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進士出的荊本徹壓根兒就瞧不起像高老頭這種海盜出身的大海商。去年弘光帝登極之初,他就被任命爲下江監軍道,奉命來崇明組建水師。來到崇明島之後,有了南京戶部的錢糧支持,他就大肆招募水勇,壓制本地的海盜勢力。如今弘光帝都成了滿清的階下囚,上頭沒有軍饷可支,而荊本徹又毫無生意頭腦,他的六千荊家軍也是嗷嗷嗷待哺,已到了再無軍饷就要鬧兵變的地步。事到如今,盡管高老莊守衛森嚴,莊内又有三千高字營人馬,荊本徹也隻有挺而走險。
對于高老頭的寶貝兒子高旭在江陰鬧出的大動靜,荊本徹也是将言将疑的。那個高旭當初荊本徹可是見識過的,徹頭徹尾的一個酒色之徒,要不是那高旭把高老莊折騰得雞犬不甯,高老頭也不會把他送到常州城随他胡天胡地眼不見爲淨。這麽一個花花公子會變成一個英雄人物,那真是母豬也會上樹了。
本來戶部郎中沈廷揚可以在南京憑着錢糧的調撥來影響荊本徹,荊本徹自然得給沈廷揚幾分薄面,隻要高老頭進貢錢糧,他也樂得鄰邦相安。隻是自高字營成軍以來,高老莊入住了大批江陰婦孺這些軍屬,爲了供給近萬高字營人馬的後勤,高老頭已是壓力大增。而且自己兒子能耐了,再非吳下阿蒙了,這荊本徹還敢貪得無厭,真是不自量力。于是,高老頭前日悍然拒絕了荊本徹的勒索。
坐在高老莊的城頭,看着莊内堆積如山的糧食,南莊商貿區内各大商家數不清的财物時,荊本徹樂滋滋地想着,這個高老頭竟是不知好歹,你不給,難道我不能來取麽?
對于高老莊的虛實,荊本徹自然也是清清楚楚。高老莊的常駐莊勇有三千人馬。外城四個城門各駐五百莊勇,餘下的一千莊勇則是鎮守内城。那支剛剛入駐高老莊的三千高字營人馬則是屯在西莊。但以荊本徹眼來,那高字營的三千人馬根本就是一支由腳夫走卒倉促成軍的難民軍,那個号稱打不死的蟑螂何常名不見經傳。而這高老莊的莊勇也不足爲慮,讓荊本徹顧忌的是高老頭的壓箱底力量,包頭魚的海盜戰隊,但包頭魚遠在江陰,遠水救不了近火。所以,雖然以人數上說,高老莊也擁兵六千,與荊家軍相當,但荊本徹自認在崇明島也練兵整整一年,兵強馬壯的荊家軍絕對不是難民軍和莊勇之流的能匹敵的。
盡管如此,荊本徹還是選擇了謹慎的夜襲,而不是白日強攻。
用計奪取南門之後,荊本徹馬上分兵兩路,一路荊家軍殺向西莊,把睡夢中的三千高字營殺個措手不及;另一路則是直奔内城門,把火炮推到内城門外全力炮轟,架上雲梯強攻。隻要攻破内城,或俘或殺了高老頭,那些守莊的莊勇就不戰自潰。
天亮之前,這個高老莊該改名爲荊老莊了。
但人算總是不如天算的。
誰知道高字營未來的兩大名将在燭夜談高旭那山寨來的現代軍訓綱要?偏偏那何常是個很較真的人,誰知道他心血來潮馬上趁夜集訓人馬?就在三千荊家軍沖到南莊和西莊的結合部時,就受到了三千高字營人馬氣勢洶洶的迎頭痛擊。
荊家軍的領頭的将領料不到高字營竟能反客爲主,難道夜襲之計被識破了?荊家軍的兵卒們本是打算沖進高字營的營房内收割頭顱的,那知半路上就受到了狙擊。荊家軍的氣勢頓時爲之一挫,隻是已是騎虎難下,。
正如荊本徹所想的那樣,他在崇明島上辛辛苦苦練兵一年,荊家軍在江海上追剿小股匪盜總是旗開得勝。但要說真刀實槍地兩軍對陣,這孤守一島的荊家軍又哪裏決戰過?而綽号蟑螂營的高字營右營,其中兵卒皆是江陰漢子,骨幹力量又是何常爲的腳夫。這些橫行在江陰城的腳夫幫雖然平日毫無軍紀,倉促成軍不過數日,但生性争強好勝,又是吃力氣飯的,人人身強力壯,而且又經過黃田港狙擊戰鐵與血的磨砺,西莊之内又都是自己的妻兒老小,不論是死戰之心,還是激鬥之力,又豈是這些外強中幹的荊家軍可比?
西莊與南莊的結合部正是一處空曠的露天集市,兩支狹路相逢的人馬在星輝和火光之下絞殺着。隻見何常掄着一支特制的兩頭尖銳中間扁平的鐵扁擔,領着他的蟑螂營如狼似虎一般沖進荊家軍的陣營之中。
這蟑螂營中近三分之一是何常爲的腳夫,雖然加入了高字營,但高字營初創,在兵器甲具上又沒有統一建制,兵卒所持的兵器五花百門,最爲觸目的卻是何常爲的近千名腳夫,他們都持的武器就是平日糊口的家夥鐵扁擔。這鐵扁擔兩頭尖銳可以作爲矛刺,也可以作爲長棍,鐵棒。看上去雖然不倫不類,但殺傷力不下于一般刀劍。這使得蟑螂營的核心力量,大約一千左右的人馬又被戲稱爲扁擔隊。
徐鴻也是武勇過人,他手執着兩把腰刀,手起刀落,所臨之敵也無一合之将。何常沖鋒在前,徐鴻殿後,三千高字營人馬一個沖擊,就把荊家軍當中截爲兩半。那些荊家軍的兵卒料不到這高字營如此生猛,當領的參将被何常掄起鐵扁擔刺個對穿之後,頓時被何常的悍勇所攝,餘者就向兩側作鳥獸散。
徐鴻見狀對何常道:“何大哥,以我之見,這些賊子的戰力不堪一擊,守住西莊的門戶隻要五百人足足有餘,省得那些潰兵趁亂沖入西莊洗劫。何大哥再領一千人去奪回南門,把潰兵堵在南莊之内,天亮之後,再逐戶索敵。我領餘下的兄弟去增援内城。如何?”
剛才的遭遇戰中,這支荊家軍幾乎是一擊即潰。但西莊之内都是高字營的數萬軍屬,其中大都是婦孺老弱,如果讓那些像沒頭蒼蠅一樣的潰兵沖入其中,趁夜必定大肆擄掠。高字營初創,人心本就不定,如果高老莊沒有護得軍屬的安全,勢必影響高旭的威望,以及駐紮在小石灣徐玉揚部的軍心。
何常道:“見山說得有理。不過要奪回南門,五百兄弟即可。你領餘下的二千人馬增援内城。我們兄弟分頭行事。讓進莊的賊子休想跑掉一個。”
荊本徹定下的是外城計奪,内城強攻的戰術。南門一下,立即用馬車把火炮急運到内城之下,隻要炮轟出一個缺口,他的荊家兵就能一擁而進。誰都知道高老頭的内城是個藏金窟,那種人爲财死的瘋狂支撐着這些荊家兵的戰志。
荊本徹親領進攻内城的三千人是他荊家軍的精兵,不論戰力還是戰鬥意志都倍于另外那支去襲擊高字營的人馬。如果剛才高字營遇到的是這部荊家軍絕不至于一擊即潰,其中的兵士大都是荊本徹招募的海盜、鹽販,都是些見色眼紅、嗜财如命的主。
荊本徹蓄謀已久,火力準備得極爲充足。高老莊的内城上雖然也有不少火炮,但荊本徹選擇的攻城之處恰是一個火力死角。隻要再給荊本徹一柱香的時間,這内城的城牆勢必要被他的數十門火炮轟塌了。
在高老莊内城的城頭上,高老頭沉着臉望着城下荊家軍的數十幾門火炮對于内城狂轟濫炸,任他當初不惜工本建造的城牆也是搖搖欲墜。
别看高老頭平日猥猥瑣瑣,但他能置下巨額家資,大風大浪自然經曆了不少。面對這頃刻之間就可能家破人亡的危急關頭,他卻是越冷靜。内城有一千莊勇,隻要堅守待援,這荊本徹最終自食苦果。
當高老頭聽到身後城門下那熟悉的馬嘶聲,任他如何冷靜,也忍不住色變。他轉過頭,隻見城門之内正集合着三百莊勇騎手,領頭赫然是個女将。那女将雙十年華,容貌靓麗,柳眉倒立,滿臉皆是激怒之色。她穿着英姿勃勃的紅色衣甲,腰間插着兩把短铳,馬背的行囊上又對插着兩柳葉刀,手上卻是執着一把長長的紅纓槍。她身後跟着五六個女兵,其他的騎手一概都是彪形大漢。這女将正嬌喝着守門的莊勇打開城門,讓她領着騎兵出城殺敵。
高老頭大聲對着守門莊勇叫道:“不可打開城門。”
“豈有此理,崇明一地,隻有我欺人,未有人欺我!”
那女将慨然說罷,擡起臉來,對着城上的高老頭喊道:“爹爹,那荊老賊欺人太甚,待女兒取他的狗頭。”
高老頭忍不住吞了一口氣,急道:“月兒,你休得莽撞。”
那女将不顧高老頭的阻攔,一舉紅纓槍抵着守門的莊勇頭目的脖子上,斥喝道:“開門。”
那頭目似乎怕她更甚于高老頭,隻得打開城門。随後那女将領着三百騎手脫箭一般沖了出去。
城外的荊家兵見城門突然洞開,不由詫異萬分,當他們看到那火紅的女将躍馬出城時,衆人忍不住大聲鼓燥道:“美人魚出閘了!美人魚出閘了!桃花運來了,兄弟們上啊!”
高老頭見狀,忍不住臉露痛苦之色,喃喃道:“趙兄啊,我高成仁這一輩子都沒虧欠他人什麽,唯獨除了你。如今月兒涉險,都怪我平日太寵她了。她要是有了三長二短,我到地下有何面目見你啊。”
這個女将名叫趙明月。她的父親是當年高老頭跑南洋生意的海盜合夥人。那時高老頭的船隊因爲海嘯流落在南洋的一處荒島,要不是合夥人來救,高老頭說不定成了荒島上那些蠻族的盤中餐。在與蠻人的激戰中,合夥人卻是死了。臨死之際把女兒托付給了高老頭。
高老頭海上謀生數十年,創了高老莊這份基業,自然有一大批諸如船隊水手、商隊夥計之類的屬下。高老頭行事雖然利勢,對他人力所能盡的刻薄,但對自己人卻是不遺餘力地相助,特别是對屬下的那些遺孤都收作爲養子養女。比如史戰,又比如這個趙明月。從這方面來說,這個高老頭很懂得人才的儲備之道。
作爲一個海盜之女,趙明月也繼承了其父的海盜氣質。長大之後,她不僅學得一身好武藝,也随着高氏船隊到去遼東朝鮮,去日本的長崎島,也去過南洋,還在父親遇難的島嶼上拜祭亡父。她在海路上走南闖北,成爲一個稱職的水手。而在這個時期,一個稱職的水手必然是一個合格的海盜。因爲在水路上,不是你搶劫海盜,就是海盜搶劫你。想要活下來,你也必須成爲一個海盜。
她算得上是崇明島上的唯一的女海盜,也可能是這個大明朝的唯一女海盜。
崇明高氏的迹都來自水路。所以高氏之中很多的外号與魚有關。比如高老頭有老黃魚之稱,比如高氏船隊的隊長叫包頭魚,比如史戰的外号箭魚,比如這趙明月的綽号美人魚。至于那個爲禍莊裏的高惡少,仗着家勢強搶莊内民女的臭事沒少幹,莊民背後人稱食人魚。如果現在的高旭得知他背着這個惡名時不知有何感想。
高老頭感其父的救命之恩,對趙明月的寵愛甚至于多過自己的兒子高旭。爲什麽當年橫行莊裏的高大少被趕出高老莊配常州城?這個趙明月功不可沒。
趙明月雖然在海上有過殺人越貨的海盜生涯,但在高老莊裏,她當之無愧爲一輪明月照乾坤。她從高大少魔掌下救出無數少女,這些少女最終又成爲她自尊自強的侍女。在高老莊裏,人人害怕高大少,但趙明月不怕。女海盜身負武藝,行事潑辣而又見多識廣,豈是那高惡少這個整日窩在高老莊裏爲非作歹的井底之蛙可比?那高大少要強強不過趙明月,想以柔克剛對方又不屑一顧。除了出了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的喟歎之外,那高惡少毫無他法。如果起了紛争,高老頭絕對是偏心趙明月。自己兒子是啥貨,高老頭會沒有自知之明麽?
别看趙明月隻有雙十年華,但她曾随着高氏的遠洋船隊在日本島與倭寇作戰過,也曾與福建的鄭氏船隊爲了商業利益大打出手過,甚至在南洋也與紅夷毛子一争長短,有這麽多不平凡的經曆,這個縱橫四海的女海盜自然不把區區一個荊本徹放在眼裏。正如她所說的,在這崇明一地,隻有我欺人,未有人欺我,端是一派巾帼不讓須眉的風範。
隻見那趙明月領着三百騎兵所向披靡地沖向荊家軍的陣營,頃刻之間便殺開一條血路。那些荊家兵也第一次與傳說中的女海盜美人魚如此親密接觸,城内有雄财,眼前有美人,此時不搏一搏更待何時?雖然傷亡慘重,但那些荊家兵也是人人殺紅了眼。人人想的是任這美人魚如何厲害,隻要把她扯下馬來,三千漢子一擁而上,就算是母老虎也要制服了。
但是趙明月海上能駕船,陸上能騎馬,她的騎術極爲精湛,而且她七八個待女也身手不俗。那些随她沖出來的三百騎手,也是趙明月縱橫四海的百戰餘生的海盜班底,其中一些還是她父親當年留下來的強兵幹将。這樣的尖刀力量,任這些荊家兵如何人爲财死人爲色亡也沒用。
荊本徹見十倍的人馬都擋不住那趙明月的沖鋒,不由得氣急敗壞,喝令道:“快,快調轉炮口,把那女人轟成炮灰。”
荊本徹曾經聽聞過高老頭有個海盜養女很彪悍,但絕對料不到她彪悍至此。
就在荊本徹命令炮隊掉頭,數十門火炮對齊趙明月的時候,卻聽到身後傳來喊殺聲,回頭一看,隻見一名将領帶着二千人馬勢如破竹一般殺了過來。
荊本徹見罷一愣,這不是高字營的人馬麽?按道理他們應該被殲滅在西莊的,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但一轉念,荊本徹頓時臉色白,想必自己的派去的那些荊家軍被對方破了。
徐鴻領着二千高字營從側翼沖擊對攻城危害最大的炮隊。
荊家軍的陣腳被趙明月的三百騎兵攪得混亂不堪,突見徐鴻領着二千人馬殺來,先是一陣倉惶,随後又聽荊本徹啞着喉嚨在嘶喊:“已經殺到高老頭這座金光閃閃的内城之下了,離巨額橫财隻差一步啊。人生在世,圖的不就是坐擁金山麽?這内城裏就堆着一座座金山啊。殺吧。殺吧。殺吧。不能功虧一篑啊!”
耳畔裏傳來荊本徹歇斯底裏的鼓舞,荊家兵又激起了兇性。
高老頭在城頭上聽了荊本徹的嘶喊,氣得七竅生煙。這内城就算是堆着一座座金山,那也是我老頭子畢生的心血啊,容得你這個荊老賊來搶麽?高老頭雖然認爲該花的地方不惜工本,但在該省的地方絕對是一毛不撥。何況這個荊本徹如此擺明陣勢來強搶。高老頭見好荊本徹被沖擊到火炮的射程之内,走到城上的火炮旁,卷起衣袖,接過火把,命莊勇裝好火藥炸彈,然後目瞄一下,點火,隻聽轟的一聲巨響,鐵彈向荊本徹直射而去。
荊本徹命大,炮彈貼着他的頭皮飛過。就在他暗叫僥幸的時候,卻見眼前一支紅纓槍箭一般飛來,一下洞穿在自己的胸前。
正是趙明月擲出了自己的紅纓槍。
而這個時候,天色終于亮了。
鎮守在外城的其它三個城門的一千多莊勇聞訊趕來了,北莊禁區之中的那些工坊内的造船工、火器匠、打鐵師傅也領着數百上千的徒弟們趕來支援了。奪回了南門的何常也領着幾百兄弟趕到了,再加上徐鴻的二千高字營,趙明月的三百騎,在荊本徹一死之後,身陷重圍的荊家軍再無戰志。降的降,生的生,逃的逃。但外城四門緊閉,想逃也逃不出去。
崇明島上,勢力最大的荊家軍全軍覆沒。
大獲全勝的高老頭得勢不饒人,到了中午時分,莊内的潰兵完全殲滅之後,馬上命徐鴻和何常領着高字營以及莊勇直搗荊本徹的老窩,以毒攻毒,把荊本徹四處搜刮來的錢财也搶掠一空。
此戰之後,高老莊名震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