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來有螳螂之稱的何常臉色雖然凝重,但他卻是沒有膽怯之意,說道:“據探子回報,清兵主力早上從舍橋出,途經三官殿,直達江陰城下。清兵掠西門,城民迎戰,敗歸。後曆東門到北門,分十六營圍城。燒東城,焚民居。又大掠大橋、周莊等地,肆意抄殺,所傷老弱、男女無算。附近鄉民聽到黃田港有船,正風聞趕來,但在途中被清兵狙擊,十不存一。清軍分兵一萬人馬,正向黃田港進。大約黃昏時分,就能開到港口碼頭。高将軍,我們時間不多了。”。
早在昨晚的時候,面對劉良佐開進江陰的十萬人馬,高旭就思慮如何在黃田港安全撤退參加高字營的鄉兵的家屬。但無論高旭如何想破腦袋,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任何的小聰明都無濟于事。高旭也隻是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态,放老狗才魯無巧攜帶大批銀票去遊說劉良佐。這些銀票自然是昨天高老頭帶來的。高老頭該小氣的時候小氣得讓人瘋,但該大方的時候卻是大方得讓人吃驚。高旭有出息了,那他的前程就是一樁生意。對于看好的生意,高老頭從來不惜血本。
當高旭把第一批參加高字營的四千鄉兵的妻兒老小送上船隻時,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看來那老狗才不負所托。本來照高旭的估算,自己滅了劉良佐的五千前鋒營,那劉良佐先要對付的是自己。但劉良佐把大軍開到江陰城下,分兵四掠,到了黃昏時分,才派出一萬人馬開到黃田港。這有着明顯的放水迹象。就算劉良佐看在銀子的份上,給了高旭一個白天的時候,也隻是派遣十分之一的人馬來港。但一萬人馬對于高旭來說,也是壓倒性的絕對力量。
劉良佐隻是給了高旭一次的機會,從江陰黃田港經水路到崇明,船隊真的要再回港,起碼又要深夜時分。而且在船隊沒有到達之前,高旭沒有退路。因爲身後就是滾滾長江東逝水。
當清兵一萬人開向黃田港的消息傳遍碼頭的時候,數萬江陰人衆情激憤,卻沒有出現高旭估算的那種作鳥獸散的局面。高旭也大大低估了江陰人那種識時務者認爲的不可救藥的骨氣和血性。這個呐喊出頭可斷不可剃的地方,民衆竟是全不畏死。第二批船隊沒到,背對着長江激流,鄉民們自地把婦孺老弱護在身後的港口裏,鄉兵和青壯們則簇擁在前。
“狗急也跳牆呢,何況是我們江陰的爺們!”
“今日咱們背水一戰!跟鞑子拼了!”
“身體膚,受之父母,不可損傷。格老子的,頭可斷,絕不可剃!”
“死則死矣!……”
置身其中,高旭切切實實地感受着江陰人彪悍的民風,曆史上江陰之戰到最後,全城無一降者,民衆以先死爲幸,高旭這時真正的相信了。自從月初處死了清廷派來的知縣之後,又剿殺了常州宗知府派來鎮壓的三百郡兵,其後又是與卞之虎五千老虎營的周旋血拼一個月的戰鬥,讓這些江陰鄉兵積蓄了有限的戰鬥經驗。将近一萬多的鄉兵亂糟糟的在港口外擠成一個長長的陣營,把港口内的妻兒老小護在其後。
站在港口高高的燈塔上,看着這般雜亂無章的隊列,高旭忍不住直皺眉。他想起了剛到江陰境内時,就在峽谷上看到十裏坡上那成千上萬的江陰鄉也是這般衆志成城,人人争先恐後地沖殺,可仍然被卞之虎的老虎營殺得一敗塗地。高旭又想起曆史上的嘉定三屠,按史載在嘉定城外曾聚集起十萬鄉兵與李成棟的五千清兵對陣,仍然被李成棟殺得片甲不留。算算時間,現在是閏六月下旬,離嘉定三屠的時間也隻有十來天了。對于反抗剃令,除了閻應元在江陰城死守近三個月,憑着堅城殺敵七萬五千餘人,而十萬城民也隻幸存幾十人之外,江南士民抗争雖烈,但面對清軍有組織的軍事力量,光憑血勇殺敵的鄉兵在野戰中無一勝績。
可是就算高旭想把這些已載入高字營名冊的鄉兵組織起來,也是有心無力。沒有經過訓練,倉促成軍,一萬高字營鄉兵擺在面前,高旭隻覺得無從着手。當初能一口口吃掉卞之虎的老虎營,高旭也是憑着一點小伎倆以及恰逢其時的随機應變,而對戰鬥的具體執行者卻是薛一刀以及他的數百老卒。因爲在舍橋之戰中,老卒的損傷太大,昨晚薛一刀帶着幸存的人人帶傷的二百老卒到小石灣休整。
今日一早,高旭來到黃田港後,面對踴躍報名參加高字營的鄉兵,深感人手不足,急需薛一刀爲的那些有實戰經驗的沙場老卒們的協助,但高旭派去小石灣請薛一刀的人回來卻說在小石灣隻有近百名重傷老卒,而薛一刀不在。薛一刀不在小石灣?高旭有些疑惑他會在哪裏。那些關甯老卒雖然追随高旭造反,但他們對高旭還是有所保留的,有着很強的自主性。可高旭知道一點,那就是薛一刀這些老卒很在乎小芸娘這個故帥孫女的安全,當初在舍橋的沙洲上,薛一刀就把唯一能乘船逃命的機會留給自己,條件就是要他照顧小芸娘。
既然小芸娘留在黃田港,留在自己的身邊,那麽薛一刀就不可能不關注黃田港,不可能置小芸娘于險地。就算薛一刀聞訊趕來,但算算時間早就到了。高旭轉過頭,看着一直安靜地呆在身邊的小芸娘,問道:“薛大哥不在小石灣,你可知道他在哪裏?”
小芸娘隻是應道:“我一天都在你身邊,我怎麽知道啊。”
高旭隻是深深地望了小芸娘一眼,沒有再說什麽。以小芸娘張揚的性子,今日卻低調得有點奇怪。
但眼前形勢危急,高旭的注意力又回到港口,也知道這時就算薛一刀在場,面對那些大都被血勇沖昏腦袋的鄉兵跟他們講什麽戰陣的進退之道根本扯談。
但幸好昨夜高旭從三官殿帶來的四千鄉兵,因爲他們的妻兒老小是第一批離港的,家人的安全使得這四千鄉兵的情緒少了幾分急燥,也對高旭産生了實質性的向心力。至于今日白天剛剛加入高字營的鄉兵,不過是在名冊上記了個名而已,他們的家人還在碼頭上,還在危險之中。
高旭站在燈塔上,感受着港口外的鄉兵那滔天的戰意。擡頭西望,又到了斜陽西下的時候。晚霞映在滾滾的江面上,長江猶如一條燃燒的錦繡……極目望去,隻有零零落落的來去倉惶的漁船。要等高老頭的船隊再次到來,起碼要在入夜之後了。再轉過頭南望,卻見離黃田港數裏之外的君山依然平地兀立,不連崗自高,不拖勢自遠。看着君山上的山巒深林,高旭沉思了一陣,讓人把徐玉揚請上燈塔,交待了他一番之後,随後徐玉揚領着一千騎兵離開了港口。
近萬多的鄉兵列陣在黃田港外,人聲沸騰,或坐或立,大夥兒有刀的磨刀,有棒的練棒,有些江湖買藝的更是豎起高高的長杆,人立其上,買弄風騷,引得衆人一陣喝采。那些說書人手裏拿的不是刀,卻仍然是開開合合的扇子,添油加醋地說着高旭高取義如何逼得卞之虎自殺,舍橋之戰殺了清兵數萬雲雲,指着立港口燈塔上的高旭,直言他是某某星下凡。高旭居高臨下,又沐浴着豔紅的餘輝,從燈塔下看上去,那圓通通的落日恰好落在高旭的腦後,他的身影被夕陽斜斜地拉長,倒真有顯出幾分偉岸的神采來。衆人見了,對說書人的一番胡扯倒真有點半信半疑。
高旭看着這些鄉兵陣列的雜亂無章,這那裏像要開戰的戰場,分明是廟會趕集的翻版。幸好立在燈塔下方的三千鄉兵倒是嚴陣以待,領頭的正是螳螂何常。這三千鄉兵的家人已被高旭送到崇明,他們的命運已與高旭休戚相關。何常的性子以嚴謹和死心眼聞名,而且這三千鄉兵的骨幹就是那些江陰腳夫,何常自然控制得了場面,也能讓他們排得秩序井然。
當夕陽落下山巒時,清軍終于開到黃田港。
隻見一面“劉”字旗迎風飄揚,旗下的一匹雜花馬上,坐着一個穿着滿清盔甲威風凜凜的将軍。在他身後,便是殺氣騰騰的一萬綠營清兵。這些原是弘光朝傾國之力打造出來的江南鎮軍,面對外族的滿清鐵騎望風而降,剃易服,但屠刀内向胞澤時卻是不遺餘力,竭盡窮兇極惡之能事。
面對于清兵排山倒海而來的軍勢,本是嘈雜不堪的鄉兵隊伍頓時安靜下來。
劉良佐看着港口燈塔上立起倆個年輕人,道:“那個男的就是高旭?”
一旁的老狗才魯無巧馬上點頭哈腰地答道:“是的,是的。他就是高旭。”
劉良佐又指着高旭一旁的女子,問道:“她又是誰?”
魯無巧道:“她叫小芸娘。”
劉良佐愕然道:“小芸娘?秦淮河的那個小芸娘?”
魯無巧道:“正是。”
劉良佐笑道:“這個小芸娘在秦淮河無視豫親王爺的幸召,竟然跑到這江陰來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跟高旭說,隻要獻了小芸娘,萬事好商量。”
魯無巧正要上陣傳言,卻又被劉良佐呼住,道:“等等。先殺殺這些江陰人的銳氣再說。”
劉良佐一揮手,一隊号兵走出陣前,震天喊道:“留——頭——不——留——,留————不——留——頭!”
徹底執行剃令,這是清廷定下的國策。
聽了清軍的喊叫,鄉兵們先是面面相觑了一番,那個說:“頭可斷,絕不可剃!”然後那些江陰鄉兵也是先先後後叫起來,最後萬人彙齊成一個聲音,聽到高旭耳裏,直覺壯烈得無以複加。
鄉兵們呐喊了一陣,幾個立在最前頭的鄉兵竟是舉着刀不顧一切地向前沖去。接着就是數十,數百地上前沖,最後竟是近萬之衆呼嘯而上。
劉良佐看着鄉兵亂七八糟的沖鋒,不由得皺皺眉,頗有勝之不武之感。下令一名參将點兵五千迎戰。
劉良佐摸摸自己光秃秃的腦門,喃喃自語着:“不就是剃個而已,用得着連性命都不要?江陰人都瘋了。”
劉良佐舉頭望去,那燈塔上的高旭仍然不動如山,而在燈塔下,他的三千鄉兵仍然嚴陣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