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遇座,下文如馮厚敦、許用、黃毓祺和戚勳,武如高旭、季從孝、武舉人王公略以及汪把總,此外還有一此撒盡家财支持守城的城内富紳,不時督促死守的以冠至上的耆老們,以及閻小玉和陸楷夫婦。
立在高旭身後的右衛戰隊隊長史戰,穿着一身從西洋紅夷人搶來的花裏胡哨的招搖服飾,戴着西洋人那插着羽毛的鴨舌帽子,系着挂滿着震天雷的腰帶,一左一右地插着兩把短铳,一副我是海盜我怕誰的嚣張樣子。
那些耆老看着這個海盜的奇裝怪服,實在是難已忍受。要不是看在這個史戰在城頭上憑着他的海盜火槍隊殺敵立功,又加上他是高旭的戰衛隊隊長的份上,早就出言指責了。隻是高旭如今聲望日盛一日,他不去斥責這個海盜戰衛長,旁人又能如何?而且對于這些耆老來說,極爲反感高旭那無者爲難民的言論,以這些耆老眼裏塞不進一粒沙子的性情來說,這個天下凡是剃了的都該殺了。
在明倫堂的未席上,坐着一堆人人臉上帶着慨然之色的敢死隊,大約有近百人,大部分都是老者。領頭之人赫然是那個須盡白的高老白。高老白以一個高氏老宅的守門人,倚仗着越來越有出息的高大少,他的身價也是水漲船高。明晚在高老白的帶領下,這些老者将會奉着降旗,用裝着銀兩内藏着火藥的木桶擡着大批銀子向劉良佐詐降,然後引爆炸彈玉石俱焚。
說起明日的計劃,衆人皆是一臉的凝重之色。
作爲突圍計劃的制定者,高旭再一次詳解着:“劉良佐今日的急攻,想必是昨日我等不返那滿将頭顱而以狗頭相辱之故。所以,爲了表示投降的誠意,明日一早把那清将頭顱交将劉良佐,然後在晚上敢死隊出。清軍大營的爆炸聲是起總攻的信号。爆炸聲一起,小石灣的高字營在東面對清營起夜襲,遊弋在長江上的高氏水師會在西面對駐紮在黃田港的清營反起襲擊,我們江陰城内也派出沖鋒營沖擊清軍東面大營。局時,清軍的中營因爲詐降敢死隊的爆炸襲擊,劉良佐的中樞必定有暫時的癱瘓,在小石灣高字營、黃田港外的水師以及江陰沖鋒營的三面夾攻之下,清兵勢必大亂。趁着這個大亂之機,大約有十幾隻滿載着糧食物資的貨船所組成的小型船隊,在水師的掩護下直達江陰城的北門。”
高旭停頓了一下,望了一眼衆人,又道:“然後,我們大開城門,把物資運入城内,把孩童送到船上,立即起程,隻要沖出黃田港到達長江水面,這次的突圍就算成功了。我估計這大約有二三個時辰的時間。這取決于劉良佐的中軍在爆炸襲擊中受損的程度。”
陳明遇道:“取義,隻有十幾隻貨船麽?能不能籌備多些。當初在黃田港大撤退時,可是一來就是三百隻啊。”
可當初江陰城初豎義旗,城民滿腔熱血正在沸騰之中,大有兵來水淹,将來土擋的氣概。而這兩日的守死血戰,清兵雖然攻城無果,損失慘重,但江陰城也不好過,就算有城牆掩護,但初次上陣的鄉兵沒有多少經驗,能幹好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戰事已是極爲不易。面對運送到孔廟之外那數千死義的鄉壯,陳明遇心頭上的熱血終于平複了回來。他希望能突圍出去的人多多益善。
高旭搖搖頭道:“我們是在劉良佐十萬大軍的眼皮底下偷運物資,強行突圍,講的是快進快出。如果讓劉良佐回過神來,他隻要向黃田港增派援兵,死死地封鎖黃田港,到時船隊進退兩難,難保有全軍覆滅之禍。”
一個耆老接口道:“那花馬劉到時不是被敢死隊炸死了嗎?”
高旭反問道:“萬一他沒死呢?”
高老白聽罷,立起身來,拍拍胸脯道:“諸位放心,隻要那花馬劉在場,吾等老朽們一定炸得他非死既傷。”
問題是,如果那劉良佐不在場呢?
這時,訓導馮厚敦立起身來,道:“不管如何,能救出五千江陰童子,我們也該知足了。再說,如果我們棄守江陰城,貪生怕死,舉城避到了崇明,這與那些剃易服者有何區别?如今江南之地,處處烽火,我們江陰的男人既然抗剃令,絕不能在崇明島苟且偷生!”
衆人聽罷,也是一陣附和。
閻小玉站在夫婿陸楷的身後,她細眼中的那種在大局與私憤之中不停糾結的痛苦之色被她極好地掩飾了。經過一日的統籌篩選,閻小玉已把五千江陰童子的名單也完全拟好。當諸事議畢,閻小玉立起身,拿着一份厚厚的名單,一步一個停頓地走到高旭的身前。
閻小玉細眼裏射出平時少有的鋒利之色,望着高旭好一會兒,她的容色靜寂無比,猶如暴風雨中來臨之前的那一刻。站在這個男人之前,閻小玉竭力地收斂着對他的私恨,隻是正言問道:“高旭,高取義,我最後想問你一句,江陰能信任你麽?”
高旭先是看了看這個沉穩内斂的閻小玉一眼,然後一個個看過這滿屋子諸如陳明遇、馮厚敦以及許用這些主事江陰守戰之人,高旭覺得他們希冀的目光,猶如一道熾烈的火燃,投在自己身上,交織着,焚燒着,似乎要把自己燃成灰燼。
“請江陰相信我!”
高旭從閻小玉的素手中接過這份沉重的名單。
散會之後,高旭沒有立即歸去,而是靜靜地坐在孔廟前的一處石柱上,看着燈火輝煌之下的廣場上,數十個和尚敲着木魚,念着經,度着從城頭擡到孔廟廣場上的死義守卒。
兩日的血戰,清兵雖然死傷嚴重,但殺敵一千,自傷八百。江陰鄉兵的傷亡也是頗爲慘重,兩天的時間裏傷者無數,死者達三千之多。江南閏六月的天氣炎熱,戰死者如何不集中處理,很容易生瘟疫。
那個陳明遇的侄子陳二郎得像隻蚱蜢一樣在高旭的前前後後跳來跳去。這個小機靈鬼特别讓人頭痛,他不僅聰慧無比,特别愛倒蛋,老夫人們一見到他就忍不住色變。但這陳二郎那古靈精隊的招數在高旭面前毫無用處。
看着這個排在江陰童子名單上第二位的陳二郎,高旭也是物别頭痛。
這個陳二郎特别喜歡膩在高旭的身邊,因爲他現不管自己提出什麽稀奇古怪的問題,這個高叔叔都能回答自己。高旭雖然對十萬個爲什麽不能如數家珍,但應付陳二郎卻是足足有餘的。然而陳二郎不僅僅是個愛思考的孩子,而且他的逆向思維很嚴重,總是質疑一些常識問題。特别是天文方面的問題。
“高叔叔,月亮爲何有陰晴圓缺?裏面真的有桂樹月兔麽?”
“高叔叔,太陽爲何不從西邊出來?”
“高叔叔……”
爲了解釋月亮的陰晴圓缺,高旭在地上用樹枝畫了三個圓圈,指着道:“這是太陽,這是月亮,這是地球……”
不恥下問的陳二郎馬上問道:“高叔叔,地球是何東西?它也是圓的麽?”
“……”
每當高旭解釋一個爲什麽時,又會扯出另外一堆爲什麽。最後,高旭看見小家夥都想繞道走。但陳二郎纏人的功夫也是一流。隻要高旭一來到明倫堂議事,就逃脫不了他的小魔掌。以至高旭決定将來有空閑的時候,一定力所能及地寫上一百個爲什麽,來滿足像陳二郎這樣的小天文學家。
孔廟之前空闊的廣場上,鄉民正挖着一個巨大的深坑,以便度三日之後集中埋葬所有的死難義民。而在廣場的另一邊,五千個江陰孩童從千家萬戶後挑選來,也開始在孔廟之前集結,因爲明日将是突圍的時候。
高旭想起位列童子名單第一個的湯浪兒時,不由默默無語。
湯浪兒之所以被列爲位,是因爲他不僅有在滔滔江流中舍身救母的忠孝之心,又有以弱冠之齡上城守戰拼命鈎倒那尼都督的大功,因爲這兩點,再加上他母親與高旭的流言暧昧,湯浪兒自然是選。
隻是他身受重傷,高旭早已放棄了對他的救治。昨晚,湯娘子得到兒子醒來的傳訊之後匆匆離開高宅,而今日高旭一整日忙于在城頭守戰,清兵退後,又到明倫堂與衆人相議明日突圍之計,忙到這時,已是深夜,這才有機會歇一口氣。自然不知那湯浪兒的病況如何了。
打了陳二郎之後,高旭起身,向湯宅的方向走去。
左衛戰隊隊長徐鴻出城送信,高旭的安全就落在右衛戰隊隊長的史戰身上。他穿着那身古怪的西洋裝,領着右衛戰隊的一百多名親衛,漫不經心地跟在高旭前後。
左衛戰隊的親衛都是出身江陰鄉兵,對清兵極爲仇恨,雖然人人身高力強,長于近戰,但也傷亡了數十人。而右衛戰隊以史戰爲的海盜們都善于火器,怯于近戰,打不過就逃,傷亡幾乎沒有。對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的海盜來說,這江陰城的存亡,事不關已,自沒有死戰之心。
如今用人之際,高旭也沒有心思整頓這右衛戰隊的風紀。這史戰雖然散漫無比,但他精于火器,有能力的人都帶着一份傲氣,再說高旭也不清楚這史戰身爲以前那個高大少的童年玩伴,高老頭名義上的養子,爲什麽對自己懷着一份捉摸不定的恨意。因爲高旭身爲穿越者,對史戰與那個高大少的恩怨一無所知。
看着高旭走進湯家小宅,史戰領着右衛們把湯家團團守護起來,然後,放蕩不羁的海盜立在湯家門口,心底悻悻地道:“海姥姥的,又去糟蹋良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