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也早點回去睡吧。”少年放下書卷,按揉太陽穴。
有姝點頭,走到門邊又停住,奶聲奶氣的問,“天冷,泡了腳睡會更舒服,我去幫主子打熱水吧?”說這話時,他并不覺得自尊受到了傷害。這裏是封建社會,貴族與平民之間存在天然的,無法跨越的鴻溝。他既然給少年當了下仆,自然要把本職工作做好,這是一個狗腿子最基本的職業素養。哦不,說錯了,應該是心腹。
上輩子,有姝爲了一口吃的,能把研究所裏的科學家當祖宗一樣供着,這輩子爲了活命,自然也能把少年伺候的舒舒服服。莫說打熱水,便是少年讓他過去搓腳,他也不能拒絕。
好在少年爲人寬厚,淡笑擺手,“這些粗活有人會幹,你還小,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快回去歇着吧。”
有姝對這位主子更加滿意。謙和、溫柔、體貼,很懂得爲别人着想,給他打工也不算委屈。更何況他還身攜龍氣,說不定未來能當皇帝呢?莫說皇帝的心腹,就是皇帝的太監,含金量也是很高的。
有姝心裏美滋滋的,面上卻毫無表情,似模似樣的半跪行禮,然後倒退出門。外面依然下着雪,剛清掃的庭院又是白茫茫一片,唯有幾株梅花開得正豔,淡而清雅的花香夾雜在冰寒的空氣中,很是提神。有姝深吸口氣,又靜靜站了一會兒,這才高一腳底一腳的回房,看見自己堆的小雪人竟然放在一株梅花樹下,招手道了句“晚安”。
如今他已搬到少年的院落,就住在最東頭的耳房内,包裹家什等物放置的井井有條、規規整整,想來是那兩名侍衛的手筆。
有姝拿鐵鉗撥了撥炭盆,發現灰堆裏埋着幾顆未燃盡的火星,連忙往裏添炭。院外響起咔擦咔擦的腳步聲,緊接着門被推開,少年的護衛提着一壺熱水進來,囑咐道,“有姝,這是主子讓我送來的,你用冷水兌了,把腳泡暖和了再睡。棉被夠不夠厚?不夠我給你加一層。”
有姝連忙道謝,末了又面向少年卧室的方向拱手,說多謝主子體恤。
護衛很受不了他嚴肅正經的模樣。一個三尺高的小娃娃,偏要裝成大人,看着隻會覺得好笑。護衛嘴角抽搐着放下水,用力揉了揉小娃娃的腦袋,這才走了。有姝泡了腳,烤了一個地瓜,吃飽喝足用楊柳枝刷了牙,鑽入厚重整潔的被窩,長長舒了口氣。生命有了保障,食物也不短缺,這日子才是人過的。
他自我陶醉了一會兒,漸漸陷入半夢半醒中,恰在此時,屋内溫度驟降,一股陰冷的氣流緩緩浸入棉被,鑽入皮膚。
“不好,厲鬼來了!”有姝心中凜然,面上卻分毫不顯,僵卧了小片刻,感覺一雙無形的手朝自己脖頸摸來,便似炮彈般彈跳而起,鞋也沒穿就推門跑出去。好在他的房間離少年不遠,穿過回廊很快就到。
“砰砰砰”的敲門聲響徹夜空,兩名護衛立時從隔壁房間出來,衣衫整齊,神情戒備,可見并未入睡。二人正欲上前盤問,房門吱嘎一聲打開,少年身披大氅,垂眸看來,“何事?”
走廊外陰風陣陣,不知哪一股是那厲鬼所化,刹那間便能奪走自己性命。有姝不敢留在外面,哧溜一聲從少年腋下鑽入,催促道,“快關門,快關門。”
少年沖兩名侍衛擺手,又朝虛空點了點,讓隐藏在暗處的人少安毋躁,然後關緊房門,将撲面而來的冷風阻隔在外。他回頭看向面色煞白、冷汗淋漓的幼童,笃定道,“做噩夢了?”
“嗯。”有姝點頭,一會兒把左腳放在右腳背上,一會兒把右腳放在左腳背上,整個人搖搖晃晃,狼狽不堪。沒辦法,地上太涼了,兩隻腳根本站不住。
少年以拳抵唇,輕輕咳嗽,随即走過去,将他抱到椅子上,用大氅裹好,溫聲叮囑,“我讓阿大給你打一盆水來洗腳,坐着别亂動。”
有姝嗯了一聲,等少年打開房門,立馬伸長脖子探看。外面除了夜空、雪花、梅樹,并不見旁的東西。他将精神力集中于雙眼,反複偵查,這才确定厲鬼确實走了。看來待在少年身邊果然是最安全的。
熱水很快打來,護衛還順手将他的鞋子也拎過來。有姝草草洗幹淨雙腳,狀似忠心地道,“主子,我今晚幫你守夜如何?”
“你是想幫我守夜,還是不敢一個人睡?”少年莞爾,從箱籠裏拿出一床棉被,放置在自己枕邊,招手道,“過來吧,跟我一起睡。”五歲的幼童不敢一個人睡也無可厚非,都是天涯淪落人,能照顧便多照顧一點吧。
有姝雙眼岑亮,靸着鞋跑到床邊,拱手道,“謝謝主子!”話落手腳并用的爬到最裏側,揮着小胳膊強調,“我人小,不占地方,絕對碰不到主子。我睡相還很好,躺下是什麽樣兒,醒來依然是什麽樣兒。”
他害怕被人嫌棄,鑽進被子,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隻露出一雙眼睛,巴巴地看着少年。
少年搖頭低笑,也跟着鑽進被窩,安撫道,“分别蓋兩床被子,便是碰到也無礙。快睡吧,夜深了。”
有姝點點頭,遲疑道,“我以後能每天晚上都幫你守夜嗎?不睡床,在腳踏或地上将就一晚也成。”一旦自己落單,厲鬼就會痛下殺手。這半個月,他在外面不知吸了多少陽氣,以往出現時隻是一縷陰風,而今卻能讓一整個房間變成冰窟。他又變強了!
少年拍拍幼童發頂,輕聲道,“看你表現吧。”
有姝不再糾纏,用被子蒙住頭,緩緩閉上眼睛。房間裏燃着幾個炭盆,溫度不高不低非常溫暖,耳畔不時傳來少年清淺而又平穩的呼吸,像催眠曲一般叫人心神甯靜。不用擔心忽然而至的厲鬼,亦沒有糾纏不休的夢魇,這是有姝度過的最香甜,最安穩的一個夜晚。迷糊中,他隐隐想到:幸好,幸好在最絕望的時候遇見了這個人。
一夜無話。翌日,少年甫一睜眼,看見的便是縮在角落的一個小團子,果然睡下是什麽姿勢,早上起來還是什麽姿勢。原以爲這個年紀的小孩睡夢中頗爲多動,要麽伸胳膊擺腿,要麽頻頻起夜,但有姝卻十分乖巧安靜,愣是一丁點兒也沒越界。
少年搖頭失笑,剛掀開被子,埋在被窩裏的幼童就忽然彈起來,又黑又大的雙眼滿是戒備,毫無剛睡醒的迷糊感。看清面前的人,想起昨晚的事,他晃了晃亂糟糟的腦袋,戒備神情瞬間換成憨态可掬。
“主子,我伺候你洗漱更衣。”他從床角滑到腳踏上,匆匆穿好衣裳和鞋襪,出門打水。
有趣,不過一名幼童,竟也會露出如此淩厲的表情。少年心中暗忖,面上卻表情平淡,叮囑道,“重活不用你幹,待會兒自然會有僧人來送熱水。過來,伺候我穿衣。”
有姝得令,将整齊疊放在矮櫃上的衣服拿在手裏,走到少年身邊。少年發育的很好,才十四五歲便足有五六尺高,此刻正伸展雙臂,等待幼童幫自己披衣。
有姝擡頭仰視,自信心再度受到嚴重打擊,不得不搬了一把椅子過來。然而,便是站在椅子上,要夠到少年也不容易,他用力踮起腳尖,這才順利将衣服攏在少年身上,系衣帶的時候踮腳的時間太長,踉跄了一下差點摔倒。
“我抱着你吧?”少年邊說邊将雙手插入幼童腋下,将他舉高。分明能自己穿衣,自己系衣帶,他卻偏要三尺高的小豆丁動手,爲的不過是觀賞對方手短腳短,耳根紅紅的尴尬模樣罷了。
自被放逐以來,逗弄幼童竟是他能體會到的唯一的人生樂趣。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不過短短一天,他便染上了這等惡趣味,卻完全沒有矯正的想法。
有姝不知道自己被戲弄了,反而覺得老闆貼心極了,利利索索的把衣帶系好,被放到地面時還正兒八經地詢問,“主子看看哪條腰帶合适?不如選藍色這條吧,比較搭配。”
“好。”少年表情淡然,眸中卻滿是笑意,見幼童踮起腳尖幫自己系腰帶,忍不住伸出手,壓放在他頭頂,将他摁了下去。
有姝打了個踉跄,奇怪的瞥少年一眼,當他是無意施爲,于是繼續踮腳系腰帶,緊接着又被摁下去。接連被摁了好幾次,像打地鼠一般,有姝即便神經再粗壯也意識到少年在戲弄自己,睜着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控訴。他要用精神力感染對方,讓對方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少年彎腰,盯着這雙清透見底的黑眸,慢慢勾起雙唇,無聲笑了。多了一個小娃娃陪伴,倒也挺有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