹的寶劍,觸之即傷。他無需依靠歐陽家,更無需依仗甘泉宮,他才十三歲卻已經獲封端親王,與文武百官分庭抗禮,與衆位閣老把控朝政,甚至與幾位老皇叔平起平坐。他容貌尚且稚-嫩,然而一旦沉下臉,卻流瀉-出連景帝都望塵莫及的威勢。
慧妃腿肚子一軟,差點跪下,所幸有兩名宮女左右攙扶,才沒失态。她強忍心悸地看着兒子放開小狗的耳朵,又在它腦門上親了親,用前所未有的柔軟聲調囑咐,“去玩吧,待會兒我哨子一響,你就得趕緊回來。”
有姝極爲怨念地瞪了一眼挂在主子脖頸上的玉哨,颠颠跑了。
不等小狗跑遠,慧妃立刻撲到兒子跟前,又是哀求又是悲泣,極力述說着自己的愧疚與悔意。當老八躺倒在宮女肚皮上的時候,她徹徹底底後悔了。她親手教養長大的孩子,幻想着某一天登臨巅峰,爲她帶來無上權勢的孩子,到頭來竟是這麽個玩意兒,文不成武不就,才十三歲就沉迷女色、荒-淫無度,除了一張會讨巧的嘴,簡直一無是處。
但就算老八再不成器,那也是她的命-根子,她割舍不掉。
七皇子一語不發,隻管用深沉難測的目光盯視慧妃,待她哭夠了,哭累了,哭得幾欲昏厥才道,“你回去吧,本宮會替你去求父皇。”鄧朝山雖然是他的專屬太醫,但畢竟是父皇的人,自然要父皇準許才行。不過老八畢竟是父皇的兒子,他即便再生氣,也不可能見死不救。
慧妃也明白這個道理,但她沒臉去求景帝,這才找老七出面。老八今年才十三歲,青天白日睡了母妃的宮女,且還在激蕩時暈死過去,這事兒怎麽看怎麽荒唐。就算把老八救回來,皇上恐也懶得看他一眼了。
慧妃慌亂的内心更添幾抹絕望,走出廣陵宮時回頭去看,終于明白自己失去了什麽,又做錯了什麽。若是不聽胞兄的話,把兩個孩子平平安安養大,她壓根不用卷入這宮闱傾軋,也就不會竹籃打水一場空。她原本有一個多麽優秀,多麽俊美的孩子,他十三歲就能在朝堂上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待來年長大,又會如何耀眼奪目?
毀了,都毀了!她忽然掩面,踉跄而去。
景帝知道慧妃去求了老七,卻沒料老七能摒棄前嫌來尋自己。他一面感歎老七這孩子就是仁義,一面遣人把鄧朝山召入宮。鄧朝山驗看過後搖頭道,“這不是馬上風,是中毒。”
“中毒?是不是你幹的?”慧妃先是怔愣,随即去看老七,臉上滿是怨怒。
景帝甩手就是一個巴掌,冷聲道,“朕看你已經無藥可救了。你以爲老七與老八一樣,是不顧念親情的畜生?”再者,老七就住在他眼皮子底下,身邊全是他的眼線,這樣大的動作怎會發現不了?不過有些話說出來未免傷了感情,大可不必挑明。
七皇子一隻手捂着有姝的耳朵,一隻手擋住他眼睛,垂眸斂目,不發一言。父皇終究看錯了他。必要的時候他也能六親不認,卻不忘扯一面仁義的大旗掩蓋,不似老八,蠢得赤條條,蠢得令人恨不得千刀萬剮。
慧妃腦袋被打偏,嘴角也裂了一道口子,頓時噤若寒蟬。
那邊廂,鄧朝山已經爲八皇子拔除部分毒素,去了偏殿開藥方。景帝與慧妃連忙跟過去,欲詢問他老八究竟中了什麽毒,更想查出幕後真兇。
七皇子轉動輪椅來到床邊,眼看老八快醒了,便輕輕-握住他一隻手,用深不可測的眼眸看過去。八皇子先是一驚,随即大怒,卻因身體虛弱說不出話,隻能斷斷續續地呻-吟。駭然中,他聽見對方殷切叮囑,“老八,你可千萬不能死在别人手裏。你這條命,本宮已經預定了。”
八皇子張開嘴,吐出一連串破碎的氣音,最終又翻着白眼暈死過去。恍惚中他意識到,自己仿佛被一隻毒蛇纏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