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頭上江陰城民的萬衆矚目之下,高旭也不願在清兵的驅趕下灰溜溜地入城。高旭的三百護衛一半選自高氏船隊中的海盜,這些海盜都是經曆殺場的好手;另一半選自妻兒移居崇明的鄉兵,其中有經曆了舍橋之戰的,也有在黃田港外與清兵血戰餘生的,這三百護衛皆是高字營當中最彪悍的兵士。高旭面不改色,這些兵士也非膽怯之輩。高旭掉轉馬頭,領着三百護衛在城門之前背城而立。
那健銳營的清營将領也是立功心切,見高旭領着三百人馬沒有倉惶入城,反而打算背城一戰,不由心中大喜,卻是忘記了已進入江陰城上火炮的射程之内。隻聽北門城頭上的數十門火炮轟隆隆地先後一陣爆響,數十顆炮彈劃過夜空,狠狠地擊在健銳營的沖鋒陣形之内,一時間血肉橫飛,兵勢爲之一凝。那清将心中盤算,就算健銳營在火炮的轟擊下死傷雖重,但隻要沖到城下,火炮因爲有死角問題就不足爲慮,而且與高旭殺在一起,城頭上的箭矢也是不足爲慮。
高旭見清兵曆經炮擊之後仍然沖勢不減,正要起反沖鋒時,卻見從北門城内奔馳而出一支人馬,正是季從孝的北門沖鋒營。因爲季從孝的外号,也被城民們戲稱爲螃蟹營。這螃蟹營都是江陰北城當中那些好勇鬥狠之輩組成,端的是季從孝那般嚣張,那般橫行霸道的風格。
“高大哥,你先入城,我去收拾這些鞑子。”
高旭笑着點點頭,看着季從孝領着螃蟹營呼嘯而上。高旭隻是替他壓陣。不到萬不得已,高旭也不打算上陣殺敵,不是他怯戰,而是因爲他的體力問題。如果像舍橋之戰那樣激戰虛脫的話,這個軀體說不定又進入當機狀态。在這個身體沒有完全恢複之前,把體力揮霍一空的後果是嚴重的。
季從孝生性急燥,不耐久戰,殺敵的氣勢也僅僅憑着一鼓作氣而已,随後便是再而衰,三而竭。幸好清兵的戰鬥意志被火炮轟走了大半,也被季從孝那股拼命三郎的氣概唬住了。那健銳營的參将本想仗着以多擊少擊潰高旭的三百護衛,擒殺高旭,那知這江陰城沖出的這支援兵是這般的不要命。
望着清兵倉惶逃竄在夜色之中,城頭上的江陰鄉民一片嘲諷之聲。季從孝今日大出風頭,得勢不饒人,根本不顧窮寇勿追的道理,竟是追殺着清兵不亦樂乎,悍然不顧前頭就是清軍大營。劉良佐得知健銳營的敗北也是震怒不已,又點一将,領重兵出營。待清軍連夜一番折騰之後,那季從孝和高旭早就入了城。而在堅城之下,黑夜之中,江陰鄉兵嚴陣相待,清軍的攻城器具又沒有完工,隻有待明日天明之後再圖攻城之事。
今夜的江陰城是無眠的,高旭在城門之下的臨危不懼,給江陰城民極爲深刻的印象。而季從孝沖鋒營的出擊,也算得上江陰城與劉良佐的次交鋒,劉良佐招降的心思如今也是徹底冷了。高旭領着三百親兵走在江陰街頭,街旁的城民猶如過節一般興緻勃勃。這高旭高取義的名頭雖然在江陰境内已是老少皆知,但大多數城民抱着眼見爲實的心思蜂擁而來。
在陳明遇爲的江陰城内的頭面人物的簇擁之下,高旭從北門來到孔廟的明倫堂。這個明倫堂就是當初江陰城民次倡議留不留頭的地方。對于陳明遇陳典吏,高旭也是久仰已久。初次見面,高旭也是不亢不卑,相應的禮節行得一絲不苟。陳明遇本想這高旭年少出名,難免氣盛,那知他面對城民如此的狂熱相迎,謙虛,謹慎,不驕不躁,端的是一副氣度從容之色,心中不由大贊。
高旭也料不到自己的到來搞得滿城風動,但進入明倫堂,看到昏迷不醒的閻應元時,作爲醫生那種特有的職業性素質馬上讓高旭專注起來。高旭先是檢查閻應元的傷口,詢問一旁幾個束手無策的郎中相關的病情。
閻應元身上的刀傷比薛一刀身上還多,還重。隻是薛一刀已近中年,久經沙場,身上傷口無數,生命力早已透支過度,這次的重傷他沒有挺過去。但閻應元卻正值體魄強健之時,受傷雖重仍有生機。他最緻命的傷口在于腹部的那一刀,這一刀極深,内髒都露了出來。此外,還有左臂上的粉碎性骨折之類的外傷。
了解了傷情之後,高旭讓人把閻應元從人多雜亂的大堂轉移到一處幽靜的偏房,除了留下兩個郎中作爲助手,其它閑雜人等一概趕出房外,甚至陳明遇也不例外。然後,打開了急救箱,開始了讓郎中們瞠目結舌的現代急救之法。
大堂上,江陰城裏所有的頭面人物都聚會一起,焦急地等待着。除了主事的典吏陳明遇,還有訓導馮厚敦,中書舍人戚勳,老貢生黃毓祺,諸生許用等人。堂外則是無數的江陰城民在翹以待。到了天明時分,隻見偏房的門緩緩推開,高旭滿臉疲憊地走了出來。
陳明遇急急問道:“取義,閻兄怎麽樣了?可有醒來?”
高旭道:“閻大哥也無性命之慮,隻是若要醒來,起碼靜養二至三日。”
衆人聽罷,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随後便是對高旭一陣誇張,高旭隻是應道:“這是我應該做的。”
衆人到偏房裏看望仍然昏迷不醒的閻應元。那中書舍人戚勳見高旭滿臉倦色,道:“取義一夜無眠,疲乏之極。這明倫堂喧嘩之地,勢必無法休息,不如下榻舍下如何?”
老貢生黃毓祺聽罷不依了,道:“你那蝸居怎能讓取義去屈就?不行,取義若要休息,非我府上不可。”
那戚勳是萬曆舉人,青陽人,與黃毓祺和許用等人都參議了江陰舉義反清的諸多決策。作爲書香門弟之家,戚家雖然比上不足,但比下着實有餘,絕不是黃毓祺所說的蝸居。但若是要與那黃家比起來,卻又真可謂蝸居了。這黃毓祺生于萬曆十七年,恩貢生。雖然他十次鄉試都名落孫山,但他學識淵博,急公好義,在江陰頗有名望,而且家室巨富,号稱黃半城,并多次資助錢饷抗清。
訓導馮厚敦見狀也不甘落後,也想把高旭這個“奇貨”請到自家府上。
知曉江陰反抗剃令始末的高旭,清楚地知道眼前這些人在城破之時是如何舍生取義的。這個馮厚敦可謂是與陳閻二典吏齊名的“江陰三公”。史載城破之時,馮厚敦公服自缢明倫堂,諸生從死者十數人,其妻兒皆投井死;中書戚勳以及諸生許用皆合門**;那黃毓祺雖然逃出生天,仍然矢志抗清,其有詩言“縱使逆天成底事,倒行日暮不知還”,被捕後不屈而亡。至于明倫堂外的那些城民,無不以先死爲幸,也無一人順從投降,男女老少赴水、蹈火、自刎、上吊者不能悉記。
想起這些,高旭心中如壓上一堵山一般沉重,加上一夜緊張的手術,他隻想好好地睡一覺。高旭記得高老頭曾言,在江陰城内,遷居崇明的高氏還有一處祖宅。最後,高旭誰家都不想去,隻想見識一下高氏祖宅,也順便落個清靜。
衆人見高旭堅持已見,再加他回歸故居名正言順,不再強請。
高氏雖然遷到崇明,但在江陰的祖宅仍然有專人打掃,雖然冷冷清清,卻是幹幹淨淨。這正合高旭的意,那知他剛剛在躺下不久,又聽到宅外一片喧嘩之聲。傾耳聽去,盡是那些愛熱鬧的城民聚在宅外。至于江城那些有名望的,與高氏有點沾親帶故的,則是攜着重禮來訪。高旭命人一概拒之門外。現在,高旭隻想好好睡一覺。
不知睡了多久,高旭突然被一陣轟隆隆的炮聲驚醒。
清兵攻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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