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晨時。
“穿過這座古鎮,向南一裏,就是補天門的駐地——簪衣巷。”拓拔峰站在鎮口的牌樓下,敞開衣襟,任由蒙蒙細雨撲滿健壯的胸膛。
晚秋的小雨,寒涼清婉,像一片朦朦胧胧濕濕漉漉的水粉,在風中飄來蕩去,把古鎮染成一團團水墨暈。
“系——思——鎮。”我把頭頂上的殘荷葉往腦後一撥,望着深褐色的牌樓頂,慢慢念出上面模糊的字迹。牌樓不算高,由六根三丈長的石柱撐起,重脊翹檐,鬥拱古雅,最特别的是石柱上分别題寫了三幅殘聯,都是隻有上聯,沒有下聯。[
最前頭的左側柱聯上題寫:“青山不舍雲辭去,”,中間的左柱上聯爲“一騎風塵,披星戴月,池邊洗劍波光寒。”,後端則是“英雄末路,美人遲暮。”。而三根右柱上空一字。
“怪了,怎麽都沒有下聯?”我好奇地問道。
拓拔峰道:“這和補天門有關了。補天門是清一色的女子門派,個個美女,才藝又佳,引來許多男人追求,搞得簪衣巷人山人海,雞飛狗跳,天天上演求愛癡情大戲。補天門不勝煩擾,索性立下規矩,在牌樓柱上題寫三幅上聯,能對出令她們滿意的下聯,才有資格進入簪衣巷,不然連這座系思鎮也進不去。”
“聽說系思鎮上,駐紮了一個叫做‘護花流’的秘道術小門派,和補天門交情菲淺,多年來爲她們擋了不少狂蜂浪蝶的騷擾,也算是簪衣巷的一道門戶屏障了。”楚度手執繡傘,立在凄迷煙雨中,青衣淡得像暮秋的最後一縷碧色。
這把竹傘,是楚度折下路邊的篁竹。用竹衣竹片随手編制出來的。傘形清雅流暢,渾然天成,細看,又好像不是傘,依然是那一根迎風展葉,生機勃勃地翠竹。
再普通的一草一木,經過楚度之手,也化腐朽爲神奇,充滿了清玄美妙的氣韻。在邁入天人感應前,我根本看不出其中的道道。現在看明白了,反而有些茫然若失。好比一條大江日夜奔騰,因不斷彙入的河流而變得壯闊時,突然望見了邊際的大海。
我們漫步走進鎮子。古鎮裏十分甯靜,路上人煙稀少,石闆路水淋淋地發光。兩旁遍植楊柳,院落毗連。屋頂一排排黝黑的瓦片被雨打得淅淅瀝瀝。
“知音大叔,這些院子裏住的都是修煉門派?”我靠近宅院門,眼睛貼住門縫向内瞧。滿目蕭索,沒看到人,雜亂的黃葉堆積庭院。
拓拔峰道:“原本有兩、三個小門派,風聞魔主大駕光臨。大概都跑光了。”
我對楚度嘲弄地擠擠眼:“魔主威名赫赫,人家虛宅以待嘛。”
拐過彎。一座彎月形的石拱橋出現在前方,橋下流水悠悠,蒙蒙雨絲蕩出一個個漣漪。
“三位止步。”凄風細雨裏,遠遠走來一個藍袍散發地青年男子,攔住了我們。他面目英俊,氣宇軒昂,一條雪白的絲巾環系額頭,更添幾分風流。
拓拔峰豪笑一聲,迎向青年男子:“原來是護花流的小許掌門。有什麽事嗎?”
小許向拓拔峰一禮,朗聲道:“請三位按照慣例,對出聯,才能進入系思鎮。否則,請你們繞道而行。”
拓拔峰道:“小許掌門說笑了。十大名門早已聯名告示,魔主拜會清虛天期間,任何人不得阻撓。你難道不清楚嗎?”
小許神色昂然:“昔日,護花流的開派祖師深受補天門大恩,所以立誓爲她們世代守護。多年來,我護花流弟子恪守誓言。不敢絲毫違背。縱然是号令清虛天的十大名門,也不能更改。還望拓拔掌門見諒了。”
拓拔峰歎息:“若是補天門的掌教丁香愁在此。也會讓你們退下。這原本就是清虛天十大名門的共同決定,補天門并沒有任何異議。”
“這和補天門關。”小許不爲所動:“守護此鎮,是護花流地事。請三位對出聯。”
我看出來了,這個護花流掌門是故意找茬,阻攔楚度入鎮。楚老妖何等地位,怎會聽從一個小掌門擺布,老老實實地對對子?雙方勢必動手惡戰。小許這麽做,多半是想報恩,爲補天門拼死一擊楚度了。[
拓拔峰面色微沉:“護花流打算被趕出清虛天嗎?”
“拓拔掌門是在威脅我嗎?”小許放聲大笑,笑聲充滿悲怆:“百萬年前,清虛天本來就沒什麽護花流,百萬年後,誰知護花流又在哪裏?天地之大,何處不可安身?北境之廣,何處不可埋骨?”
拓拔峰默然一會,道:“小許掌門和丁香愁掌門情分不淺吧,我想她也不願你做些謂的事。你這份心意,她自然明白。”
“謂?爲了清虛天這三個字,爲了大部分人可以芶且偷生,就要讓另一些人去送死,這才是謂吧?音煞派的柳掌門死了,神通教的閻羅死了,步鬥派的浮舟真人死了,白雲澗的司馬子淩也死了。明天,又要輪到丁掌門。比起清虛天數萬門派,千萬弟子,這些送死地人隻是九牛一毛吧?但對他們的親人、朋友來說,失去地卻不僅僅是一條命,而是法承重的生活!”
“這是四位掌門自己的選擇,楚度也是光明正大将他們擊敗。十大名門的每一位掌門,都可以随時爲清虛天去死,這是我們的責任。”
“我護花流的責任就是守護補天門。”小許冷冷地道:“大丈夫行事,隻求愧于心。轟轟烈烈地一戰,死便死了,總勝過了忍辱偷生!”厲視楚度,
默然語,我心想小許一定和丁香愁有一腿,所以甯也要保護自己的女人。不錯,很有老子的風範。
楚度淡淡一哂:“小小對聯,不值一提。隻是楚某生平。不喜被人勉強。既然你想爲補天門盡一份心意,我就成全你。”執傘向小許走去。
“楚兄且慢。”拓拔峰身形一閃,擋在楚度身前。兩人氣勢甫接,身軀都微微一震。楚度手中的繡傘滴溜溜一轉,雨絲飛濺,靈幻閃爍,逼得拓拔峰向旁讓開。
一抹翠綠地傘影,映上楚度白潔的高額,他似笑非笑:“拓拔兄邁入知微之境,想一試身手麽?”
我瞧瞧拓拔峰爲難的神情。靈機一動:“殺雞不用宰牛刀,老楚,讓我替你打發這傻小子。”不等楚度開口,飛速沖向小許,一拳擊出,在半空陀螺般旋轉。
拳頭忽圓忽尖忽鈍忽扁,在半空不斷變化形狀、軌迹。“砰”地一聲。落在小許左肩,打得他一個趔趄。我笑嘻嘻地道:“你連我也打不過,還想螳臂當車,和老楚交手嗎?”暗示他快快躲開,别再做謂的犧牲了。
小許木然而立,拓拔峰對我使了個嘉許的眼色。道:“楚兄,這一拳像是出自你的手筆啊。”
楚度微微一笑:“學得倒快。隻是欠了幾分渾樸。”
我正色道:“老楚你和我性子不同,使出來的法術自然有差異。你說我差了渾樸,我還說你差了一點靈動呢。”
“說得好!”拓拔峰大聲喝彩:“道本是不拘一格,因人而異。小兄弟這幾句話深得其中三昧。”
小許忽然清嘯一聲,雙掌展開,猶如缤紛落英,眼花缭亂地拍向我。
日他***,不識好歹的小子。我劈出脈經刀,金黃色地刀氣像一泓流水傾瀉。随着對方的掌勢曼妙變幻,雖然隻劈出一刀,卻似從不同地角度劈出了數刀,把脈經刀地精要和我對水流的感悟完美互融。
小許被迫後閃,脈經刀勢眼看将盡,倏然峰回路轉,以一個圓悠悠劃過,斜斜劈出。這一刀,像是重重疊浪,永盡頭。劈得小許連連閃躲,要不是不想傷他。早把他打殘了。
楚度贊道:“短短兩個月,你已脫胎換骨,真正邁入一流高手的境界。”
我心道這些天來,老子每晚加練,隻睡兩、三個時辰,就連拉屎的時候,也在琢磨各種法術精要如何融會貫通,再加上拓拔峰這個知微高手的指點,不進步才怪。
眼下,小許正好當我的試招對象,各種玄妙靈動的法術如同潮湧,奔流不息,把小許完全壓在了下風。論是甲禦術、秘道術還是妖術,都融入了我對道地領悟,和原先的法術似是似非。等到日後把所有的秘訣熔于一爐,我使出來的法術就會煥然一新,徹底擺脫秘芨的巢臼。就好比一團面粉,楚度用它捏大餅,老子則可以做糕點,因人而異,靈活使用。[
打得興起,我左掌生出剛硬的沖勁,右掌生出柔和地吸力,正是白雲澗的控鶴驅龍秘道術。那日在白雲澗,拓拔峰忙着埋葬司馬子淩一幹人,我則摸上山頂,去找色胖子口中地春宮圖,意中發現了白雲澗的秘道術秘芨。幾天修煉下來,也有點心得。
小許被控鶴驅龍兩股截然不同的力道拉扯,立刻失去平衡,左搖右晃。我越打越興奮,仰天長嘯一聲,腦海閃過楚度編做竹傘的手法,一拳翩然擊出,擊到半途,拳頭倏然打開,十指曼妙顫動,敲碎漫天掌影,一指接着一指上小許頸部動脈,硬生生将他得酸軟倒地。再飛起一腳,把他遠遠踢飛,嘴裏嚷道:“不知死活的蠢貨,滾遠點!”
小許憤然躍起,又向這裏撲來,拓拔峰一個大步,已搶到他面前,手掌按在小許肩上,重如千鈞,壓得他動不得,側首對楚度道:“小許自不量力,讓楚兄見笑了。”
楚度搖頭:“拓拔兄這話說錯了。人之一生,總要做一些自不量力的事,方有意義。”
拓拔峰訝然道:“想不到楚兄也有一份輕狂沖動的少年情懷。”松開小許,後者僵立不動,如同泥塑木偶一般,圓瞪的雙目充滿了怒火。
“拓拔兄的破壞六字真訣果然奧妙窮。”楚度深深地看了一眼小許,信步走上前方地石拱橋。
橋中央,擺着一個小攤,攤主是一個滿面風霜的老頭。蹲在地上,眯眼打盹。手裏拿了一根長長的草棒,上面插滿了一串串紅豔豔地糖葫蘆。我心中一動,目光暗暗四下裏一掃,頗有深意地問道:“知音大叔,清虛天怎麽也有小攤販?”
拓拔峰不露聲色:“清虛天也并非不食人間煙火,怎麽少得了衣食住行?許多小門派爲了生存下去,也得做點買賣。何況這也算是一種修行。”
楚度立在橋上,望着河中心一條漁船緩緩劃來,似看出了神。恰好此時。橋對面走來五個挑擔的粗布漢子,擔子裏的糯米棗泥糕香氣四溢。
漁舟慢悠悠地駛近半月形的橋洞。
拓拔峰面色微變,楚度忽地長笑:“護花流今日滅門于此!”左腳擡起,往下踏去。
橋面轟地崩碎,裂開一個大洞。與此同時,兩柄長槍如同兩條毒蛇從橋下向上刺來,槍尖閃爍着綠油油的暗光。剛好與楚度左腳相觸。一記沉郁的悶雷聲響起,兩柄長槍寸寸斷碎,橋下傳來短促的慘叫,大片血花浮出水面。
挑擔地漢子們向楚度疾沖,扁擔舞得像旋風。賣糖葫蘆的老頭雙目精光四射,草棒脫手擲向楚度。糖葫蘆炸開,飛出一隻隻碧綠色地怪蟲。
點磷火。籠罩了石橋。
楚度倏然身軀下沉,穿過橋面地裂洞,雙足踏上橋下漁舟的烏蓬。一張銀光閃閃的大網從蓬内抖出,撒向楚度。“嘶”,楚度左掌化刀,切開漁網,右拳眼花缭亂地擊出。“砰砰砰砰”,四條人影從舟内抛飛,摔進水裏。已變成了幾攤血肉模糊的爛泥。
楚度并不罷手,掠上河面,雙拳不停頓地擊向河水。慘叫聲尖銳,短促,此起彼伏,仿佛剛冒頭,又被人用力按了下去。一團團鮮血從河裏炸開,不一會,近百具身穿水靠的屍體陸續浮上來。
整個過程猶如兔起鹘落,快得讓人透不過氣。一眨眼功夫。楚度便殺掉了百來個人。青袍飄飄,楚度倒飛回石拱橋。渾身冒出純青爐火,将碧綠的怪蟲燒成灰燼。
厲嘯聲從身後響起,小許飛撲而來,雙掌拍出缭繞青氣,遙遙擊向楚度。
我一愣,這小子不是被拓拔峰制住了嗎,以他的實力,怎能這麽容易脫困?再看他身法,比先前快了一倍不止,掌勁沉渾柔和,遠勝和我交手地時候,顯然剛才故意藏起了大部分實力,連拓拔峰都被他瞞過了。
楚度看也不看不斷逼近的小許,步伐忽曲忽彎,将五個挑擔的漢子一口氣擊斃,右袖拂出,卷住賣糖葫蘆的老頭咽喉,向外一抖,老頭喉頭标出一道血水,“撲通”掉河。
小許的雙掌距離楚度不足半尺。
“心機倒是不小。”楚度冷笑一聲,從容轉身,一拳擊向小許。後者坦然迎上,任由楚度一拳擊中他的胸膛,炸開淋淋血水,濺得滿橋鮮紅斑斑。
血水浸灑石橋,竟然變成了怪異地墨綠色,硬梆梆的石頭橋突然發軟、冒泡、膨脹,化作了粘糊糊,厚稠稠,濕膩膩地爛泥橋。刹那間,我的雙腳像是被橋黏住了,動也動不了。碧綠的泥橋像一隻巨掌急速合攏,小許臉上露出奇詭的笑容,身軀也化成一團濕軟的泥漿,纏上了楚度。
“這是護花流的春泥護花秘道術,也是與敵偕亡,玉石俱焚的一擊。”拓拔峰歎道,雙足震開卷動的綠泥漿,輕松躍起,落向對岸。
眼看泥橋要将我包裹,我忽地瞥見水面上自己的影子,心中靈光一閃,霎時,虛實互易,河上地倒影轉換成了真實的我!泥橋上隻剩下一個暗淡的影子,一晃而逝。“啪啪”,我背仰在水面上,濺起漣漣水花。足尖一踩河面,我向前挺起腰,直沖上岸。
“你終于領悟了幾分依通。”拓拔峰欣慰地拍了拍我,望着滿河屍體,歎道:“這些都是護花流的弟子。”
“護花流這一局暗殺布置得漏洞百出,死了沒什麽好奇怪的。”我不屑地道:“下着雨,老頭連糖葫蘆也不用紗布遮擋一下,哪裏像是做生意的?挑糕的漢子一步步走得如臨大敵,擺明心中有鬼。橋下埋伏的人殺氣外洩,根本是心浮氣躁。漁舟劃過來的時機不免巧了一些,河面上冒出的水泡也稍稍大了一點。這種爛透地殺局,連我也瞞不過,更别提楚度了。不過小許的心計深沉,故意和我打鬥,裝作弱手糊弄老楚,暗裏蓄勢發出緻命一擊。”
“他們本來就不谙暗殺之道,隻是拼死一搏罷了。護花流地秘道術過于方正,并不适合用來暗殺。清虛天中,隻有補天門的補天秘道術合‘暗’字的精意,是真正屬于刺客的秘道術。”
“護花流的春泥護花秘道術倒是奇詭,居然把石橋變成了爛泥。”遙望楚度,墨綠色的泥漿漸漸将他淹沒。
“賣糖葫蘆的老頭放出的綠蟲叫化石蟲,叮咬在石頭上,可以令石頭變軟,再配合春泥護花秘道術,确實威力奇特,防不勝防。可惜對楚度毫用處。”
這時,泥漿巨掌伸展到楚度上空,再也法合攏,像是被另一隻形的巨掌扳住了。
“你可以攔住他們的,爲什麽還讓這些人白白送死?”
“也許小許說得對。”拓拔峰沉默了一會,道:“轟轟烈烈地一戰,死便死了,總勝過了忍辱偷生。我們可以顧全大局,可以丢卒保帥,但他們不可以。他們有權自己選擇。”
拓拔峰的眼睛映在水波裏,仿佛閃着光:“這是慷慨的氣血。清虛天可以亡,這股氣血不能斷。小兄弟,你我都是機變油滑的人,也許會覺得他們很傻。但我們不能,也沒有資格瞧不起他們。”
“隻要是熱血,就永遠高貴,絕不容任何人踐踏!”
我瞧着神色索寞的拓拔峰,在他内心深處,被苦苦壓抑的氣血,恐怕翻滾得更加洶湧激烈吧。
“嘩啦”一聲巨響,楚度一拳擊出,混沌甲禦術!泥掌倒卷而回,緩緩鋪開,竟然重新化作了一座彎彎的石拱橋。一攤綠泥“啪嗒”摔落在橋上,變回了小許的模樣。他面色慘綠,身軀支離破碎,慢慢蠕動。
拓拔峰掠到小許身邊,輕輕握住他稀爛一團的手:“你有什麽遺願?”
小許嘴唇不停地哆嗦,一個字也說不出。拓拔峰沉聲道:“我會将你今日之事,轉告丁掌門。”
“不不必了。強擠出幾個字:“她隻把我當作弟弟。”頭一歪,淚水滾滾,氣絕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