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裏,我不寒而栗。要知道,自創神識氣象術以來,我的神識與天象漸漸相融,早已超過了阿蘿師父,如今卻被悲喜和尚輕易攝入,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可見對方神識多麽驚人可怖,至少比我要強上幾倍。
悲喜和尚似乎啞然失笑:“這裏的确是我的神識,隻是并非你想的那樣曆害。其實你的神識蘊藏了一股奇特的力量,并不比我差多少,放眼北境,誰能将你強行攝入神識”
我心中一動,試探着問道:“這麽說來,前輩的神識另有奧秘?可否說來聽聽?”
悲喜和尚也不答話,反問我:“阿蘿是誰?你的授業恩師嗎?”[
我頓時渾身發冷,如同赤身裸體暴露在冰天雪地中,被人窺視遺。老家夥的神識也太離普了,簡直就是我肚子裏的蛔蟲,和顔的讀心術有得一拼。我隻好強笑幾聲:“嘿嘿,難怪前輩要把我帶入你的神識,原來在這裏,論我動什麽念頭,前輩都一清二楚。”
悲喜和尚聲音袅袅傳來:“所以在我的神識内,你就不要再編造什麽山洞奇遇的故事了,我要聽實話。”
我反複考慮了半天,才道:“前輩可以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嗎?””你倒是難纏。“悲喜和尚沉默了一會道:“我是誰,你沒有必要知道。我來魔刹天充當悲喜和尚的角色,目的是爲了求道,不存在其它雜念。”
不用我說出口,他就主動回答了我的穎問,對此我已經見怪不怪了。當下笑道:“多謝前輩坦誠相告。前輩身爲清虛天的名宿,卻絲毫不把清虛天的興哀存亡放在心上;身爲知微高手,卻甘願在楚度手下當個妖王,由此可見,你是一個非常驕傲的人,像這樣的人當然不屑算計我,所以我可以放心暴露自己的隐私了。”
“驕傲?我棄清虛天而不顧,應該是情吧?”悲喜和尚冷哼道:“何況我作了楚度的奴才,如何又變成了驕傲?”
“在前輩心中,除了你自己的道之外,不會在意任何東西。外在的身份地位名譽,清虛天各派的安危,甚至仁義,道德,情誼,前輩都視如草芥,不屑一顧。在外人看來,的确是情義,但我不那麽認爲。你不在意,是因爲你覺得這些東西都不配你在意。我說道,所以論是衣衫褴褛還是身被錦衣,論爲奴爲仆,還是号令天下,前輩都所謂。隻有一個真正驕傲到骨子裏的人,才會完全不在乎。我忍不住黯然,又有一些羨慕。或許在我内心深處,永遠藏着自己法正視的東西。所以在大唐,我要爬上那棵旁人不敢爬的大樹,所以在北境,我要奪回高高在上的魔主之位。”
“哈哈哈哈哈!”長時間的沉悶後,天地間驟然響起悲喜和尚的狂笑聲,“你不必說得這麽好聽,我本是情之人,求情之道,怎麽會在乎别人的眼光。”
我笑了笑:“像前輩這樣舍道之外,再他物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哪怕是楚度,碧潮戈,也有最起碼的愛憎。說句老實話,你已經不像是一個人了。難道人世間的感情,真的不值得前輩一顧麽?”
悲喜和尚悠悠一歎,“當你活到了足夠的年頭,你就會明白,感情是世上最虛假的東西了。”我苦笑着搖頭:“我的道和前輩的完全不同,所以法理解你的想法。但願我的經曆,能爲前輩提供一些體悟。當下不再猶豫,把自己從大唐而來的往事,竹簡倒豆一般說了個幹淨利,連龍蝶,阿蘿師父的事也沒有隐瞞。”
過了許久,我都沒有聽到悲喜和尚的回音,仿佛他正在潛心思索,又像是在觀測我的一舉一動。我凝神細瞧四周靜止不動的神識天地,不由心中好奇,悲喜和尚究竟躲在什麽地方?爲什麽要隐藏自己?眼前的一道銀白色飛瀑有些古怪,莫非是他所化?他的真面目究竟是什麽樣子?
“轟!”就在我思緒留在瀑布的同時,凝固的水流倒懸瀉下,濺雪迸玉,一個烏發玄衫的中年男子從飛瀑中翩然走出。他面容清俊,姿儀神秀,肌膚如同玉石般光潔瑩潤,遺世出塵的步代與流水相合,一時間,我分不清是飛瀑在流瀉還是他在流動。
“你倒是信得過我,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也說了。”中年男子的聲音朗朗盈盈,宛如不摻一點雜質的天籁清鳴,聽起來十分舒适悅耳。他臉上的神色更是奇特,雖然有常人的表情變化,但不藏一絲一毫的感情。就像一個人在笑,卻沒有喜悅,在哭,卻沒有悲傷,神情的變化僅僅是一個空殼。
難道這才是悲喜和尚的真面目?我就像看見了一幅會動的畫像,而不是有血有肉的活人。仔細打量着他,我口中說道:“我相信前輩決不會對我不利。前輩在我眼中,就像一塊石頭,一片浮雲,試問誰會去防範這些東西呢?你和我,根本就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心中暗忖,憑他如此出衆的儀表,又是絕頂高手,在北境必然有一段輝煌多彩的過去。有機會逃出魔刹天,我一定能查出他的真實身份。
悲喜和尚淡淡一哂:“你的故事很有價值,所以我也會給你相應的好處。隻是你有功夫打聽我的來曆,還不如多費些心思,想想如何對付楚度吧。既然怨淵預示了你的末來,也許你還有從頭再來的機會。”
我澀聲道:“事到如今,我都開始懷疑怨淵的預示會不會出錯了。否則我怎麽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呢?也許正如楚度所言,那僅僅是個幻象?”
怨淵顯示的隻是一種征兆,不能不信,也不能盡信。
悲喜和尚的口吻讓我心中一動,我試探着問:“前輩似乎很熟悉怨淵?”
“羅生天三大死亡禁地,我在多年前曾經一一深入曆練。脈經海殿藏經殿裏的海沁顔日志,我也讀過。”悲喜和尚輕描淡寫答到。
我失聲叫道:“這怎麽可能?那時“它”的詛咒還沒有解除,前輩又如何安然進出怨淵?如果不是我的千千結咒,楚度都不見得能闖出怨淵。”[
悲喜和尚漠然一笑:“怨淵,隻不過是遵循天地萬物運行規律中的因果規律罷了,并沒有什麽了不起的。”
我心知隐私交換的好處來了,立刻追問:“請前輩說得詳盡些,怨淵和因果到底有什麽關系?因果規律便是天意嗎?”
“前人栽樹,才有後人乘涼。這便是因果。窈窕淑女,引來君子好逑。這也是因果。楚度,你和你師父阿蘿,三者之間同樣是因果。”
“這個我明白。因果就是一件事開了頭,會持續下去,産生接連不斷的影響,最終會導緻一個結果。其實這和阿蘿師父說的命理差不多,命運是選擇形成的因果。把每一次做出的選擇連成一條線,起點是因,線的終點就是果。天下萬物,莫不是如此。”
“天下萬事萬物,莫不如此?”悲喜和尚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井底之蛙,莫不如此。”
他的雙目倏然綻出璀璨的光華,四周的景物也随之流爍閃耀,熠熠生輝,整個神識天地以眼花缭亂的速度異彩幻變,“從極靜轉化成極動。困果規律,隻是天地運行規律的一種。怨淵遵循了最完美的因果規律,所以才能昭顯出爾等所謂的命運。也正是因爲如此,怨淵裏的“它”終究逃不掉海沁顔手中的結局。”
“說什麽“憑我本心,以抗天命”,何須如此麻煩?”悲喜和尚傲然喝道:“隻要我脫離了因果規律,便不用再受他所制,迸出怨淵易如反掌。”
悲喜和尚的言語如同一記記電光閃耀的世斧,開天辟地,斬出了迥然不同的嶄新世界。我聽得驚喜交加,激動不已,又覺得有些糊塗:“脫離了因果規律?前輩在說笑?天地萬物運行難道還有其它的規律?難道除了因果形成的命運,人還有另外的一種命運嗎?”
看着我,悲喜和尚忽地冷笑一聲。霎時,神識天地的一切景物猶如驚濤駭浪般湧入他的雙眼。定晴再看,四周陡崖峭壁,黑水洶湧,我依然被鎖綁在蝕魂壑内,動不得。而眼前的悲喜和尚,又重新變成了蓬頭垢面的樣子。
從悲喜和尚的眼神裏脫離出來,我一時有恍惚。仿佛對方自成一個運行的天地,與我所在的天地在刹那間交錯,交點靜止成爲此時,此刻,此景,此景中的人。在這個神秘的交點上,我擁有一種言語法形容的,可以同時溝通兩方天地的靈妙觸感。
“這到底是什麽?”我喃喃自語,心馳神往,沿着兩方天地限延伸,仿佛可以捕捉到天地内萬事萬物的細微波動。這種近乎通靈的觸感,難道就是冥冥之中的另一種規律?
悲喜和尚不再解釋,漠然道:“我答應給你的好處也給你了,從此兩不相欠。話音剛落,兩方天地悠然分開,我随之跌出交點,通靈的觸感被硬生生截斷,再也捕捉不到那種玄之又玄的東西。”
我頓時心癢難搔,就像一個饑漢面對着滿桌佳肴,剛要狼吞虎咽,卻發現美食突然間消失了。
“前輩還沒告訴我,你修煉的道遵循了哪一種規律?”
“我的神識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我微微一愣,回想起神識内的情形,似乎若有所悟,但又不是太明白。瞧悲喜和尚的樣子,是不可能再透露什麽了,隻有靠我自己慢慢領會。好在悲喜和尚不會賺我便宜,光是剛剛一番關于命運的奇論,就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足夠交換我的隐私了。何況他還将我引入那個神秘的交點,親自體會了一次嶄新的天地規律。
“多謝前輩爲我指明了一條新路。”我略一沉吟道:“楚度或許是世上,唯一可以強行擊破因果規律的人。在這方面,我終究比不上他,所幸前輩令我茅塞頓開,既然天地間的規律不止一種,我又何必以已之短,攻敵之長呢?來日我若能跳出因果,再戰楚度,當拜前輩今日所賜。”
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到時前輩定會欣賞到一出好戲。
天色漸暮,悲喜和尚似打算離開,又像是還有什麽話要說,兀自俳徊不去。我暗覺納悶,以他的性子,決不會吞吞吐吐,莫非有什麽難言這隐?
“你不想知道外面的近況嗎?”悲喜和尚猶豫片刻道:“北境眼下兵荒馬亂,戰火紛飛,吉祥天與魔刹天的大軍正式開始交戰了。光是這個月,大大小小的戰役就有近百起。”
“楚度親自帶軍了嗎?”
“嗯,除了我留守鲲鵬山,楚度和其餘三大妖王都出動了。”[
我沉思半響道:“讓我猜一猜,雙方的主戰場可是紅塵天?”
悲喜和尚謀訝然道:“你爲何算得這般準?”
我對悲喜和尚解釋道:“阿凡提号稱魔刹天第一智者,自然要爲楚度出謀劃策,擔軍師的角色。選擇紅塵天作爲主戰場,應該是他的主意,紅塵天向來就有妖怪的勢均力,道法會後,魔刹天更是占據了紅塵天的大部分疆域,資源,可謂基礎雄厚,在紅塵天開戰對魔刹天十分有利。如果我所料沒錯,妖軍必然全面侵占紅塵天,對人類趕盡殺絕,逼迫吉祥天不得不出手幹預。”
“你斷得沒錯。三個月前,楚度宣告天下,紅塵天更名爲小魔刹天。許多反抗的人類被斬殺,更多的人淪爲妖怪的奴隸。吉祥天不得已,隻能率軍進入紅塵天,與楚度交戰。”
“此計甚妙,将妖怪與人類向了不死不休的對立面。吉祥天廣招天下人,妖試圖分化魔刹天的戰略,這麽一來,魔刹天必然會惹怒清虛天,清虛天在紅塵天的勢力怕也被魔刹天掃蕩得七七八八。”
悲喜和尚冷笑道:“所以這不是什麽妙計,南昌是貪小利,若大禍的蠢計,造成了清虛天和魔刹天聯盟的裂痕。”
“末必如此。楚度可沒那麽傻。”我沉吟道:“在此之前,楚度一定和公子櫻秘密會晤過,應該還許下若幹好處,魔刹天才敢放手打壓紅塵天。前輩想一想,魔刹天和清虛天給北境造成雙方翻臉的假象,吉祥天就能全力對付魔刹天。當雙方到了關鍵時刻,各自背水一戰時,清虛天突然以魔刹天盟軍的姿态殺入戰場,結果會如何?”
悲喜和尚微微一笑:“這麽一來,吉祥天就徹底完了。”
我欣然道:“楚度和公子櫻唱雙簧,騙吉祥天入甕,才是這條計策的真正意圖。不過世事難料,誰也說不清楚清虛天在坐山觀虎鬥的最後一個刻,會站到哪一邊。”
悲喜和尚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我:“如果清虛天是公子櫻一個人的,必然會選擇對付吉祥天。可惜,結果末必如他所願。”
我聽出了對方的言外之意:“前輩可以講得清楚一點嗎?”
悲喜和尚冷笑道:“楚度是一個毫背景的妖怪,完全依賴自己的力量征服魔刹天。充其量,他隻是一個從底層爬上去的野小子,和你差不多。北境各大名門的曆史背景,錯綜複雜的關系,糾纏牽扯的利益,外人是永遠法了解的。公子櫻代表了清虛天的各大名門,并不等于他可以如臂驅使這些力量。你懂嗎?人類的世界,遠比強者爲王的妖怪來得複雜。”
我眼神一亮,悲喜和尚的這番話穎是價值連城,爲我将來在魔刹天與清虛天之間的周旋,提供了寶貴的經驗。我心知肚明,他是故意透露給我的。隻是目的何在?他沒有理由白白幫我的。
“除此之外,你沒有想什麽想知道的嗎?”悲喜和尚又問道。
我沉默了許久道:“有甘檸真,海姬和鸠丹媚的消息嗎?兵器甲派的那些人,在吉祥天過得如何?顔不用問,一定識相地躲起來了,多半和屈玲珑混在一起。”
“你的問題太多了,我隻能回答一個。”悲喜和尚神色平淡,但不知怎麽,我似乎嗅到一絲若有若的殺意。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感應,說得好好的,對方怎麽莫明其妙地動了殺機?或許隻是我的錯覺?疑惑不解地望着悲喜和尚,我稍作猶豫,問道:“甘檸真還好嗎?吉祥天一定會暫時控制住海姬,鸠丹媚不會來鲲鵬山白白送死,即使來了也會喬裝混入,偷偷進行。隻有甘檸真外柔内剛的性子,會不顧一切爲我犯傻。”
“兩個多月前,甘檸真孤身闖入鲲鵬山,結果被擒。看在公子櫻的份上,她被送回了碧落賦。”悲喜和尚面表情地說道。
我渾身一顫,急切地問道:“她沒受傷吧?”
悲喜和尚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當日,她雪白的道袍被鮮血染遍,大小傷口六十四處,有一道頸部的傷口差點要了她的命。”
我的心禁不住哆嗦起來,痛苦地嘶吼道:“我還是拖累了她,我一定要出去,我一定要逃出去。”
悲喜和尚緩緩道:“我給你一句忠告,你可以是楚度的囚徒,甚至阿貓阿狗任何人的囚徒,但你不能變成天意的囚徒。”
我心中一凜,正因爲過于迷信魔刹天的預言,我才淪落至此。當下欣然道:“我決不會被同一塊石頭絆倒兩次。”
悲喜和尚不再廢許,身形冉冉浮起,虛空裂開了一道口子,将他的身影吞沒。
我凝視着對方消失的位置,久久不言不語。
月魂忽然開口道:“破碎虛空,此人的修爲簡直駭人聽聞。林飛你不用懷疑了,他應該是尋找到了一條因果規律之外的大道。”
“我隻是懷疑他最初的來意。”我淡淡的道。七情中的“哀”“喜”被**控後,神識出現了質的提升。月魂似乎再也法象過去那樣,清晰探測出我的想法了,最多也是模糊的感應一下。
月魂不解地道:“他不是來幫你一把,從而挑起你和楚度繼續争鬥的嗎?”“我也曾這麽想,”我搖了搖頭,“但現在我懷疑,他原本是打算殺我的,隻是後來改變了主意。”
“這怎麽可能呢?”月魂不可思議的叫道。
螭也怪笑起來:“傻小子,你大概當囚犯當得腦子糊塗了。人家把寶貴的修練心得都告訴了你,還會有什麽歹心?他和你又沒怨沒仇。”
我淡淡一笑:“所以我想不明白。悲喜和尚的法力太老辣,所以能将殺氣收斂于形,讓我自始自終都察覺不出他的敵意。如果不是因他在最後時刻,消散殺意時不經意洩露出了一點點我還被蒙在鼓裏。”
不過悲喜和尚是從什麽時候改變主意的呢?我陷入了沉思,先前和悲喜和尚的每一句交談,猶如一條條溪水流過我的腦海,被我反複斟酌,試圖找出水底隐藏的東西。
螭滿不在乎地嚷嚷:“小子,你與其動這些花花腸子,還不如把力氣放在修練上,想想怎麽恢複妖力吧。”
螭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也正爲自己的妖力頭痛不已。以前心如死灰,所以所謂,現在神識内的喜令我生機勃發,再也沒有了等死的念頭,當然要一心謀求重修的方法。
“這哪是想就能想出來的。”我搖頭苦歎,腦海中忽地靈光一閃,一時順口續道:“時候到了,自然水到渠成。”
一言既出,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我的心境立刻就平靜下來。仿佛突然捕捉到了什麽息息相關的神秘感應,令我不再煩惱。收斂雜念,我迅速臻至妙有的境界,充份體驗新一重道境給我帶來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