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自東北往西南一路傾斜下來,逶迤之中,峰嶺逐漸低矮,清冷嶙峋的岩石也被越來越厚的黃土覆蓋,堅硬的黃士被千百年來風雨的侵蝕沖出無數道溝壑,從遠處看去,仿佛是一個老人滄桑的面容,一直綿延數百裏,又與同樣被厚厚黃土覆蓋的呂梁山脈遙遙相望,兩山中間便是一塊地勢平坦的盆地,宛延一千四百多裏的汾河從盆地穿流而過,滋潤着這片大地。
有着汾河的滋潤,這片大地比兩側的山脈肥沃豐饒了很多,一千多年,這個盆地中心就聳立着一座古老的城市晉陽,大隋并州總管及河北道行台尚書令的治所就在晉陽,眨眼間,晉王楊廣到此已經一年多了,一年多前,楊廣初就番王之位時隻有十三歲,而今又大了一歲,十四歲的晉王比一年前長高了不少,更顯雄姿英發。
第一次離開父母的管束來到長安千裏之外的地方擔任着一州總管,而且還是河北道行台尚書令,楊廣并沒有對長安有多少依戀之情,有的隻是興奮,眼看着大哥楊勇隻比他大兩歲,這數年卻是領兵作戰,東征西讨,赢得朝堂一片贊譽,楊廣心裏多少有些不服氣,領兵作戰,治理地方,又不是什麽太難之事,若是給自己機會,自己一樣能做好。
隻是真正到了晉陽,楊廣才知道自己雖然貴爲王爺,又是河北道行台尚書令,晉州總管,其實還是得不到多少自由。
楊堅擔心兒子年齡不足,在楊廣上任前,楊堅親自在皇宮西朝堂召見楊廣,命他面西而立,讓高颎等大臣自後面引出項城郡公王韶與楊廣相見,命令楊廣當着皇帝和衆大臣的面拜王韶爲師。
施禮完畢,楊堅囑咐楊廣凡事無大小巨細,須事事委托王韶,對王韶的教誨不得有違,楊廣隻得諾諾而應,心中老大不自在,不過想自己雖然拜了王韶爲師,但畢竟自己是王爺,王韶隻得臣子,諒他也不敢管太緊,心中才又高興起來。
沒想到楊廣卻打錯了算盤,王韶性恪剛毅,爲人耿直,到了晉陽後,當真如嚴師般對待楊廣,事事按規矩行事,讓楊廣感覺比長安還不自在,數月前,因爲突厥人剛剛退走,王韶奉旨北上巡查長城的修築情況,楊廣才感覺輕松起來。
此時晉王府後苑内傳來一陣叮叮當當的響聲,這裏正在挖一個深五尺,寬數畝的大坑,等挖成後,将水灌進來就會成爲一個小湖,挖上來的泥土當好堆在旁邊成一座小山,等植上樹木,這裏就有山有水,才象一個真正的王府後苑。
楊廣非常讨厭王府牆外遙遠處那些光秃秃的山頂,沒有樹,那叫什麽山?書中描繪的江南山青水秀,滿目蔥綠的情景讓楊廣向往不已,如果可以選擇,他甯願分封到長江邊沿接近陳國的地方去那才惬意,如今隻能自己動手,在身邊營造出一片青山綠水來。
若是王韶在,絕不會同意他如此做,楊廣才要抓緊時間在王韶回來之前弄好,看着在征召過來民夫辛苦勞動下,湖和山都已快成型,楊廣心中得意,向身邊的王府總管張衡問道:“王韶還有一個月才會回來吧?”
此張衡可不是漢朝制定渾天儀的張衡,卻也是出身貴族世家,張衡的祖父張嶷爲西魏河陽太守,父親爲周萬州刺史,張衡從小聰明,仍是獨孤氏親自爲楊廣挑選的總管。
聽到楊廣問話,張衡連忙道:“回王爺,王大人已出去二月半了,按理再過半月左右就能回來。”
楊廣拍了拍自己腦袋:“已經有二月半嗎,本王差點記成二月,唉,看來要讓工匠和民夫都抓緊點,務必在王韶回來前完工。”楊廣說完,頓時唉聲歎氣,輕松了二個多月,楊廣分外體會到自由的可貴,不願再受王韶管束。
張衡嗫懦的道:“王爺,皇上登極以來厲行節約,極惡侈糜,雖然以王爺尊貴身份,在後苑中挖一小湖并不算太大這事,畢竟是背着王大人進行,若是是王大人回來後向皇上告狀怎麽辦?”
楊廣哈哈一笑:“皇上自己可以築新城,難道本王修一個小湖也不成?”
張衡大吃一驚,不敢接話,開皇二年三月,工部尚書長孫毗向皇帝上奏,言長安城宮室殘破,井水鹹鹵,而且人口越來越擁擠,不能适應大隋日後發展,要求重築新城。
長孫毗的奏章馬上得到楊堅贊同,這封奏章其實就是楊堅自己示意長孫毗上奏,長安城确實太過狹小,而且水源也是一個大問題,對于大多數百姓來講,渭水太遠,隻能飲用井水,可是經過數百年的飲用,長安的地下水已不複漢朝時甘甜,反而有一股苦水,以前皇室的飲用水都要從城外運進來,費時費力。
楊堅另築新城還有一個原因卻不便宣諸于口,他雖然将周朝皇室幾乎殺光,但長安城中同情和懷念周室的貴族大有人在,楊堅時常感到自己在長安施展不開手腳,所以要另築新城。
雖然大隋眼下國庫空虛,但夏收之後馬上能補上,舊長安确實太過擁擠,長孫毗的表奏一經皇帝點頭,許多人都異口同聲表示新朝要有新朝氣象,少數反對人的意見也很快淹沒,築新城的計劃馬上就确定下來。
新城定在長安不遠的龍首山,龍首山周圍川原秀麗,土地肥沃,而且可以引産水、交水、潞水入城,不必象舊長安一樣依靠苦井水供人畜引用,确實比舊長安适合建都。
楊堅命令左仆射高颎和工部待郎宇文恺分任大興城的正副營建,高颎雖然是正營建,但隻是作爲行政監督,實際上大興城所有的規化都是由工部待郎宇化恺完成。
新城設計的氣勢宏偉、規模巨大。全城南北長八千六百米,東西長九千七百米,總面積達八十四平方公裏,開皇二年三月初,宇化恺就将大興城全部設計完成,左仆射高颎、将作大匠劉龍、巨鹿郡公賀婁子幹、太府少卿高龍叉、宇文恺等人,率領數十萬人,日夜在龍首山大興土木,開始新都城的營建。
從皇帝迫不及待的築新城來看,楊廣敏銳的發現,父親嘴上雖然口口聲聲崇尚節儉,極惡奢華,其實也是口不應心,眼下大隋國力還未恢複,皇帝不得不帶頭做出節儉的樣子,一旦可以享受,誰又會拒絕,楊廣才心安理得的趁王韶不在時挖湖堆山。
等王韶回來,木已成舟,他最多來一個下不爲例,未必會向皇帝奏報,難道王韶就不怕落個輔佐過失的罪名嗎?楊廣美美的想道,擡頭望了望天色:“回去吧,我餓了。”
回到前廳,張衡道:“王爺稍待,卑職馬上吩咐開飯。”
不一會兒,幾名仆役将飯菜端了上來,楊廣拿起筷子,看着桌上的飯菜,大皺眉頭,剛才視察後院的好心情頓時消失,把筷子往桌子上重重一丢:“什麽飯菜,本王貴爲晉王,一日三餐也隻是吃這些瓜豆青菜,寡味極了,你就不會弄一些雞,鴨之類的肉食。”
張衡嗫懦道:“卑職多次想過替王爺改善夥食,隻是按陛下的诏令……”
楊堅怕自己的四個兒子分封到地方會養成奢侈之風,對各個王府的日常吃穿用度作了嚴格規定,除非節令誕辰,慶典祭祀之日,平時自王公至下屬均以素淡飯菜爲主,更不得飲酒,這些費用開銷都由王府總管掌握,如有違反,先拿王府總管開刀。
楊廣征調民夫工役在後苑動土,張衡管不着,也管不了,若是飲食沒有掌管後,王韶回來,第一個就要拿他開刀,面對王韶的鐵面無私,張衡哪敢違反。
見張衡一幅膽小的模樣,楊廣重新拾起筷子:“算了,不爲難你,你弄什麽我就吃什麽。”
“多謝王爺體諒!”張衡心中有幾分感動,不要說貴爲一個王爺,就是他刺史府出身,家中也不會斷肉,王爺小小年紀,吃了一年多的素菜淡飯也确實難爲了。
楊廣畢竟是長身體的時候,雖然開始沒有胃口,但還是連吃了幾大碗才飽了,吃完歎了一口氣:“要是在長安就好了。”
在随國公府時,楊廣并不是沒有吃過素淡飯菜,當初周宣帝要求大臣們見他時先要沐浴齋戒三日,楊堅身爲大前疑,幾乎天天要見到皇帝,爲了不使政敵抓到把柄,家中平時都是吃齋,連累他們幾兄弟也是如此。
不過,家裏雖然如此,那時楊廣幾乎每天都跟在大哥楊勇後面出府,街上的各種美食盡情享用,末了還要帶一些回去給幾個弟弟妹妹一起偷吃,雖然不久就被父母發現,他們卻沒有幹涉,那段時間反而是楊廣吃得最開心的時候。如今想起這段日子來,楊廣還是頗爲懷念。
十幾天後,王韶風塵仆仆的回到晉陽,他也沒有通知什麽人迎接,直接回到家裏,王韶這次奉旨視察長城修造,一去就是數月,其間鞍馬勞頓,确實辛苦,不過,回到晉陽,王韶還是歡喜的很,長城的修造工程十分順利,自己的使命也算圓滿。
令王韶更加欣喜的是晉王在他教導下成長很快,不但文章學識,就是騎射之功也日益精湛,而且頗爲尊師重道,一年多甘于粗茶淡飯,也沒有什麽出軌的行爲,爲此,每次他向皇帝彙報晉王進步時,都會受到皇帝的嘉獎。
回到家中,王韶在飯桌上問起夫人晉王這三個月幹了些什麽事時,夫人将楊廣在王府後苑挖湖堆山的事說了出來,王韶當即氣得一掌拍向桌子,将桌上的飯菜都差點震翻:“夫人,你所說當真?”
王韶夫人心中暗自後悔,夫君剛進家門,實在不該向他說這些,他喘息未定,竟然連一頓熱飯也吃得不安生,隻得吞吞吐吐的道:“爲妻平時也難得去晉王府一次,或許是爲妻聽錯了。”
王韶在自家廳中踱來踱去,他深知夫人不是挑撥是非之人,平時也不大出門,既然已經傳到自己夫人耳中,那多半是真了:“夫人,你說,那晉王在我面前一口一個恩師叫着,極其恭順服帖,誰知我剛離開數月,他竟然如此侈糜虛榮,難道他平日在我面前的樣子都是故意矯飾出來不成。”
王韶夫人不敢答自己夫君的話語,隻得道:“夫君剛剛到家,風塵未洗,該先吃了飯,好好歇息一下,有什麽事明日再說不遲。”
“不必了,我哪有心情吃飯,來人,把我綁上。”
聽到王韶的話,應聲進來的兩名家丁頓時呆住,王韶對兩個家丁瞪了一眼:“聽到沒有,快去找繩子把老爺綁上。”
兩名家丁跌跌撞撞走出去尋找繩子,心中納悶不已,自家老爺出去數月是不是累得瘋了,哪有找人綁自己的道理。
夫人同樣大驚失色:“夫君,你這是爲何?”
王韶痛心的道:“皇上将晉王交給我,我以爲可以不負皇上所托,沒想到晉王如此表裏不一,我對不起皇上,要回長安請罪。”
夫人大驚失色:“你要綁着回長安,這千裏路程,如何使得?”
兩名家丁已經尋到繩子回來,站在一旁有點不知所措,王韶大聲命令:“綁了。”
兩人才慢騰騰的開始捆綁,卻是不敢真正綁緊,待兩人綁好,王韶才道:“扶我到晉王府,我要向晉王辭行。”
夫人松了一口氣,原來是要先到晉王府走一場,爲了便于管教楊廣,王韶的府第就在晉王府的旁邊不遠,雖然天已快黑,倒也沒有多大關系。
楊廣得知王韶回來,多少有點不安,他畢竟受過王韶一年多的管束,正在想着明天如何應對王韶時,張衡來到他身邊:“王爺,不好了,王大人來了。”
楊廣心中一驚,現在天色已晚,楊廣以爲明天才會見到王韶,沒想到王韶會在晚上過來,連忙吩咐左右:“快,帶本王去迎接恩師。”
等楊廣走出院子,王韶五花大綁,已跌跌撞撞的走了進來,楊廣看得大吃一驚:“恩師,這是怎麽呢,什麽人如此大膽妄爲,竟敢捆綁本王的恩師?”說完又厲聲喝道:“來人!”
王韶阻止了楊廣繼續呼喚:“王爺不必叫人了,是老臣自己叫人捆的。”
楊廣心中納悶:“恩師爲何要自己捆綁自己?”
王韶道:“老臣心中愧對皇上,沒有教育好王爺,以緻王爺在老臣離開之後,挖湖造山,如此奢糜,全是老臣教導無功,老臣當向王爺請辭,回長安向皇上請罪!”
楊廣大吃一驚,他雖然料想王韶會爲此斥責他一通,隻是萬沒有想到王韶竟然有請辭的想法,若是真讓王韶這麽一回京告狀,他非得被父皇狠狠處罰不可,連忙親手将王韶身上的繩子解開:“恩師,本王知道自己所爲實在不妥,恩師不必如此着急,本王日後一切都聽從恩師教導,萬不可丢下本王。”
見楊廣臉上有愧色,王韶的臉色才和緩下來,心想晉王到底年幼,心性未定,隻要知道錯了再改過來也是可以,他語重心長的道:“王爺,并州自古就是國家要沖,皇上将治所重任托于王爺,對王爺的期待可想而知,王爺應虛懷若谷,勵精圖治,不可稍有閃失,否則不但有愧于皇上重托,也對不起并州百姓。”
“恩師所說正是,本王立即傳令,王府後苑工程馬上停止,今後當聽從父皇和恩師的教誨,停止一切糜費行爲。”
“好,王爺知錯能改,将來大有可爲。”
楊廣臉上呈現赧色:“恩師,此事本王不想讓父皇知道。”
發生這樣的事,若是讓皇帝知道,王韶也是面上無光,應道:“王爺既然改過,自然不需要驚動皇上。”
楊廣道:“本王不是怕父皇怪罪,隻得擔心父皇得知氣惱了身子。”
王韶頓時大爲高興,晉王如此仁孝,自己還是教導有功,此事就此不了了之,其實在王韶回來時,王府工程已經完工,每次楊廣待在已經植滿樹木的小山上看着數畝大小的湖面,心中都忍不住絲絲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