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魔刹天,鼓浪戈壁。
一輪落日墜在荒涼的地平線上,似浮似沉,暈影昏暗。如同麗人遲暮,臉頰上漸漸褪去紅潤的光彩。
風沙撲面,我負手而立,遙眺日落殘晖。羅生天最後的幸存者圍坐在地上,沉默不語。痕、琅森、隐邪、慕容玉樹、花生皮這幾個掌門都安然恙,牛郎抱着珠穆朗瑪的屍體發呆,顔懶洋洋地仰卧,手肘枕頭,一個勁地打哈欠。
“楚度會來嗎?”甘檸真從身後走來。[
“一定會。因爲他絕非輸不起的人。”我斬釘截鐵地道。今日就是月圓,鼓浪戈壁,正是魔刹天通往吉祥天的天壑。
甘檸真看了看羅生天衆掌門:“楚度會不會帶兵前來,把他們?”
“不可能。一月期限已到,楚度怎會再耍賴?這點心胸他還是有的。何況他也不願爲吉祥天提供一個出兵的借口。”
六天前,我們從楊梅山突圍,得到豬哥亮接應,從他事先挖好的秘道逃脫。并在近百名神秘高手的幫助下,繞過重重阻截,甩開追兵,一路輾轉藏匿,最終成功抵達天壑。
經此一役,羅生天隻剩下七十六人,其中包括二十二個脈經海殿的女武神。因爲蓮華會的受邀者隻能帶三名随從,多餘的人隻好由豬哥亮安排,帶他們尋找藏身地,以後再想辦法逃出魔刹天。
“把姐妹們交給那個陰險的小妖,我真不放心。”海姬小聲嘀咕。
“豬哥亮是不會對她們不利的,吉祥天會竭力保護羅生天最後的一點血脈。”我安慰她道,忽然心生警兆。直視前方三丈處。
地上的沙礫緩緩震動,向上豎起,像開出了一扇門,兩個身影從門内先後躍出。當前一人身材瘦長,長袍破爛邋遢,臉上帶着一副愁眉苦臉的面具。後面是個葛衣老頭,背着藥筐,腳旁地小白兔沖我直吐舌頭,又對海姬、甘檸真擠眉弄眼。
“孫思妙!阿凡提!”我驚訝地道,旋即明白。他們一定也收到了吉祥天的請柬。阿凡提貴爲妖王,孫思妙則是醫術上的一代宗師,當然夠資格參加蓮華會。
孫思妙對我們善意地點點頭,阿凡提定睛看了我一會,長歎道:“想不到昔日的名小子,如今變成了北境的風雲人物。”
我笑了笑:“和楚度作對,想不出名也難。你的師妹還好嗎?”
“師妹在半月前去了。”阿凡提靜默片刻。澀聲道:“當年救出她時,師妹就快不行了。要不是老孫憑借神妙的醫術硬拖了幾年,她早就不在了。”
我不露聲色:“都是夜流冰害的。”
聽到夜流冰的名字,阿凡提眼角微微一跳:“聽說你在羅生天重創夜流冰,前幾天還以一人之力,從千軍萬馬中救出羅生天衆掌門。難道就不怕得罪楚度嗎?”
我淡淡地道:“你來赴蓮華會。難道就不怕夜流冰找你算帳嗎?”
阿凡提和我對視許久,眼中閃過一絲笑意:“你和過去不同了。”
我略一沉吟。道:“我記得你曾經說過,如果我們再見面。
“你是我的朋友。”阿凡提打斷了我地話,緩緩地道,“說出你的需要吧。”
和聰明人談話就是簡單。我道:“我可以爲你殺了夜流冰。”[
阿凡提沒有急着附和,反問道:“你的實力已經超出了我,我還能給你什麽?”
我躊躇半晌,上前一步,湊近他,耳語道:“對于一個能令沙羅鐵樹開花的人來說。你能給什麽?”
“什麽?”饒是阿凡提城府極深,也禁不住發出驚呼,“你開什麽玩笑?”
“我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不然,我爲什麽要和楚度作對?我又能得到什麽?”
“這不可能!怎麽可能有兩個?”
“其中一個自然是假的。我也覺得很奇怪,爲什麽楚度可以令沙羅鐵樹開花?但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誰會撒這種一戳就穿地謊?還要甘冒和北境第一高手勢不兩立的危險?”
阿凡提急促喘息了幾聲,目光變幻不定,許久才道:“隻有瘋子和傻子才會這麽幹。你顯然不是。”
“我已暗中得到了龍眼雀的承認。”這句話再次震驚了阿凡提,好一會,他才平靜下來。
“我們的利益是完全一緻的。不擊倒楚度這頂保護傘
:;仇地希望會有多大。想想你還要忍受多少年漫長的煎熬。”
阿凡提繃緊地指節發白,我笑了笑:“去投靠楚度吧。我需要一個信得過的朋友,成爲楚度的首席謀臣。以魔刹天如今的形勢,楚度很需要你這樣的人才,更不會在乎你和夜流冰之間的恩怨。”
“所以,我需要你的智慧幫我奪回本該屬于我的東西。這是一個朋友的請求。”我溫和地道,“也是未來地魔主對你的要求。”
“考慮一下吧,聰明人是不會逆天而行的。”我微笑着慢慢退後,目光投向遠處。
落日緩緩消失在地平線,鼓浪戈壁隐沒在灰暗中。楚度和四大妖王齊齊而至,四周的氣氛立刻變得緊張壓抑。羅生天衆人聚集成圈,臉上充滿戒備。
“大哥。”我親熱地和碧潮戈打招呼,夜流冰陰冷的目光在我和阿凡提之間遊移不定。
楚度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越來越讓楚某刮目相看了。”語氣如同波瀾不驚的海面下洶湧的激流。我清楚,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任何回旋的餘地了。
我從容道:“閣下過獎了。我隻是運氣好些而已。運氣這東西是上蒼的恩賜,誰也勉強不來。”
楚度忽然微微一笑:“說起來,我要感謝你,令楚某此次功敗垂成。”
我笑了笑。等待他的後話。
“楚某終于明白,人生是需要有一次失敗地。“楚度從我身邊灑然走過,氣韻空靈,神意悠然,比過去更深不可測。這一次打擊,竟然戲劇般地提升了他的道境。
回頭望着他地背影,我突然道:“比如——像我師父那樣?”
楚度身形頓時一滞,我在心中聲冷笑。[
“咚——咚——咚”遠方蓦地傳來奇特的鼓聲。“咚——咚——咚”,鼓聲越來越快,越來越急。仿佛在催促月亮快一點升起。
随着鼓點的節奏,在遙遠的鼓浪戈壁邊緣,冒出了一朵一朵深藍色的浪花,純淨剔透,流光閃爍,很快嘩嘩連成一片。當朗朗圓月升起在中天時,那裏已變成了光華璀璨的大海。
“星海出現了!”甘檸真曼聲道。衆人紛紛向海邊掠去。
“猛火燒幹柴,竹針穿麻線。來時買珠玉,歸去踏雲煙。”海上飄來古拙離奇的歌謠,一艘獨木舟緩緩駛來。舟底,搖橹的蓑衣,輕飄飄立在舟中。麻鞋渾不沾水。
公向我們揮手:“蓮華會地各位貴賓,請上船。”
從外看。窄小的獨木舟長不過二丈,寬不足二尺。但幾十個人全上了船,還不覺得擁擠,似乎更多的人也能容下。腳底仿佛隔着一層透明的氣幕,穩穩托住了我們。
即将啓程之際,一道身影急掠而來,飛鷹般落在舟上。他渾身裹在慘綠色的袍服内,三角形的瘦臉上雙目深陷,幽幽閃着碧綠色的光芒。雖然靜立不動。身體卻不停地起伏抖動,像一團綠熒熒地火焰。
“枭哭?”阿凡提、龍眼雀等妖王不約而同地叫道。
水波湛藍,映射出斑駁星光。獨木舟向星海深處駛去,海面忽然像山坡般傾斜下滑,獨木舟順勢疾沖,猶如風馳電掣般在一個圓球上滑行,使人生出墜落的奇妙感覺。
“
“家常事。”公随口應答。
顔笑眯眯地道:“道乃家常事。”這小子系出羅生名門,打機鋒比吃豆腐還容易。
“公子高見。但何爲家常事?何爲天下事?你既已心存分執,又如何談道?”
顔沉吟不語。顯然被公問倒了。
琅森哼道:“那麽依閣下所言,何爲家常事?”滅。從此隻能四處流亡,寄人籬下,卻不願輕易向吉祥天屈服,更不能在論道上輸給對方一個小小的
公笑道:“憑一顆家常心。”
琅森啞口言,慕容玉樹眼珠轉了轉,和顔悅色道:“敢問何爲家常呢?”有明确的界定。
公拍拍蓑衣:“小老兒這件蓑衣三斤二兩。”
我暗自叫絕,對待空泛地苛問,這種間接回答遠比直答巧妙有力,令人從接口反駁。慕容玉樹讪讪一笑,退了開去。
“原來你心中背負着三斤二兩。”一言既出,舉座皆驚。
幾十雙目光唰地聚集在我和楚度身上。
對視一眼,我和楚度同時露出複雜的表情。這一句回擊鋒,竟然是我們兩個同時說出口的。
公呆了呆,苦笑一聲
愧是叱咤北境的魔主,不愧是北境最出色的後起之秀拜下風。”
羅生天衆人木然語,想不到論道辯戰,是我和楚度替他們扳回了顔面。
獨木舟恰好在這時靠岸。
一輪清皎的明月高懸在藍冰般明澈的夜空,彩雲缭繞,錦霞氤氲,長長的銀白色光梯從月亮内垂落,一直延伸到我們跟前。
我目瞪口呆,吉祥天在月亮裏?我一定還沒睡醒。了我一把,海姬咯咯笑道:“傻了吧?多年前我跟着姐姐來過一次。比你還吃驚呢。”
拾梯而上,我恍惚是在光芒交織的夢中遊蕩。下方的星海退潮般緩緩消失,變成了浩瀚深邃地虛空。
邁步踏入月中,我進入了吉祥天。
清幽地異香撲鼻,視野内是一座座窮盡,流光溢彩的蓮花池。池水乳白生煙,蓮花是閃閃的金色,大如傘蓋,綻放出數道霞光瑞氣。圓潤的荷葉猶如翡翠雕琢,滾動着珍珠般的水珠。
蓮花池邊。零星坐着幾個麻鞋麻袍的老者,正在凝神奕棋,也不搭理我們。
“各位貴賓請随意。”領路的公灑然離開。
我一愣:“這就是北境最頂級的蓮華會?怎麽連個迎接的使者、侍女都沒有?至少也要剪個彩、放點煙花,順便吃喝,贈送一下禮品嘛。”
顔幸災樂禍地道:“土包子了吧?随意,懂嗎?這裏沒有繁文缛節,沒有客套排場。講究地是道心通明。”
我笑罵道:“你小子還道心通明?怕是内褲通透吧。”不知爲什麽,和顔鬥嘴我覺得很快活,就像面對一個童年地玩伴,可以丢開所有沉重地心事。
邊上的屈玲珑立刻打抱不平:“林小子,熟歸熟,可别把你自己的髒水潑在我們顔身上。”
“沒關系。我是出了名的淤泥不染。”顔笑嘻嘻地道。
“兩位一勾一搭,在下佩服。”我翻翻白眼。多日不見,顔倒是和屈玲珑打得火熱,看來生死戰場就是能培養癡男怨女啊。
“應該是一唱一和吧?”海姬小聲道。
我壞笑道:“勾搭成奸嘛。”
一路繞過荷花池,前方奇石聳立,怪峰成群,千姿百态,形成一片巍峨壯觀的石林。石林中三三兩兩站着人,有的席地而坐,有地幹脆躺下。公子櫻、莊夢等清虛天掌門赫然在内。
在一座形似蓮花盛開的秀麗石峰頂上,一個相貌清奇的黃衣老人盤膝而坐,娓娓說法。衆人都在仔細聆聽,偶爾有人發問。說到精彩處,竟然有不少岩石抖動,紛紛點頭。
“這是菩提院的丁長老,論道機鋒可排在吉祥天前十位。菩提院和天刑宮并列爲吉祥天法、力兩部,他們動嘴皮子論道,我們費力氣幹活。”隐邪從身後接近,悄聲對我道。
我有些奇怪。從這些天隐邪對我的态度來看,他似乎并不知道我就是魔主的秘密。難道豬哥亮沒有告訴吉祥天?
“長老。請問如何才能分辨是非呢?”一個吉祥天仆役打扮地男子開口問道。
“不迷不昧。”丁長老答道。
“何來是非?”楚度清越悠揚的聲音,引得聽法地衆人紛紛向他望去。
“原來是魔主大駕光臨,有失遠迎。”丁長老微微一笑:“是非因人而來。”
“既然因人而來,蓮華會豈不是招惹是非?”楚度淡淡地道。
我暗道好戲開鑼,魔刹天這次失利的場子,楚度是鐵定要在蓮華會上找回來了。果然,雙方唇槍舌劍,展開了激烈的辯駁論戰。
“檸真,你也來了。”公子櫻翩翩迎來,微笑着向我們依次打招呼。趁衆人交談時,隐邪對我暗中使了個眼色,起身離開。
我稍等片刻,瞄見人注意,悄悄尾随而去。
“這次你做得非常好,不枉我們在海妃身上折損了六名天刑宮的高手。”拉我進了一個隐秘的石洞,隐邪滿意地道。“特别是你救出了羅生天的人,大長老非常贊賞。”
我淡淡地道:“可我成了楚度的眼中釘。”
隐邪幹笑幾聲:“楚度可沒功夫對付你。趁他此次失利,士氣低迷,我們和清虛天都會有大動作。你要盡快迎娶海姬,重新打起脈經海殿的招牌,我們會給你人手的。”
我心中暗暗冷笑,這豈不是變相控制我?不過聽隐邪地口氣,他确實還不知道魔主一事,否則決不會說出“楚度可沒功夫對付你。”這樣的話。
豬哥亮爲什麽不告訴吉祥天呢?我默默沉思,仿佛陷入了迷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