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大部分妖軍都已開赴戰場,或是鎮守魔刹天各個天壑,留在鲲鵬山的不過千數。我抓住一個站崗的妖怪,很快拷問出了晏采子的住處。
尋至主峰東側的山頭,我按下灰霧,飄向濃蔭遮掩處的一座洞府。
緊閉的洞門忽然開啓,讓我伸手了個空。
“你真的脫困了。”晏采子的語聲突兀響在耳畔,未見我人,便已察覺出我的到來。這等近乎鬼神的通靈感,分明源于共時交點之秘。[
“是的,我自由了。”我興奮的點點頭,走入幽黑的洞口。
“自由?你隻是脫困了。”石門在身後“吱吱”的合攏。
我愣了一下,不自覺地停下腳步:“有什麽不同嗎?”
“不拘一物,不羁一念。方是自由。”洞深處,亮起朦胧的光點,晏采子的身影随着光點放大,由模糊而漸漸清晰。
“那麽我永遠不會有自由的一天了。在我看來,有物可拘,有念可挂,才能更好的領略出生命的豐富滋味。否則,自由還有什麽意義?”我不以爲然地道,向晏采子走去。雖然雙方距離不過數丈,我卻法走近對方,反倒越走越遠。最終,居然發現自己走到了洞府門外。
“是道陣禁制麽?還真是奇特,難怪碧落賦能榮登清虛天第一名門。當初在千洞窟見識了玄凝釘簽,我就該想到,前輩隐身在魔刹天。”我對着石門道,“前輩,我是來兌現當日的諾言的,沒理由讓我吃閉門羹吧?”
“我何時關過門?”石門消失在黑暗中,我仍然站在洞内,遠處是晏采子古井波的面容。
“越是拘限,越是羁挂,就越會偏離。”晏采子輕輕一步,邁到我的跟前,“越想得到什麽,就越會失去。”
我搖搖頭:“難道因爲怕‘失’,就不敢去‘得’?如果連渴望得到的念頭都失去了,才是真正的‘失’。”
晏采子黯然。
我笑道:“我今日來此,是爲了用《易經》抵消那顆太清金液丹。”
晏采子打量了我一陣,歎道:“想不到丹鼎流的秘道術,竟然可以抗拒黃泉天的死氣,令你起死回生。不過若是沒有你體内的生氣中和,也是枉然。”
“前輩法眼如炬,隻是其中過程複雜,待我慢慢細述。”
“不必了。”晏采子漠然道,“你隻需講出《易經》之理,便可離開,其餘的東西我沒興趣。”
“前輩對我體内的生死螺旋胎醴也不感興趣嗎?”我不緊不慢地誘惑道,“我敢說,即便是前輩苦修多年的醇厚内氣,在質上都比它差了一籌。”
“生死螺旋胎醴?”晏采子好象有點動心了。
我不失時機的添了一把柴火:“除此之處,前輩将親眼目睹,我是如何塑出魅胎,重得法力的。”像楚度、晏采子這樣的人,俗物俗事已經不能打動他們了,隻有稀奇古怪的東西才會有吸引力。
晏采子盯着我看了許久,冷笑道:“是想找一個免費的護衛嗎?”
“我早說了,前輩法眼如炬!大家互惠互利,共同進步嘛。”我頓了頓,見對方沒有反對,便坦言魅胎一事,又把煉出生死螺旋胎醴的經過一五一十道出。[
“如果生死螺旋胎醴能夠壯大,我恐怕連黃泉天也能闖一闖了。”我運轉生死螺旋胎醴,黑碧雙色胎醴從肩胛處洩出,幽冥的氣息與勃勃生機水乳~交融在一起,宛如孿生雙子。散洩的胎醴觸及洞壁,整片岩石莫名向内凹陷,像是被吃掉了一塊。凹陷處,既沒有裂痕,也不見碎落的精末。
晏采子微微動容,袍袖一卷,透出至精至純的清氣,迅速形成了一個氣罩,向生死螺旋胎醴罩去。胎醴猶如未覺,毫不費力地穿透氣罩,兩者接觸的刹那,部分氣罩竟然消失了,就像那塊被吃掉的壁。片刻後,生死螺旋胎醴緩緩消散在洞中。
“怎麽樣?這股新生的力量還不錯吧?”我暗地裏一陣竅喜,生死螺旋胎醴太奇妙了,輕輕化解了晏采子的氣罩。
“何止是不錯,簡直是匪夷所思。”晏采子滿臉壓抑不住的驚訝,伸手撫摸石壁,修長如玉的手指在凹陷處慢慢劃動。
“缺了這塊岩石,去哪裏了呢?”他眉頭微蹙,神色凝重。
聽他這麽一說,我也覺得有些古怪。生死螺旋胎醴再厲害,但碎石要見粉,殺人要見屍,總不會憑空把東西變沒了吧?
“繼續運轉生死螺旋胎醴,不要停。”晏采子突然喝道,雙手按住了我的肩頭,當生死螺旋胎醴從肩胛處洩出時,晏采子的手掌輕輕抖動了一下,旋即面色劇變,他的十指指尖詭異地不見了,像是被“吃”進了一個形的大嘴裏。
輕哼一聲,晏采子雙手冒出氤氲清氣,手腕如同靈活的魚兒飛速滑遊,靈幻之極。須臾,十指指尖重新出現在手上,仿佛他又把指從形的大嘴裏拔了回來。
“有意思。”晏采子凝視雙掌,目光閃耀着一絲灼熱,“很久沒有這種恐懼的感覺了。不錯,非常難得的體驗。就像被一點點拖向冥獄一樣,惡鬼厲嚎,血流成河。”
我奇道:“怎麽會這樣?”
晏采子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現在我知道,缺少的那塊岩石,消失的部分氣罩,究竟去哪裏了!”
“難道是?”我心中冒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駭然叫道,“黃泉天?”
晏采子緩緩點頭:“生死螺旋胎醴,就像人爲地打開一個通往黃泉天的天壑,生胎醴過處,所有的人、物都會被吸入黃泉。”
我不禁憂喜參半,喜的是生死螺旋胎醴威力奇特,可以将對方直接送入黃泉天;憂的是對敵時,生死螺旋胎醴會波及自己人。
“你初得生死螺旋胎醴,還來不及領會其中的奧妙。如何收斂,如何釋放,如何運用存乎一心,都要費工夫琢磨,才能學會控制。”晏采子掌心噴出一縷氤氲清氣,凝成晶瑩剔透的液流,裹住了洩露出來的生死螺旋胎醴。就像一個水晶球,包住了黑碧雙色。
“眼下你還差得遠呢。”晏采子一哂,水晶球流動起來,生死螺旋胎醴的色澤越來越淡,如同被流水沖散而逝。
我心裏清楚,生死螺旋胎醴的質雖高,但量太少,隻有想法子使其壯大,并參透它的奧秘,才能用來克敵對戰。晏采子又道:“生死螺旋胎醴既然可以将人送入黃泉天,也應當能将黃泉天的東西取出來”
我心頭一跳,丹鼎流秘道術的最高成果逆生丸,不就有起死回生的奇效麽?依術煉制出來的生死螺旋胎醴,也該有類似的作用吧?想到這裏,我心頭火熱,如果生死螺旋胎醴日後大成,我豈不是要誰活就活,要誰死就死,變相地掌控了整個黃泉天?
“這對你未必是一年好事。”晏采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離龍蝶更近了。”
“多謝前輩提醒,我自會小心。”我沉思片刻,開始将《易經》各卦慢慢道來。
這麽一說,就是三天,我還覺得有些詞不達意。《易經》易學難精,各卦的衍變化更是巧妙,别說三天,三年都不見得能搞通透。晏采子聽得如癡如醉,時而悶頭苦思,時而擊節喝彩,石壁上畫滿了種種卦像變化。
“在和《易經》蔔卦之前,古人通常會沐浴、齋戒、燃香,然後選取蓍草或者銅錢,進行占蔔。”我娓娓細訴,随意抓起三枚石埠,刻成銅錢正反模樣,抛擲了六次,“顯示出來的卦象,往往和事實有着驚人的巧合,所以《易經》常被用來算命掙錢。”[
“沐浴、齋戒、燃香,都是爲了靜心。”晏采子目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麽。
“不錯,正是‘心誠則靈’!”我撫掌笑道,“心靈的世界猶如一汪清澈的碧水,流向另一個外部天地。用心扔擲出來的銅錢結果,正是水流過的痕迹。從水痕中,便能透`視外在天地的變化。”
“所以扔擲銅錢看似偶然,其實是心靈天地的驅動所緻,同時與外在的另一個天地契合。銅錢正反的結果——卦爻,恰恰成爲了雙方的交點!”晏采子霍然站起,不住來回走動。
“所以看似偶然,實則必然。兩個獨立的天地各自運行,交點但是我們口中的‘巧合’。這些巧合,又往往被說成是吉兆、兇兆。戰國時,晉國的君主晉景公得了病,秦國派了一個叫做醫緩的神醫,去替他醫治。在神醫還沒有到達前,晉景公忽然做了個怪夢:夢中有兩個長得稀奇古怪的小人,一個說‘壞了壞了,神醫要來抓我們啦,怎麽辦呢?’另一個答道‘在心的下面、膈的上面,有個叫膏肓的地方。隻要躲到那裏面,神醫也拿我們沒辦法!’後來,醫緩到了晉國會診,對晉景公奈地說‘病入膏肓,藥可救了。’晉景公的這個夢,其實就是與病情産生的神秘交點。”
“所以夢,也是心靈的水流痕迹啊。”晏采子神采奕奕,在空中虛畫了一連串卦爻,突然盤膝坐下,陷入了不語不動的沉思。
過了幾天,晏采子依然保持着入定的姿勢,周遭清氣蔚然起伏,不時凝結出一滴滴晶瑩的液珠,懸浮在半空,片刻後又化做雲煙蒸騰。
我看他一時半會醒不地農副業,就不再幹等,嘗試先結出魅胎,功成時再向他細述也是一樣。
一腿微曲獨立,一腿向左淩空挑起,腳尖偏内,斜斜向上。按照月魂的指示,我擺出了一個魅舞的姿勢,雙臂猶如弱柳,飛揚成曼妙的弧線。
“張口!”月魂沉聲道,一粒類似黃豆的東西跳進我的嘴巴,遇唾即溶。
“這是什麽?好象有點眼熟嘛。”我咂吧一下嘴,回味它的怪澀滋味。
“它叫做源心。還記得在龍鲸肚内,你的第一次飛升嗎?”
我這才回想起,初次飛升時随意一抓的收獲:“難道源心是什麽寶貝?我的運氣好得太離譜了吧?”
“源心不是什麽寶貝,隻能稱做‘異物’。它能與你的神識共鳴,将你帶入任何種族生命的本源,昭示出生命衍化的漫長曆史。正是因爲你得到了源心,我才下定決心随你入世。”月魂的聲音越來越渺茫,聽得我昏昏欲睡。
“來吧,閉上眼,不要有絲毫的抗拒……”月魂的語聲像是一縷越飄越高的輕煙,飄入了另一個世界。
“轟!”四下裏光華清亮,粼粼閃爍,冰澈的月輝流成邊際的皎潔光海。月魂化做一條彎彎的月亮船,載着我向深處漂去。
“有了源心,你才能進入魅的意識之海,融入魅的本源,結出魅胎。”
月魂緩緩地道,“魅胎,是需要你用心結出來的。”
高高翹起的船頭,源心化成一葉風帆,輕盈搖曳,控制着漂流的方向。月光在前方流瀉成一座魅魂之門,拱門内,依稀有魅婆娑多姿的舞影。
“準備好了嗎?”月魂在門前緩緩停下,“進入之前,你必須暫時放下所有的功利俗念,掃淨心裏每一個角落的陰暗。因爲魅的本源,容不下半點塵垢。”
我愣了一下:“這可能嗎?我又不是聖人。”
“暫時丢開雜念吧,就像佛去鏡面上蒙染上的灰,回到最初的明淨。”
月魂發出“丁冬”清鳴,樂聲高潔通透,淙淙盈盈,猶如月光下閃爍的甘泉沁人心脾。我頓覺精神一爽,如沐甘霖,在空靈剔透的樂聲中,身心也變漸漸通明透徹。
“想一想,追根溯源,慢慢地往回走,回到你最初的心。”月魂悠然鳴唱,源心風帆呼地鼓脹而起,帶動月魂沖入了魅魂之門。
閃耀的光芒刺眼。我忍不住眯起眼睛,黏糊糊的汗珠随之滾落,流進了脖頸。日頭烈辣,我叭在一棵高大的槐樹頂上,眯着眼,伸長了脖子,盯着對面高聳圍牆内的花園。秋千上的少女像一隻飛舞的彩蝶,撒滿園子的嬌笑聲是彩蝶抖落的花粉。
王大小姐?我怔怔地望着她,恍如驚夢。樹上的知了叫得起勁,前塵往事潮水般湧入腦海,一時忘卻了我爲什麽會在這裏的疑慮。
叭在樹頂,遠遠地望着她,樹上的少年仿佛在牆外慢慢變老。
牆真的太高了。
園裏和園外,是兩個世界。
所以爬上了最高的樹,也是枉然。所以我一天天看她,也一天天離她更遠。
越是想抓,就越抓不住,越是抓不住就越想抓。
這一切她永遠不會知道。她永遠不會知道,牆外一個少年于她寄托了所有的夢想,所有的喜悅和所有的哀傷。
就像嬉戲在百花叢中的美麗蝴蝶,永遠法知道,藏在樹蔭晨的醜陋知了。這種遺憾不夠深沉,但輕得透明。這種遺憾永遠法代替,所以隻能填補。
是的。
當我想起“遺憾”這個詞時,樂聲盈耳,渾身泛出青碧色的光彩。一蓬亮如銀霜的長發噴泉般從我頭頂散開,身軀開始變化,九條雪白如玉的手臂曼妙伸展,身下化做矯夭舞動的一腿。
“轟!”我騰空躍起,化成了魅!
天空化成了月光的海洋,我向着最璀璨的光源飛去。
下方變成了北境遼闊斑斓、聲色變幻的山河,數魅從各重天飛來,歡舞相聚在一起。
在寂美的落晶的沙漠,在靜美的月光海峽,在奇美的冰雪山川,在壯美的彩霞高原——我們起舞!
因爲人生有太多遺憾,所以更要美麗的起舞!
正因爲生命有太多的遺憾,所以要用漏*點的飛揚來填補!
魅——是遺憾所化。
每一個北境的生命,都會或多或少地留下遺憾,窮盡的遺憾執念生出了魅。所以魅可以穿任何一重天,所以魅竭力挽留逝去的美好。
我跟随着魅的飛舞,舞過北境的風土地理,舞過悠長的歲月。我的心神和魅緊緊相連,體驗着它們的經曆,感受着它們的内心,學會如何将埋藏的憂傷跳成一曲喜悅的舞蹈。
“魅的本源,是遺憾,也是升華。”我我喃啁地道,像是陡然抓住了一道閃耀的靈光,“月魂,其實,魅并不希望你爲它們報仇呢。”
轟然巨響,刹那間,空氣凝滞,我渾身上下被一團黏稠的腔體包裹。腔體閃閃發光,流動着溫熱的液體。柔軟的腔壁有節奏地起伏,一條柔軟的肉管纏繞出來,連接我的肚臍,滋潤的汁液源源不斷地流入體内。
我就像一個了宮内的嬰兒,貪婪的吸取養分,漸漸地,陷入了平和香甜的睡夢。
不知過了多久,我從沉睡中醒來,四周昏暗,岩石的洞壁投下濃重的陰影。一粒黃豆大小的東西從喉内噴出,掉在地上。碎成了殘渣。正是我先前服下的源心。
晏采子站在我的對面,目光灼灼,像在觀察一個珍稀動物。
“是源心?”他撿起地上的殘渣,仔細瞧了瞧。
“是源心。”我好象睡了數千年,口舌都有些不流利了。
“我曾在靈寶天得到過一顆源心。”晏采子出神地道,“因爲源心,從此我走了‘我’。”
我暇分辨晏采子話中的意思,神思内,月魂的幽鳴如泣如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