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弟!你怎麽了?”耳畔傳來碧潮戈的暴喝。緊接轟鳴,或清越激昂,或渾厚悠遠,令人心驚神悸。我幡然清醒,下意識地向後退去,渾身冷汗涔涔,失聲大叫:“怎地如此古怪?”
“古怪?怎麽我感覺不出來?”甘檸真久久注視井内,不解地道。
此時,井壁上刻的黃鍾大呂猶如活物一般,頻頻晃動,齊齊發出敲金擊玉的聲響。好一會,才漸漸停歇下來。碧潮戈輕拍井壁,黃鍾大呂複又搖晃鳴動。
“這些黑白色的卵石是極爲罕見的鳴石,産于吉祥天天壑的星宿海海底。輕敲鳴石,響聲可傳十裏,再刻上暗蘊符篆法力的黃鍾大呂,可以收到鎮邪清心的奇效。我見你突然目光呆滞,神色渾噩,所以拍擊鳴石,使你盡快恢複神智。”碧潮戈解釋道,奇怪地望着我:“以你如今的法力,怎會心神被攝?就算是一個妖力低弱的妖怪站在井邊,也不會迷失心智。飛弟,你是不是看到了什麽?”[
我茫然搖頭,螭忽然道:“你的神識遠超常人,靈異敏銳,當然能感覺得到下面的異常。”
我急忙以神識與螭交流:“井下到底有什麽古怪?剛才好像魂魄都被吸了進去!”
螭沉思了一會,以從未有過的鄭重口氣道:“我隻知道,那是一個超越你我想象的存在。以你神識内的漩渦驚人的吸噬力量,都會心神被攝,它的恐怖可見一斑。别忘了,這僅僅是怨淵的入口通道,你意碰觸到了它延伸出來的冰山一角而已。”幸災樂禍地幹笑一聲:“當然也隻有你能碰觸,沒有特殊的神識,别人想碰還碰不到呢。”
我心中微寒。碧潮戈又指着井欄五芒星角翹立地刀、劍、槍、錘、斧,道:“這些也不是裝飾用的,它們本是神兵利器,被三昧真火煉化後,取其精氣爲胎,裹以上古的玉辟邪重新煉制,專破邪煞血光。”
他探手向殿角的妖屍虛按,一道血泉從妖怪的頸腔噴出,投向井口。刀劍槍錘斧頓時冒出萬道霞光,千條瑞氣。将血水蒸發得幹幹淨淨。
甘檸真道:“這座鎮邪殿以奇門八法的格局而建,也有鎮邪壓兇的妙用。光是刻在石階上的幾千個‘禁’字,足以禁锢邪物。”目光掃過四壁,壁上凸起數稀奇古怪的水紋雲圖,似在隐隐流動。
我問道:“難道怨淵裏真有什麽邪物需要鎮壓?何爲邪物?”心中疑惑,以脈經海殿的實力,就算是黃泉天裏地鬼魂跑出來。也能對付。
碧潮戈沉聲道:“正因爲不知何物,才更可怕。在魔主進入之前,我等欲往井中遣入百頭兇厲強橫的妖獸,以探虛實。誰料這些妖獸甯可被我們殺死,也不肯入井。”
我閉目沉思,迷空島也是死亡禁地。但楚度僅僅花了幾個時辰,便輕松出入。如今深入怨淵,卻兩天沒有消息。莫非他也被困怨淵,束手策,甚至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
“楚度能活着出來嗎?”我蓦然睜開眼,下意識地問道。一個大膽的念頭突然冒出腦海:四大妖王中,碧潮戈是我的生死兄弟,龍眼雀又和我交好,一旦楚度身亡,再設法殺了夜流冰、悲喜和尚。魔刹天的千萬妖軍就有希望成爲我最強大的靠山。
“你若想扼殺魔主生還的希望,倒是有一個辦法。”碧潮戈目光閃動,緊緊盯着我,“徹底封印這口井!”
我喉頭發幹:“大哥說笑了。”
碧潮戈沉默良久,道:“如果不得不選擇,大哥自然站在你這一邊。但這口井法封死,魔主已經試過了。不過——,”
他深深地注視着我:“我知道,這個世上有一件奇寶可以将井口徹底封印。”
“是什麽?”我聽到自己嘶啞、顫抖、急促地聲音。
“息壤!”
我的心忍不住怦怦直跳,就像上天突然把誘惑的龐大金山送到一個窮鬼面前。偏偏隻能眼睜睜地看,不能伸手去拿。我搖搖頭:“海姬還在裏面。我不能這麽做。”
心中生出一絲遺憾,如果海姬不在怨淵,我也許立刻會成爲北境最有權勢的人物之一,成爲高高在上的刀俎。
“你我都清楚,連魔主也難以脫困,海姬活下來的希望更是微乎其微。何況,就算你運氣通天,将海姬救出怨淵,你以爲能活着逃出羅生天嗎?”碧潮戈森然指向殿外:“海姬不比甘檸真,她是重矢之地,外面的妖軍絕對不可能放你們離開,大哥也幫不了你。”[
我默然半晌,澀聲道:“我既然來了,本就打算拼命地。”
“你想清楚了?”碧潮戈意味深長地道:“在這裏等待,或許更好。”
我明白他的言外之意,絕然道:“興許海姬已經死了,但我的心不能死。”
碧潮戈輕歎一聲,從袖中抽出一卷泛黃的古舊典籍,遞給我:“這是我們從藏經殿裏搜出來的,脈經海殿第二代宗主海沁顔的日志。兩億多年前,她是北境公認的第一高手。并以天縱之材,融貫術理玄法,自創一門經脈化身的絕學,成爲天下首屈一指的玄師,被譽爲遊刃生死輪回,通曉鬼神陰陽地半仙。在這冊日志的最後,有海沁顔親筆手書的關于怨淵的記載,可惜并不完整。”
“兩億年前的第一高手兼玄師?”我接過日志,觸手輕柔,絹絲爲頁,封面上黑漬斑斑,用指甲輕輕一刮,居然是凝結的血污。
匆匆翻到日志後面,末尾一頁的頂端,赫然寫着“怨淵”兩個清秀小字。而前面幾頁被完全扯去,隻留下幾縷參差不齊的絹絲,依稀還能辨認出邊上一個“怨”字的左半截。
關于怨淵的記載并不多,寫得混亂不堪,斷斷續續。與其說是日志,不如說是一個人地夢呓來得更貼切。
第一行是這些寫的:“它們,或者是它沒有死。我感覺得到。”
下面幾行被墨汁塗抹掉了,後面續寫道:“今日,鎮邪殿修建完畢,但我始終法心安。怨淵到底是什麽?和它或者它們有關嗎?俯視井口,我覺得有魂飛魄散地錯覺。這些日子,我修煉地心境出現了窒礙。”
中間突兀地寫着大大的:“罪孽!代價!”
“我必須進入怨淵,一探究竟,否則修行将止步不前。經脈化身可以保我進出黃泉天,但能安然進入怨淵嗎?我毫把握。”
“初一,焚香。沐浴,淨衣。午時三刻
交泰,進入怨淵。臨行前,心緒不甯,患得患失。本該勘破生死。喜怖,我究竟在害怕什麽?”
接下來的字迹異常潦草,好半天才能分辨出來:“這不可能!太荒謬了!”
“爲什麽?難道經脈化身失效了?”
“天啊,魔刹天的妖怪攻占了脈經海殿?潮水般的妖怪湧入宮殿,女武神一個個浴血倒下,爲什麽我法出手?幻視還是噩夢或是報應?”
再往下的記載更爲混亂,每個字大小不一,錯落塗鴉。完全看不清楚。我覺得它們就像一個驚悸的魂魄,上下跌宕。瘋狂掙紮,随時會被驚惶的巨浪吞沒。
中間有兩句好像是:“我回來了,我真的回來了嗎?依然是幻覺?”
“我究竟在哪裏?”記載至此突然中止,“裏”字最後幾筆歪歪斜斜,突兀地劃過頁緣,似是一隻溺水的手想要死死抓緊浮木,卻力有不逮,隻留下幾縷深深地抓痕。
我心潮起伏,呆呆地望着碧潮戈:“海沁顔她。她從怨淵生還了?”既然日志裏清晰記載了海沁顔進入怨淵的過程,那麽這本日志的存在,疑便是她成功脫困的證明。
甘檸真和碧潮戈對視一眼,前者道:“林飛,你知道什麽是經脈化身嗎?那是用奇經八脈融入精血,煉出的第二個自己,擁有獨立的肉體,也被稱作身外身。海沁顔的本體可能并沒有進入怨淵,而是以身外身進入。身外身所經曆地一切,本體同樣可以真實地感受到。并寫進日志。”
第二個自己?我心頭一震,海沁顔的經脈化身豈不是和我與龍蝶相似?甘檸真又道:“即使身外身在怨淵消亡。海沁顔的本體也不會死,最多隻是重創。”[
“但她的本體還是死了。”碧潮戈接着道:“我們查閱了脈經海殿大量的秘典,裏面記載第二代宗主海沁顔某日在鎮邪殿靜坐,突然發瘋,吐血暴斃而亡。日期和她進入怨淵十分吻合,日志封面的血漬也證明了這一點。”
“也就是說,當年,海沁顔地身外身進入怨淵,本體于鎮邪殿撰寫日志,錄下身外身的遭遇。最後地結果是身外身滅亡,本體也在同時死亡。”甘真道。
我越聽越心驚,從海沁顔的日志看,身外身竟然可以令她出入黃泉天,的的确确稱得上是遊刃生死輪回,通宵鬼神陰陽。而海沁顔如此神通廣大,最終還是飲恨怨淵。
“不對!”我猛然想起一事,指着日志大叫,“她怎麽會知道魔刹天的妖軍攻占了脈經海殿?這不可能!太荒謬了!”
試問一個兩億年前的死人,怎麽可能目睹今時魔刹天剿滅脈經海殿的一幕?我不住搖頭,蓦地呆若木雞,目光落在海沁顔進入怨淵後,在日志裏寫下的第一句話:“這不可能!太荒謬了!”
刹時,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第二個自己,同樣對怨淵敏銳的精神觸感,冥冥中,仿佛注定了我和海沁顔要經曆同樣地命運。
“隻有一個解釋。”甘真沉吟道:“海沁顔身爲玄師,所以在怨淵預見到了日後脈經海殿淪陷的一幕?”
我直翻白眼:“你在開玩笑?誰能預見兩億年後的事?神仙也做不到!否則海沁顔早算出自己的陽壽,遠遠避開怨淵了。”
“魔主正是看到了這一句話,才毅然抛下一切,追入怨淵的。”碧潮戈神情有些不安,“如果這是海沁顔進入怨淵後産生的幻視,那未免太詭異了。”
“可能隻是一個巧合。”甘真沉吟道:“日志中的‘它們’到底是什麽東西?爲什麽會提到‘罪孽’、‘代價’?爲什麽說妖軍攻占脈經海殿是報應?還有最後兩段話,我不太明白,似乎海沁顔自己也搞不清楚是否從怨淵脫困。”
“不錯!”我沉聲道:“也許海沁顔的本體進入怨淵,身外身留在鎮邪殿呢?也許她逃出了怨淵,卻因受傷過重,吐血而死。”
碧潮戈道:“從最後幾段看,海沁顔的神智分明已經崩潰。天下第一高手兼玄師,竟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甘檸真道:“日志裏的疑點實在太多了。前幾頁撕去地部分,也不知寫了些什麽。”
我反複看了十多遍日志,眼睛一亮:“從進入怨淵開始,日志每一段墨迹的深淺前後相差太大,可見不是同一天寫下地。也就是說,海沁顔進入怨淵後,并沒有立刻死亡,至少掙紮了一段時日。”
我精神大振,擡頭看着甘檸真和碧潮戈:“海姬興許還活着!”
碧潮戈厲聲道:“看完日志,你還打算進入怨淵?你覺得自己比煉出經脈化身的海沁顔更強嗎?比當今北境的第一高手楚度更強嗎?”重重按住我的肩膀,眼角微微抽搐:“飛弟,大哥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去送死!”
我胸腔一熱,反握住他的手:“我知道大哥對我情深意重。”
兩人目光交彙許久,碧潮戈緩緩松開手,歎息:“你還是要去?”
我用力點點頭:“我從來沒有放棄過。”
碧潮戈深深地看着我:“好!既然你想清楚了,大哥不攔你。”
我豪笑一聲,走到井前:“五年前,我林飛初入北境,法力低微,照樣可以拼命,難道今日的林飛便不行了?大哥,如果你遇到鸠丹媚,替我照顧她。”目光瞥過甘真,心中一酸,陡然反手一掌,切向她的頸後動脈,試圖将她打昏。
清越的出鞘聲鳴響,白茫茫的劍氣掠起,将我掌刀逼退。甘檸真的三千弱水劍橫在胸前,神情複雜地看着我。
我呆了呆,搖搖頭。
她也對我搖搖頭,一滴清淚順着眼角滾落。
“我看你不像仙子,更像倔強的驢子。”我又恨又愛地痛罵,旋即沖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向海井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