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兒!”
侯南,廣東人,跟許多廣東、福建的老鄉一樣,因爲種種原因,背井離鄉來到了美國,也算得上是美國華工中的老前輩了,已經在這兒呆了超過十六年,而十六年間,他沒有回過家,也沒有給家裏寄過一封信……不是不想,而是家裏已經徹底的沒人了!唯一的一個叫侯東的大哥,據說也因爲參加了發匪而被傳說中的“曾剃頭”削掉了腦袋。至于侯大哥爲什麽會由廣東去了北面參加了太平軍,華工們是不會問的,又沒什麽意思不是?而因爲在美國呆的時間夠久,所以,很自然地,侯南就成了丹佛所有華工的頭兒,雖然并沒有經過選舉之類,可他就是大家默認的頭兒。
“大家夥今天都在忙活自己的,那些白人就突然沖了過來,幾千号人啊……”侯南蹲到了床邊,幹樹皮一樣的手輕輕的幫郭長義掖了掖被子,嘴唇卻禁不住在顫抖:“也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他們沖過來,逮着咱們的人就打……長義那會兒就站在最前面,所以……”
“幾千?”郭金章懵懵地擡起了臉,“你說幾千?”
“金章,這是真的!”人群中擠出了一個年青人,他叫簡旺,也是近幾年才來到美國的後輩華工之一,當初跟郭金章一起來到的丹佛,平日裏交情最好,見到郭金章疑惑,急忙站出來幫忙解釋道:“當時咱們住的地方都快叫那些白人給填滿了,……他們根本就不講理,上來就打……還放火,侯叔開的那家小店兒都快被燒沒了!”
“不可能,”郭金章的腦子雖然還不是很清醒,可是,他本能地覺得這事兒不太真人,“幾千人?就算那些白人看咱們不順眼,可他們怎麽可能就一下子叫來幾千人?丹佛整個兒才多大?他們總共才多少人?他們都沒事兒幹了?”
“金章,我們蒙你幹什麽?”侯南抹了一下臉上的淚珠,“這是多大的事兒?大家夥不光挨了打,就連家裏的東西都被搶了,砸了,還有的被燒了……都傾家蕩産了啊!這事兒能蒙嗎?”
“傾家蕩産?”郭金章愕然地看向了衆人,眼淚挂在臉上也來不及擦:“這是真的?他們真這麽幹的?……憑什麽?”
“憑什麽?憑的咱中國人命賤!”侯南不停地捶着自己的胸口,“憑的是咱們打不過人家!憑的是人家人多!憑的人家拳頭大!”
“那你們就沒反抗——”郭金章突然大聲咆哮起來:“就這麽眼睜睜地看着我叔被打死?”
“誰說我們沒打?”侯南身後突然沖出來一個高個兒,“大家夥誰不是一個打好幾個?可咱打得過嗎?人家三四千啊,可咱們老老少少總共才四百多一點兒,怎麽打?”
“我不信,我不信——”郭金章突然跳了起來:“肯定是你們,是你們……肯定是你們躲到後面,你們膽小怕事,怕那些洋鬼子連你們一起打,所以眼睜睜地看着我叔被人打死,是不是?”
“啪——”
一聲響亮的耳光,煽得郭金章嘴角流血!可是,即便如此,侯南依舊怒容滿面:“長義是我們的兄弟,他來美國的第一天,就是跟着我,從沙漠,到多納山口,再回舊金山,再到科羅拉多……十幾年了,我會看着他活活被人打死?……金章,我知道你叔死了,你難受,可你也不能這麽埋汰老子,還有咱們這些兄弟……老子告訴你,咱們這兒沒有孬種,美國人又怎麽樣,他們比咱們多又怎麽樣?打就是了……大不了一死。這裏的人,有哪一個沒見過死人?有什麽好怕的?”
“……”
郭金章說不出話來,因爲他看到了侯南的臉上那好大一塊青腫,還有依然在滲着血絲的眼角……而且不隻侯南一個,在場的每一個,身上多多少少都能看到一些傷痕,不少人身上還帶着血迹,有的連衣服都被扯爛了。
“對不起——”
郭金章低下了頭。他知道,這些人不會撒謊,也沒必要撒謊……真的是那些白人!真的是那些白人動的手……三四千人,整個丹佛一小半兒的白人,一起向他們這區區四百名華工動的手!
“他們這是早就準備好了,就等着這一天找咱們開刀呢!”
侯南沒有怪郭金章,華工這幾年的日子越來越難過,誰不是憋着一口氣?幹得是最低賤最肮髒的活,卻還是被人打上門來,還要被人怪罪搶了飯碗……那些白人根本就是在拿他們這些華工當出氣筒!如今,竟然幾千人一起打上門來……
可是,他又有什麽辦法?
中國人命賤!不論是在故鄉大清國,還是在美國,誰會在意中國人的性命?他來到美國十六年了,十六年間,光是修鐵路的那幾年他就親眼見到過兩百多名華工死去,有的是活活凍死,有的是因爲工程事故而被活活砸死……其中一個叫侯北,那是他親弟弟……可是,誰會在乎?就連他自己,見慣了自己人死去,也慣了!
“金章,節哀!”
……
這一天是1880年10月1日。
郭金章并不知道,這一天,在原本的曆史上,就是華工血淚史上的一個最爲著名的日子。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他原本所處在的那個時空……數千名白人糾集起來,突然襲擊了丹佛的華人聚居區,四百多名華工受到了毆打,一名華工被打死,華工損失達五萬美元之巨!
1880年,一條人命,和五萬美元!
且不說人命無價,光是五萬美元的數額,就跟1世紀的五百萬,甚至是五千萬美元也相差仿佛!
可這并不代表華工有錢!這隻是華工們因爲跟那些白人的生活方式不同……他們十幾年,有的甚至是二十年,在美國勞作,吃的是最差的食物,住的是最差的地方,就隻是爲了攢上那麽一點點錢。而白人呢?有的吃就吃,有的喝就喝……白人喜歡把錢花出去,華工們卻喜歡攢錢!攢錢是爲了什麽?爲了家鄉的親人,爲了有朝一日能回家過上好日子,當然,也有像郭長義那樣的,爲的是有朝一日,能在美國的某個人煙稀少,沒有排華行爲的小地方買上一塊地,過上安穩的日子!爲了這樸素的願望,華工們盡量的節省,可即便是這樣,十幾年來,他們平均每個人也不過才百八十美元的積蓄而已,不過才是一名白人兩三個月的工資。
可是,沒有白人理會華工們的想法,也沒有一個白人去管華工們的财富是怎麽來的,更加沒有一個白人注意到華工們平時的吃穿住用……他們隻知道一件事:華工表面寒酸,卻有錢!
這些錢是怎麽來的?白人們從來不想一想,如果他們也像華工們那樣省吃儉用,他們不用一年,甚至半年就可以積攢起比華工們多得多的财富。在白人們想來,這些錢本來應該是他們的,應該是他們的工作所得,卻都被華工“搶”去了!
而那些政客、那些整天高喊着“平等自由”的報紙電台的編緝、記者們,卻無視自己應有的責任,隻會把這些責任一概地推卸到華工們的身上,卻從來沒有人說過,整個美國的所有華工加起來才不過幾萬人,怎麽去把成百上千萬美國白人的工作給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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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慢走!”
11月1日,還是那個小院兒,郭長義的屍體靜靜地躺在一堆幹柴垛上,郭金章手執火把,默默地站在一邊。……排華浪潮開始之後,白人對待華工越來越苛刻,丹佛市政府更真接認爲昨天的事件是華工鬧事,來了個人訓斥了他們一頓,還不許郭長義在美國的土地上下葬,所以,華工們隻能舉行火葬。
“金章,動手吧……”
侯南站在郭金章一側,黯然說道。郭長義走了,他沒有太多的感觸。被打死,跟在修太平洋鐵路的時候死的兄弟們又有什麽區别?那些兄弟不是被凍死,就是出事故被砸死的……可歸根結底,還不照樣是被那些美國人給逼死的?
“侯叔,憑什麽咱們華工就要受這樣的欺負?”
郭金章把火把扔到了柴堆上,看着火焰越升越高,把郭長義的屍體漸漸淹沒,又突然向侯南問道。
“誰叫咱們沒有洋槍洋炮?打不過人家,當然就隻有受欺負!誰的拳頭大,誰叫能橫着走,這道理,走到哪兒都一樣!”侯南深歎道。
“那麽大個大清國都對付不了洋人,太平天國幾十萬人的大軍還打不過一個洋槍隊,咱們這點兒人又有什麽用?”侯南身邊,一個同樣幹瘦的小老頭兒也是搖頭歎道。
“可我不這麽覺得!”郭金章表現的很平淡,看不出什麽表情,“之所以那些白人老是欺負咱們,就是因爲他們覺得欺負咱們不用擔心什麽後果……”
“什麽意思?”小老頭兒問道。
“就是……他們做壞事兒不用負責,不用受到懲罰,那自然就不會去想着做好事兒。”
“金章,你啥意思?”侯南覺得郭金章似乎話裏有話。
“沒啥意思!”
郭金章淡淡地答道,繼續注視着越來越旺的火堆……火焰已經高了起來,郭長義的屍體已經看不到了。而看到他不想再說的樣子,侯南幾人也都沒再說什麽……還能有什麽好說的?可就在這時,簡陋的柴門外面,突然出現了一群身影!
“嚓!”
柴門被一踹而開!
“博格?”侯南詫異地看了一眼這突然出現的幾個人,尤其是胸前還挂着個金色警章的高大白人,“你們想幹什麽?”
“幹什麽?”博格,丹佛警察局警長,聞言對着侯南冷冷一笑:“我們聽說有人在這兒縱火,所以,我們來抓縱火犯……”(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