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如驚雷一般讓阮瞻騰身而起。
上次在對付妖童時,血木劍曾經在靠近父親的一瞬爆發出耀目的紅光,當時他心中隐有不安,因爲那意味着父親身上有極強的惡氣。可是他不願意相信這些,父親可以抛棄他、可以背叛他,但絕對不能是個大惡之人,那會讓他内心的精神世界全部崩塌,他所有依賴的和信仰的将全部消失!
小時候,他爲了引起父親的注意而不肯學習道術,父親卻從不逼他,隻強行讓他記下了許多法術的門道,讓他長大後慢慢修習。父親曾說:道法自然,要以善揚惡。
這麽多年來,雖然他冷漠對待世界,也明白這世上的事太過複雜,不是簡單的善惡就可以區分,但心中卻一直有着清楚的界限,而假如父親就是大惡之人,他要如何自處?!
血木劍是不會說謊的!
一伸手把殘裂幡拿了出來,心裏好像被滾油煎着,臉上還假作沒有表情,收那兩個惡煞進入幡内。他不能讓她們看出一點端倪,否則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端。可細一想,父親當年因仁慈而誤事,前些日子對那對妖童還極力想要給他們自新的機會,怎麽會是大惡之人?
“我父親在哪兒?告訴我。”他冷冷地問。
殘裂幡一陣顫動,但是沒有回答。
“何苦逼我動手施刑呢?最重要的你們都說了,還在乎這點小細節嗎?假若非要我自己來找,我找多久,你們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否則,我可能會考慮給你們一個痛快。放過你們是不可能的,你們身上有多少血債,自己清楚。”阮瞻不想以放過她們來換取情報,因爲雖然是敵對雙方,他也不願意采用欺騙的手段。
“他在左邊山坳下的一個秘洞裏,洞口不遠有一棵死槐樹的。”過了半天,三寸金蓮的聲音才傳出,“你确定要見他嗎?說不定你會受不了的。阿姨疼你,好心提醒過了哦!”說罷,她嘻笑起來。
“多謝關心。”阮瞻不帶情緒的聲音讓幡内的兩個惡煞有些失望,但她們沒有機會再說話,因爲阮瞻已經把幡封起、收好,腳步不遲疑的向山下走去。
那個秘洞的位置很好找,因爲這山光秃秃的,那棵死槐看來格外突出。但位置雖然找到了,洞口卻找了半天也沒有發現,阮瞻翻遍了一堆堆的亂石,一蓬蓬在何處都能生存的野草,還是沒有線索。
難道父親在洞口外設置結界了嗎?可是爲什麽可以暢通無阻呢?難道是以他的功力也無法發現的隐形結界?
想到這兒,阮瞻拿出了破滅印。那是可以打破一切結界的東西,他帶着以防萬一的,沒想到竟然用得上。
念動咒語,破滅印出。空氣中傳來清脆的聲音,不同于以往的玻璃碎裂聲,這聲音竟然如鳥鳴,發出聲音的時候讓人的心也跟着跳了起來。之後,一絲若有若無的黑氣在一篷長草下淡淡的散發了出來,阮瞻知道那後面就是洞口所在,隻是才一發現洞口就有了惡氣現出,讓阮瞻本已扭在一起的心更加不能釋懷。
洞很黑,一紙光明符咒放着冷光,在半空中指引着阮瞻的腳步;洞也很深,竟然九曲十八彎的,似乎貫穿了整個山腹,這在洞外是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的;洞還很幹淨,證明這裏不僅人迹罕至,就連動物也很少來。這是真正隐秘的所在,感覺神秘之極。
“啪”的一聲,光明符突然自燃,而後熄滅,洞内陷入一片漆黑。
阮瞻站着不動,感覺到了異常,心立即揪痛了起來。
“我都來了,何必不見。”
半晌,黑暗中長歎一聲,“你――都知道了?”
“那兩個惡煞隻說了一點,我來,就是要問明白。”阮瞻知道父親不想讓他靠近,所以也不上前,幹脆站在那裏實話實說。
又是半晌無語,之後幾道光明符升到半空中,比阮瞻施出的要亮出很多,把這山洞最裏側的角落全部照亮了。亮光下,一個老人盤膝坐在地上,乍看上去,和那些呆坐在路邊的和公園裏的老人一樣,寂寞、凄涼,似沒人要的破布一樣被丢棄在那裏。
阮瞻幾乎從不哭的,可這一刻,竟然心酸得想落淚。他責怪父親沒有給他父愛,可是他又何時給過父親子愛呢?就算他真的是自己的養父,他也應該盡孝啊!那時的自己太年青、太倔強、憎恨這世上的一切,如今卻無力挽回了。
今天他才明白,子欲養而親不在,是人生的大痛!
“爲什麽?”他問,因爲他看清父親身上纏繞的黑氣了,那是做了大惡才會有的氣場。初一看,他驚訝得差點失神。那惡氣太強大,他化解不了,也壓制不了!
“不要問。你終有一天會明白。但是這确是我的錯,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怨不得别人。”阮父緩緩地說,眼神圍着阮瞻轉,眼神中透出慈愛的神色。
這個孩子,他很愛的,可是爲了那個注定的一天,他不能愛,否則一切都無可挽回。
“不行,我得知道爲了什麽?”阮瞻執拗地說了一句,從小到大,第一次那麽激動,“你不管我,可我不能不管你。”
“我們父子曆來是誰也不管誰的,不要多事了。”阮父眼神一轉,化爲冷漠。
“既然作惡,爲什麽要散了惡氣?”父親的拒人千裏讓他心痛,但他堅信父親有難言之隐。如果他真的是惡人,爲什麽要散去自己的惡氣?呆在洞裏才一刻,他就感到渾身不适,父親爲什麽要獨自在這裏受煎熬?從他周身的惡氣來看,沒有人能攔得住他,他又何必自讨苦吃?!
“知道我爲什麽來這裏嗎?知道鐵頭山爲什麽那麽荒蕪嗎?”阮父答非所問地說:“可惜你小時候,我沒教過你風水之學。可是那時候你什麽都抵觸,教你,你也不會學的。你要知道有靈山寶地,有天生靈氣充沛或者天生聚氣之處,就會有氣場相反的地方。這個鐵頭山就是大地山川上奇怪的一處,它沒有靈氣,也不能聚氣,而是洩氣之地。現在你明白爲什麽這座山那麽光秃秃的了吧?萬物和野獸都喜歡在靈氣充沛的地方生長,此地沒有這樣的好處就罷了,還會外洩,你想這裏還能有什麽山珍異獸,?連山形也長得惡了。當然,窮山惡水處也有靈地,但那是處在某些大環境之中,而此處應該四季如春的,卻不能讓山綠水美,就不是環境,而是靈氣使然了。”他慢慢地說着,好像一個老人教兒子學問一樣,突然讓阮瞻想起來了小時候,但他馬上又回到現實中來。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
阮父無奈,隻得點頭道,“沒錯。我在洩我的惡氣。”
“你修煉時走火入魔了?或者中了什麽妖邪的奸計?”
“都不是。”阮父搖了搖頭,突然向阮瞻一伸手。阮瞻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覺得背上的背包一動,一道金屬的光芒閃過,殘裂幡已經到了阮父的手裏。
手捧着這小小的金屬幡,阮父輕輕地撫摸着,好似對這個跟随自己多年的法寶分外不舍,這更讓阮瞻疑惑――他對一件東西都這樣愛憐,爲什麽對自己就不能施舍一點父愛呢?這是爲什麽?有原因嗎?
“這兩個真是異數。”阮父說着,伸手一撚,輕輕松松就從阮瞻加了禁制的殘裂幡中拘出了兩個惡煞。此刻她們不是本像,而是兩個淡白色的光球,被阮父随手一壓就陷入了石壁中。
“沒想到她們一直暗中盯着我,我竟然沒有發覺,最後讓她們知道了我的秘密,還把你引到這裏來。”他微歎一聲,“我已死,陰陽相隔,還是不見的好。”
“你不要避重就輕,告訴我實情!”
“這兩個留給我吧,我做的錯事,還是由我自己來解決,你走吧。”阮父還是自說自話,根本不回答阮瞻的問題。
“你不能不說,因爲這關系到我。即使你不想要我這個兒子,也要告訴我逢三之難是怎麽回事?”阮瞻心裏五味雜陳,一時不知道怎麽打聽内情,也不知道怎麽勸服固執的父親,隻好轉移話題,“我有了很心愛的人,我不能死,我要和她在一起!”
話說出口,不僅阮天意,就連阮瞻自己也愣住了。這一番話在他的心裏許久,這麽直白的說出來,卻還是第一次。
阮天意看了阮瞻一會兒,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他那麽對待兒子,就是想讓他冷情冷意的,因爲他生下來的使命就是如此,不能陷入與他人之間的感情糾葛。萬裏已經是一個例外了,是他心軟之際給兒子留下的一絲人間溫暖,可他沒想到兒子還是逃不出“情”之一字。愛上倒還罷了,竟然深陷進去。這對他是沒有好處的,隻能徒增痛苦,難道這孩子的命運就真的那麽沉重嗎?
“是那個姓嶽的姑娘嗎?”他眯着眼睛仔細回憶那匆匆的一見,“是很可愛的。可惜――你逃不過逢三之難,這是注定的,除非出現奇迹。可是,你是不能指望奇迹的。”
“這是什麽意思?”
“意思是你和她在一起,隻會害了她。放手吧!假如你真的那麽喜歡她,就該爲她着想,或者,真的出現了奇迹後再去找她。那時候一切還可以挽回,勝于前途茫茫。那個姑娘一看就是個激烈的性子,真急起來,是個什麽都做得出的,不是嗎?”
阮瞻的心顫抖了,因爲他知道父親說得對。他壓抑過對小夏的愛,可是如果感情可以控制,那就不是真正的感情了。所以他想要度過逢三之難,這一切都是爲了小夏而已。現在父親親口斷絕了他的希望,他還要抗争嗎?還是就此放棄。父親說得對,小夏那種野火一樣的個性,是什麽都做得出來的。
“事到如今,你不要隐瞞了。”他慢慢地說,眼睛不敢看向父親,“告訴我實情,我自己會判斷是否放棄她。别和我說什麽天機不可洩露,也别說是爲了我好、這是天命什麽的,該我承受的,我跑不了,至少我有權知道這爲什麽是我的命運。”他說完坐了下來,一副父親不說,就絕不離開的模樣。
阮天意從未見過阮瞻如此,他故意培養兒子的冷漠個性在一定程度上是很成功的。從小時候起,他對一切就表現出與年齡不符的漠然,對任何事情絕不強求。是什麽讓他變成今天這個模樣,或許這孩子本就是個熱血的性子,隻不過被他親手折磨得把自己隐藏起來了?!
好吧,既然爲了那件事他已經毀了自己的親生骨肉,何妨再由他的嘴告訴兒子那個殘酷的事實。這是他一直避免的,怕在那天來臨之前增加兒子的痛苦,增加對他的折磨,可是意外頻生,所有的事情迫得他不得不如此。
“你的逢三之難是注定的,因爲我反複推算過,那一天有奇異的天象。這不是人們常說的天文現象,所以是世人感覺不到的,隻有修道到一定程度的人才能知道。在這一天,你要做一件事情,這件事百分之百會要了你的命――你,還要聽下去嗎?”阮天意問。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
阮瞻臉色蒼白,點了點頭,聽到自己注定的命運,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那一天就在自己眼前顯現。随着父親緩慢的語音,他一點一點看到自己的過去與未來。原來,他生命的意義竟然如此可笑;原來,他始終逃不脫!
“這件事如果我不做呢?”他問。
可是父親還沒有回答,他就自我否決了。這件事他必須做,因爲他生出來就是爲了這個。再說,他怎麽忍心放手不管?那樣,即對不起父親,而且最終也會使小夏和萬裏、乃至包大同也都會面臨危險。
不如,由他一個人承擔吧!
知道父親不會離開這裏,也知道因爲山縫沒有填平,不會阻止父親洩惡氣的舉動,阮瞻獨自離開了。沒有道别,因爲父子會在那一天相見,隻是那種情況下還算相見嗎?
他在金石鎮徘徊了幾天,最終還是回去了。雖然他仍然要冷漠地對待小夏,傷她的心,可是在這最後的日子裏,他要看着她,呼吸着她,感覺着她,他舍不得和她最後的相處,那将是他這一生最痛苦,但也最幸福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