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芸娘突然冒出一句江陰沒得選擇的話,頓時讓高旭大吃一驚。這個小芸娘容貌絕美,有在秦淮歡場上練就的詩才琴藝,又身爲遼東督帥兵部尚書孫承宗之後,行事出人意表,敢作敢爲。但以高旭看來,這種生性敢作敢爲的反面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一股腦兒的走向極端。女人一旦固執起來,比男人可怕百倍。
小芸娘任高旭抓痛了自己的手臂,隻是高聲道:“你老說守江陰者必爲閻典吏,這根本是把屬于自己的責任推托他人。且不說區區一個典吏,就如史閣部史可法,也不是阻不了揚州十日?!這大明朝的官吏哪一個擔當得了大任?而你高旭可謂浪子回頭金不換,你在江陰起事,劉良佐十萬人馬一到,你就想退到崇明去,就留好了自己的後路,這與那些望風而逃之輩有什麽區别?這個江陰就是你高旭的磨刀石,你高旭如果不在這江陰磨砺,面對危難就望之而卻,怎麽是做大事之人?高旭,我孫芸不想你是個懦夫,你當是一把亂世之中脫鞘而出的劍!”
高旭放開小芸娘的手臂,冷靜了下來。隻是望着小芸娘的眼,靜靜地道:“這麽說來,你爲了讓江陰沒得選擇,也爲了讓我沒得推托,你竟然讓薛大哥去對付閻典吏,幹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小芸娘道:“好,就我幹了這樣的蠢事,殺了閻典吏,絕了你推托他人守城的借口。現在在江陰,誰不知我孫芸是你的女人,誰不知道薛一刀是你的大哥,是高字營最初的締造者,就算我們做錯了事,人們還是算到你的頭上。我說得不止一遍了,一城不守何以守天下?鞑子剃令初下,民心可用,這時不與鞑子轟轟烈烈地拼一場,還要等到什麽時候?!我若是不逼你一逼,你便要流亡崇明,苟且偷安。如果那閻典吏死了,你沒了借口,看你守不守江陰?!”
一聽小芸娘說殺了閻應元,高旭不由緊緊地握住了拳頭,想起薛一刀那批關甯老卒恐怖的戰力,雖然在舍橋一戰中減員近半,但幸存下來的一百多名老卒,那可謂身經百戰冷酷無情的職業軍人,要對付寓居在砂山之下的閻應元,足足有餘。
如令與這小芸娘糾纏無濟于事,隻有抱着萬一的希望去阻止薛一刀。見着高旭看也不看自己一眼,轉身就走,小芸娘又道:“你想救那閻應元?恐怕遲了。兩天時間,足夠薛一刀把十個閻應元剁成碎片了。”
高旭頓住腳步,回頭望着小芸娘,冷然道:“孫芸,你犯下了最不可饒恕的大錯。”
說罷,顧自離去。
小芸娘是第一次聽到高旭叫自己的名字,也第一次聽到高旭話中的徹骨寒意,小芸娘絕望之餘,又是高聲喊道:“我有什麽錯?我沒有錯!要是沒有我那一捧的當頭捧喝,你高旭還是渾渾噩噩混日子。我一介小女子,有什麽錯?錯的是這大明天下的男子,當兵的人人解甲相降,爲官的人人焚香相迎,個個厚顔無恥,隻顧一私之念,好不容易有了江陰這般的熱血之地,你高旭卻以諸般推托,棄之不守,若不逼你,便想窩到崇明島去做海盜碌碌而生。怎能怪得了我?怎麽怪得了我?……”
說到最後,小芸娘的語聲越來越低,不由得失聲痛哭……
在黃昏之前,清軍又起了對小石灣一日來最後的一次攻擊。鄉兵仗着居高臨下的地利,炮堤上七門當年防倭的紅夷大炮,以及山坡上,樹叢中無處不在的地雷,還有江面上海盜船隊的支援,高老頭從崇明調度來的大批物資支撐,再一次打退了清軍的進攻。入夜之後,清軍本來囤紮在黃山之下,卻被小石灣上的紅夷大炮轟得差點炸了營,劉良佐暴跳之餘,隻得收兵後退數裏紮營。
一等清軍退後,高旭馬上派遣熟悉地形的鄉兵連夜下山,火急去砂山打探閻應元的下落。
在高旭心中,也作好了最壞的打算。他不知道小芸娘是如何說服薛一刀的,但正如小芸娘所說的,兩天時間,足夠薛一刀領着百餘名老卒把毫無防備的閻家殺得片瓦不存了。就在高旭焦慮地等待消息的時候,守在山下的徐玉揚上來了,他的身後跟着幾個老熟人,正是那個有着江陰螃蟹之稱的季從孝以及義頭可斷不可剃的書生許用。
季從孝還是那番大咧咧的樣子,面對劉良佐十萬兵馬的圍城,仍然猶如初生牛犢一般,而許用卻是一如既往地皺着眉頭,滿臉的憂郁之色。
一番見禮之後,高旭就問起江陰城内的情況。許用道:“前日我把顧守備通敵的書信呈給陳大人之後,衆人一番商議之後,次日就設下鴻門宴,拿了那賊人之後,又從他府裏搜出數封向宗知府請兵的書信。鐵證如山,那顧守備當場就被殺頭示衆了。随後城内大索一日一夜,又揪出數十個鞑子内應。現在江陰城内已無内憂,唯有外患了。”
高旭松了一口氣,又問道:“許兄可有閻典吏的消息?”
許用道:“顧賊伏誅之後,便再無人阻撓陳大人請閻典吏入城之計。隻是今日我們去砂山請閻典吏時,卻見閻家已成一片焦土。一打聽,原來昨天有一隊清兵開到砂山燒殺搶掠,閻典吏領着數十名家丁抵擋一日一夜,最終不敵,全家皆亡。”
聽了許用的話,得到閻應元确鑿的消息之後,高旭直覺雙眼黑,幾乎坐立不穩。那隊清兵不消說,肯定是薛一刀扮裝的。名垂青史的閻典吏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了?那個有降将軍無降典吏的閻應元就這樣死了?許用見高旭臉色大變,隔了一會兒,等高旭心神稍複之後,又道:“閻典吏不幸遇難,使得江陰城内千軍易得,一将難求。衆人公議之後,皆認爲高兄智勇雙全,守将之職,非高兄莫屬。陳大人就命我來請将了。”
說了這番話,許用眼底不由露幾分慚色。衆人公議時,有人說高旭取得舍橋之戰的勝利,不過是運氣之故,至于于江陰人有着大恩的黃田港大撤退,那不過是這高旭有一個愛欺名盜世的海盜老子,恰好能湊到一個船隊而已。這個高旭畢竟昔日的名聲極爲狼藉,如今在江陰之地雖有薄名,但在大多數遺老的眼裏,仍然還是個豎子而已。至于要請高旭入城主事,依倚的不僅僅是高旭的能力,更多的是高旭有着崇明之援的背景。要是把高旭請到江陰城内,高老頭哪還不爲江陰全心全意籌款納饷?他的老丈人沈廷揚豈不會在義陽王面前多美言幾句?說不定就提兵來援了。隻要高旭一入城,崇明義陽王的援兵就指日可待。
現在對兵臨城下的江陰來說,任何的稻草都是救命的。
高旭還沒從閻應元已死的震撼和自責之中恢複過來,這許用又帶着陳明遇的旨意請自己入城。在曆史上,江陰城在閻應元的堅守之下,八十一天之後才玉石俱焚。而沒有閻應元的江陰城,又能守得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