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民們慶幸擊退了清兵的次攻城,自豪之餘,但面對着數百上千守卒的戰死,也就不得不面對數百上千個家庭的悲傷。
在城頭的角落下,湯娘子把湯浪兒嘴角冒出的血漬擦淨,然後吃力地從木闆上抱着臉色如紙的兒子。一旁的湯嫣兒見了,問道:“娘親,把哥哥抱到哪裏去?”
湯娘子道:“嫣兒,咱們回家。”
“哦。”湯嫣兒撿起哥哥的那把鈎鐮刀,扛在肩上,随着娘親身後回去。
一路上,有個無賴見着嬌滴滴的湯娘子抱着血人一般的兒子,便攔着她笑道:“湯娘子,要不要我幫忙?”說罷就伸出手來,要向湯娘子的懷裏把湯浪兒抱過來,想着趁機捏捏湯娘子那高聳得觸目驚人的酥胸,占占便宜。
湯娘子皺着眉後退一步,雖然又氣又恨,但她生性素來輕柔如水,隻是弱弱地拒絕道:“不要。”
那無賴見湯娘子好欺,不分由說,就要當胸來襲。那知一陣風掠來,隻見一把明晃晃的刀鋒擦着自己的鼻類一掠過,轉頭一望,卻見那湯嫣兒舉着鈎鐮刀怒目相對。她與湯浪兒是雙胞胎,也是十三歲,雖然年紀輕輕,性子卻不像娘親這般軟弱,端的是與湯浪兒一般的剛烈,隻聽她斥道:“你敢再伸出狗爪來,姑奶奶今日便剁了你。”
這一起争執,路人就頓足圍觀。幾個路過的守卒見罷頓時怒不可遏。今日在江陰城頭要不是高旭的戰衛隊傾力相助,這江陰城都說不定都破了,而且在戰後,受過高旭醫治的傷員也數不勝數。如今在江陰城裏,誰都知道這湯娘子和高旭的糾葛不清的流言。這個死無賴竟然連高将軍的女人都敢調戲,真是活得不耐煩了。衆守卒蜂擁而來,把那無賴揍得半條死,然後親自把湯娘子送到家門口。
湯家頗爲簡陋,家境已是極爲困頓。湯娘子把兒子放在床上,湯嫣兒端來熱水,母女倆把湯浪兒染血的衣服換了,擦淨了他的身子。湯娘子望着生機越來越弱的兒子,默默地流着淚。湯嫣兒道:“娘親,我們再去求求那個人吧。他可是神醫啊。當日可是把娘親死而複生的。”
湯娘子聽女兒又提起那日之事,素白的臉頰又紅了紅。在黃田港大撤退那日,形勢危急萬分,在紛亂的人流中,她與家人沖散了。後來見鄉人把丈夫的屍體擡進港内,一時間又找不到兒女,她生性外弱内剛,夫死兒散之下萬念俱灰,便投江自盡。當湯娘子醒來的時候,她感覺到有一股熾熱的呼吸吐在自己的喉間,自己冰凍的嘴唇在這種熱息恢複了感覺。有隻溫和的嘴在吻着自己,有雙強而有力的手在搓壓着自己的胸乳。湯娘子在惶恐之間,一下子睜開眼,看到了一張讓她永遠無法忘懷的男人的臉。然後,看到了自己的一雙兒女。
她慶幸活了回來,隻是流言如影如随。
但流言也不是沒有好處,如果放在以前,湯家不過是一個名不經傳的破落戶,她湯娘子豔名在外,寡婦門前是否多,她肯定不得安生。但如今的是非隻有一種,那是高旭當日急救她時的“染指”。但這種是非卻讓江陰城裏很多女子羨慕,也熄滅了很多男人蠢蠢欲動的心思。當然路上碰到那個不知死活的無賴除外。
湯娘子聽了女兒的話,怅然道:“我剛才求過他了。你不是聽見了麽,他說沒辦法了。”
湯嫣兒雖然與湯浪兒一母雙胞,倆人的脾氣皆是一樣遺傳其父的火暴,但對于高旭的看法,倆兄妹卻是南轅北轍。湯浪兒恨高旭輕薄其母,使得一家人流言纏身,但湯嫣兒卻是對說話彬彬有禮、行事不溫不火的高旭頗有好感,或許這是她自小厭惡那個暴躁無比動辄拳腳相向的生父。
湯嫣兒道:“娘親,他肯定有辦法的。”
湯娘子聽罷,隻是無語。以她的性子,剛剛在高旭的耳邊說出那樣羞人的話,已是破天荒第一次,如果不是救子心切,她怎麽會如此?她又想起陳明遇的話,難道真的答應他去做高宅的婢女侍妾麽?湯娘子沒有什麽主見,生性如水,隻是轉過身抱着女兒嘤嘤地哭了起來。
湯嫣兒抹着娘親的淚水,說道:“娘親,我知道,隻要他肯救,一定能把哥哥救活的。”
湯嫣兒無法忘記那日在江邊,就在她抱着娘親溺水身亡的冰涼的身軀哭泣時,一個神色溫和的年輕男子拍拍她的肩膀,在一番讓她臉紅心跳的急救之下,娘親立馬就活了過來。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湯嫣兒相信,無論什麽事擺在那人面前,他總能解決的。
哥哥的箭傷也不例外。
被湯嫣兒寄以厚望的高某人這時正坐在明倫堂的大廳内,瞧着那閻應元的女兒一走進來,這亂糟糟的大廳一下子清淨了,不由得歎服閻小玉這個氣質美女的魅力真是不得了。但高旭卻沒看到幾個耆老一見閻小玉進來,頓時臉色一沉。雖然閻典吏的威望在江陰城内無人能比,而且這個閻小玉是閻典吏的女兒,但終究是個女人。大老爺們在商議大事,一個女人進來摻乎,這算什麽事?
那閻小玉無視陳明遇啞然的表情,以及那些自以爲是的耆老們的薄怒之色。她視線掃了一下猶如在台下看戲一般的高旭,神色自若地走到衆人中間。走了幾步,見自己的夫婿沒有跟上來,便回頭看了那個陸楷一眼。那陸楷本是縮在門口,進來畏于明倫堂内這嚴肅的氛圍,退麽又怕被人看輕,見落落大方的妻子回頭望了自己一眼,一咬牙,走了進來。進來之後,陸楷又直覺衆人的目光一齊盯着自己,隻知一心苦讀聖賢書不問窗外事的書生隻覺得這些視線如刀一般,割得自己體無完膚。
看着陸楷局促不安的模樣,高旭不由覺得有趣。高旭的身後本來有兩個坐位,是給他兩個戰衛隊隊長預備的。端坐其後的隻有左戰衛隊隊長徐鴻徐見山,右戰衛隊隊長史戰史必達早在萬花樓尋花問柳了。高旭笑着向陸楷點點頭,指着身後的空位,對他道:“陸兄,這裏坐。”
陸楷感激地向高旭拱拱手,他正立在大廳當中怯場萬分,迫切要找個地方避免成爲衆人視線的焦點。陸楷正要舉步去坐的時候,隻見妻子又靜靜地盯了自己一下,心中不由一陣羞愧,立住腳步,伴在閻小玉身旁。
于是,夫婦倆當衆而立。
高旭玩味地瞧着這對夫婦。雖然剛才在偏廂裏,這個閻小玉見到自己不失禮節,敬謝自己對閻典吏的施救之恩,但高旭還是感受到她在神色中有一絲說不出由來的東西。而她的夫婿陸楷可謂是名副其實的書生,看他怯場的樣子,倒是個實在人,要不是清軍圍城,說不定他還在書齋裏以詩畫爲樂呢。
隻聽那閻小玉開口道:“小女子在偏廂裏聽到大廳喋喋不休,以爲賣魚橋的菜市場搬到明倫堂了。”
這閻小玉語調不急不緩,臉色也從從容容,似乎在陳述一個簡簡單單的事實,但她話語外的嘲諷之意,這大廳裏的任何人都聽出來了。一個耆老滿頭黑線地立起,輕斥道:“小玉侄女,吾輩正商議大事,如有争執,情裏之中,你怎麽以菜市場相喻?”
陳明遇呵呵地笑道:“無妨,無妨。我等善言相商,莫要争吵,莫要吵到偏廂裏靜養的閻兄。”
陳明遇擡出閻應元的傷勢出來,衆人也是默然無語。那耆老瞪了閻小玉一眼,悻悻坐下。
陸楷見妻子一進門就觸犯了衆怒,心中更是忐忑不安。他失态之下,竟是輕輕拉拉閻小玉的手,以示阻止。閻小玉轉頭又靜靜地瞧了夫婿一眼,目光還是往常一般甯靜。妻子的鎮定似乎鼓勵了陸楷,他努力地深呼吸一下,一轉頭,見到高旭對自己笑笑,他也是勉強地笑笑。
高旭看着閻小玉接下去如何應對,他直覺這個閻小玉走進來不僅僅是爲了抱怨大家吵到她父親的靜養。正當高旭琢磨的時候,那閻小玉又看了自己一眼,然後對席上的陳明遇道:“陳叔叔,父親在中午的時候蘇醒過。”
衆人一聽,頓時爲之一振。現在江陰城内衆龍無,陳明遇雖然名義上被奉爲主,但他那和稀泥的性子根本沒有決斷力。至于高旭雖然戰績累累,又能救死扶傷,在年輕一輩的鄉兵之中頗有聲望,但在耆老們眼裏,他曾有剃之實,再加上品性被耆老們不恥,自然難以服衆。當時請高旭入城,更多是想把有點來頭的高旭困于孤城,以圖崇明的援兵而已。
歸根到底,這些頑固的耆老們服的就是一個人:閻應元。
當年海賊來襲江陰時,知縣衙役望風而逃,唯有閻應元一人一騎,大聲疾呼,千人相随,以竹竿爲槍,攔截海賊于江岸之下。閻應元那殺伐果斷的性格給這些耆老們極深的印象。在這非常時期,隻有讓閻應元這種智勇雙全之輩才能擔當大任是所有耆老們的共識。
陳明遇一聽閻應元醒來,頓時欣喜萬分。隻是中午的時候,大夥都在城頭抗戰,自然不知閻應元醒來。而且回來時,閻小玉卻一直沒提此事。陳明遇站起身來,走到閻小玉跟前,急急問道:“小玉,閻兄醒來時可有什麽交待?”
閻小玉依然神色從容地望着望衆人。不急不燥。不鹽不淡。
她不急,衆人可都急了。
而高旭總覺得這閻小玉瞧着自己的眼神裏有一點特别的不明所以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