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即将來臨的一個标志便是白晝的增長。因此，雖然已是黃昏時段，但天色還隻是稍稍有些暗。泛紅的夕陽斜斜地擦過陽台，并沒有透過窗戶映進屋中。

屋中十分的昏暗，即使離窗台較近的桌子上，也隻能稍稍看清散亂放着的大包小包。雖然幾乎看不見東西，但屋子的兩個主人似乎沒有開燈的打算。不遠處的一張床上，一個女子環抱雙腿毫無聲息地縮在一角，整張臉都埋在手臂中，隻有滿頭散亂的金色卷發無力地耷拉在外面。

“嗯，我知道了……不、不，您不用來……對，不要緊，明天我會聯系您的……嗯，謝謝，再見。”

在嘀的一聲後，黑暗中傳來了另一個女子輕輕的歎息聲。過了一會兒，泰瑞莎拿着手機緩緩從黑暗中露出了身影，走到瑪麗亞面前。她看了看瑪麗亞，搖了搖頭，轉身坐了下來。她用側面對着瑪麗亞，而雙眼則無神地看着前方。

“剛剛我和張先生通過電話了，說明了剛才的情況。他本來想馬上趕來的，但我和他說明天再說。瑪麗亞……妹妹……我還可以這樣叫你麽？”

瑪麗亞沒有接話，甚至沒有一絲的聲息。

泰瑞莎眼睛中閃過一絲痛苦：“确實，我事先就知道了這件事，但我沒和你說。本來我打算今天晚上平心靜氣地告訴你這件事，并讓你能有一個相對安定的适應過程。不過……”

沉默。

一時間整個房間充滿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過了許久，落日的餘晖終于也消失了，整個房間幾乎伸手不見無指，隻能憑借窗外的各種微光大緻顯出些事物的輪廓。但兩人的隐約的身形似乎也和前不久沒有什麽變化。

******

午夜。

一聲尖聲打破了寂靜。本就睡得不實的泰瑞莎一躍而起，開始暗中戒備，但随即便聽見不遠處傳來了瑪麗亞的号啕大哭。她緩緩放下準備開燈的手，透過黑暗看着月光下隐約可見、微微顫抖着的身影。哭聲越來越大，樓下和樓外開始傳來人們被吵醒後的聲音，泰瑞莎跑上去一把将瑪麗亞抱在懷中。瑪麗亞在泰瑞莎懷中邊哭邊緊緊拉住對方的衣服。泰瑞莎默默拍着妹妹的背，平息着瑪麗亞心中的痛苦。漸漸的，哭聲小了，轉而成爲了一陣一陣的啜泣。而樓下也漸漸從嘈雜恢複了平靜。

“姐姐、姐姐，我又看見了那雙閃着紅光的眼睛，又看見了爸爸媽媽和哥哥弟弟們的屍體，手、腳被扔得到處都是，到處都是血！到處都是！”瑪麗亞一邊抽泣一邊用着充滿恐懼的聲調說着，“我躲在隻有黑暗的衣櫥裏，聽着他們的慘叫，雙腿，不，是全身都沒有力氣了！我很怕……真的很怕！爲什麽那個惡魔還能笑得出來？爲什麽？”

泰瑞莎輕輕撫mo着妹妹的頭，一言不發。

“我要殺了他！我一定要報仇！我十年來幾乎每天都這麽告訴自己！但是爲什麽？爲什麽昨天明明已經找到了他，我卻會感到害怕，我明明有力量了啊，爲什麽我還是會怕，爲什麽……”

瑪麗亞越說越激動，甚至開始上氣不接下氣，泰瑞莎一把捂住瑪麗亞的嘴，頓時黑暗中隻有了瑪麗亞急促的喘氣聲，而過了一段時間喘氣聲也慢慢平複了下來。泰瑞莎就這麽抱着瑪麗亞，兩人一言不發。

“在法國南部曾經有那麽一個小鎮，那兒雖然不像巴黎那麽繁華，但人們的生活富足、平和。有一天，一對新婚夫婦在那個小鎮定居了。”泰瑞莎的聲音突然從死一般的寂靜中響起，沒有什麽感情色彩在其中，“丈夫是巴黎人，而妻子是俄羅斯人。雖然國籍不同，而且女子曾經結過婚并有一個兒子，但他們非常恩愛，甚至不惜搬到這個甯靜的小鎮過上了幸福、安逸的生活，并很快和淳樸的當地居民們建立了良好的關系。不久後，他們的愛情有了結晶，一對龍鳳胎誕生了，整個小鎮都認爲這是一個吉祥的征兆，人們都來向他們道賀，快樂洋溢整個小鎮。兩個孩子在父母和鎮上人們善意的關懷下漸漸長大。弟弟皮埃爾非常的優秀，不但品學兼優而且謙虛有禮，整個鎮的人都很喜歡他。他也喜歡鎮上的人們，并深深愛着父母。而他和姐姐感情最好，而他的姐姐也最愛他……”

說到這兒，泰瑞莎忽然停了停。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繼續講了下去。

“那個家庭可說是整個鎮上最爲幸福的家庭，而這個小鎮無疑是姐弟倆最爲深愛的天堂。但是，不久後一切都變了。”說到這兒，泰瑞莎的語氣中再也掩飾不住内心中的動搖，當年的一切似乎曆曆在目，是那麽的清晰，那麽的鑽心入骨，那麽的令人撕心裂肺。

“當時正是小鎮一年一度的節日的第二天，女孩從寄宿的女子學校回到小鎮，準備與雙親和弟弟一起過節。但當她回到小鎮時卻發現往年這個時候一定是喜氣洋洋、熱鬧非凡的小鎮死氣沉沉，絲毫沒有一點過節的氣氛。不，應該說是連平時的氣氛都沒有，從大路上根本就看不見鎮中有人。當時女孩就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她開始跑向鎮裏，然而鎮頭上平時一定會在，并比别人第一個迎接她的鐵匠和他的狗都不在。什麽人也沒有……”

泰瑞莎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恢複了平靜的瑪麗亞倒是輕聲地發了問。

“那兒的人呢？”忽然，瑪麗亞發覺似乎有什麽熱熱的液體滴在了臉上。

還沒等她擡頭看，泰瑞莎哽咽的聲音先傳入了耳裏。

“屍體，全是屍體，滿眼的屍體，到處是血……”

瑪麗亞心中一驚，同時也覺得頭上的淚水如雨點般劈頭蓋臉般落了下來。

泰瑞莎擡手擦了擦臉。

“平時老是和藹地沖她笑的老人，老是拉住她問長問短的大嬸，老是追在後面叫姐姐的孩子們。全都是那麽熟悉的臉孔，上次離開時還是那麽的鮮活、富有生氣，現在卻隻剩下恐懼所帶來的扭曲。她當時都不知道是怎麽有力氣走下去的，那時心裏唯一有的隻有跑向家裏這一個想法。她腦子裏想的隻是能看見父母和弟弟活着，甚至不在也好，隻要不給我看見相同的屍體就好……不要看見……”

瑪麗亞感覺到抱着自己的手在顫抖，而且越發得緊了。

“他們都還好嗎？”瑪麗亞幾乎可以肯定泰瑞莎的答案，但她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我不想看見的……我不想看見的……爸爸和媽媽的屍體就在那兒，媽媽撲在爸爸身上，地上全是血。”随着瑪麗亞的提問，泰瑞莎越發抖的厲害了。“整個小鎮消失了，沒有活着的東西了，消失了……”

“你弟弟呢？”瑪麗亞忽然發現了什麽。

泰瑞莎的顫抖和話語一下子同時停住了。

瑪麗亞心中頓時有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感覺，就像某些東西從胃裏翻了出來。她努力擡起頭看了泰瑞莎一眼。

即使在黑暗中，泰瑞莎那空洞的眼神也那麽的明顯。

泰瑞莎似乎回到了那時候，那一刻。

那一刻是那麽的安靜，時間仿佛停止了運轉。鎮裏除了她以外唯一的一個活人，側身站在她的面前，站在她父母的身旁，鮮血從他的手上一滴滴滑落到地闆上，有節奏地發出嗒嗒聲。他緩緩轉過頭，原本沒有表情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歡迎回家，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