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點點頭:“趙離人被我指使到耽羅島,我若不去陪他,恐怕那頭老虎會暴跳如雷。”
張耒聽了這話,若有所思的拍了一下肚子。張商英聽了,眼珠轉了轉,他終究不能像黃庭堅一樣放的開,便試探的問:“黃相去後,何者繼任?”
黃庭堅一指王欽若,答:“我黨早已經計劃好了,欽若兄接我的位置,可妥?”
張商英剛才那麽一問,等于告訴黃庭堅,他黃庭堅可以退任,他張商英卻不能走,所以他才問自己将來的搭檔是誰。
王欽若一直在磨墨,他似乎在替黃庭堅磨墨,但黃庭堅寫完了字,已經停筆了,他還在若有所思的轉動着磨塊,聽到黃庭堅的話,他寵辱沒驚的沖張商英輕輕點點頭,繼續悠然自得的磨着墨,墨池已經滿了,他卻毫不在意,繼續把轉動着墨塊,一門心思的研墨。
張商英瞥了一眼王欽若手中的墨條,惋惜的說:“這可是一塊唐朝的徽州墨,你這一會兒功夫,糟蹋了半根金铤。”
唐朝的徽州香墨價值昂貴,每根售價一塊金铤(一根金條)。宋代雖然唐墨遺留下來的還算多,但像王欽若這樣揮霍的,純粹把研墨當作鍛煉身體,簡直是令人抓狂。
大殿中的人不少,但實際上他們坐的位置都是按照所屬黨派自發聚集起來的,樞密使劉逵身邊圍攏着一群舊黨,張商英這邊是新黨,黃庭堅這堆人純屬于中間派。
各黨派消磨時間的方法也基本一緻,舊黨人員多數倒拿着書籍,在那搖頭晃腦背誦詩書,新黨人員則用下棋打發光陰,而中間派都是些文人,喜歡擺弄字畫,除了黃庭堅在寫字外,張耒也在寫字,不過他沒有用王欽若研的墨……總而言之,大家都在無所事事,都在等待對方先做決策。
張商英停頓了一下,回答:“欽若兄爲左相,也算順理成章,隻是不知開封府尹由誰繼任?”
劉逵插話:“範锷之子!”
張商英張大嘴:“範锷有三個兒子中了進士,這厮真會養兒子,不知你們說的是哪個兒子?”
範锷屬于舊黨,中間派讓出了開封府尹的位置,由舊黨接掌,這說明兩派已經勾結起來了,張商英隻一轉念,馬上問:“侯蒙那裏有什麽動作?”
劉逵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自趙離人之後,南洋北洋的事情樞密院何時過問過?由他們折騰去吧,我現在跟道君陛下一樣的心思:隻要拿錢來,别的事一概不問。”
張商英附和:“沒錯,今年北洋衙門的稅收也逐漸上來了,天津城越來越能摟錢,渤海人現在什麽都敢賣,隻要我們提供火藥,他們連自己的妻子兒女都賣。”
稍停,張商英又問:“青唐方面有什麽動作?”
張商英問這話的時候,陝西四名經略使派在京城的使者剛剛走入殿中,在朝堂大臣封門辦公的時期,他們四位也被關在了宮中,隻能接收外界信息,卻無法向外傳遞片言隻語。
秦風路經略使劉仲武派來的使節回答:“‘漧難河’答應如期動手,但他又說:鞑靼部族已經獻出自己最美的花朵,還獻上族中無數條生命,現在鞑靼族是一支受傷的老狗,隻能站到一邊幫助吠叫,卻不能真格動手了——此前傳來的消息,鞑靼族翻越了大雪山(祁連山),目前已占據胭脂山,切斷了甘肅軍司與西涼府(涼州軍司)的聯系。”
秦風路的使者說的幾個詞讓張商英頗有感慨,他拍着大腿贊歎:“昔日漢武帝派霍去病與衛青遠及匈奴,那首匈奴歌怎麽唱的——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胭脂山),使我婦女無顔色……好啊,我大宋今日重現漢武雄風,黃相這一退,了無遺憾了。”
張商英這麽說,等于默許了黃魯直退任,以及王欽若接任的安排。黃魯直聽完這話,輕輕點頭,他慢慢的沖自己的字帖吹着氣,想加快墨汁的幹硬的速度。恰巧,一名太監捧着幾幅字畫從殿前經過,并面有喜色。了無牽挂的黃庭堅也有了閑情,他招手喚過那名太監,和藹的問:“官家又畫什麽畫了?展開來看看。”
太監拱手回答:“不是官家,是一名叫張擇端的畫師……”
稍作停頓,太監進一步解釋:“道君陛下今日召請各路名畫家作畫。作畫者都是一時之選。畫的都是月季圖。道君看過大多數畫後,無一句誇贊之辭——其中也包括米芾米癫子的畫。但等道君陛下看過并無名氣的新近畫家張擇端所畫《斜枝月季》,便大加贊賞,并特賜張擇端服绯。”
當時,隻有官居六品方可穿绯色袍服。道君這一賞賜,意味着他不經吏部許可,不遵守正常的選官升官程序,便特拔張擇端升任六品官。
想當年趙興升任六品何等艱難。而在座的都是進士,他們都是從九品官做起,一步步才坐到了目前這個位置,所以,道君對這名畫師的提拔,是對全體朝堂内官員的侮辱,是把他們的臉面噼裏啪啦打的山響。
太監看朝堂内的官員臉色不好,馬上又解釋:“米癫子不服,問道君陛下這幅畫爲什麽好。道君的理由是:月季花四時、朝暮的花葉均不相同,極其難畫;而此人畫的是春天正午時分的月季,一絲不差。所以重賞。”
張商英沉吟不語,黃庭堅淡淡一笑:“那就由我來批駁——這也算我爲相任上最後一份公文吧。”
劉逵翻了個白眼,插話:“我附署。”
張商英神情一動,咬牙說:“哪能由黃相獨署——這份駁文不要給官家看了,黃相奏議,我直接用執政筆貼黃,駁回官家對張擇端的任命——送到燕王那裏直接用印。”
這下子,張擇端當不成六品官了。
不僅如此,道君皇帝随心所欲的這次升遷令,得罪了當時朝堂上所有的大臣,得罪了天下讀書進舉的科舉士子。此後,後任朝堂大臣繼續黃庭堅張商英的政見,執拗地始終爲難張擇端,使得張擇端終身沒機會穿上绯衣。
朝堂上那種沉悶的氣氛,最終被張擇端的意外升遷引開火力。而西夏人沒那麽幸運,全世界宋軍的注意力逐漸專注起來。當日夜,劉仲武所在的秦風路首先發現不對勁,有斥候來報:“劉經略,夏軍不見了,殺牛嶺上沒有一兵一卒,我們隻找見了西夏人丢棄的營寨。”
劉仲武摸着胡子,若有所思的問:“這種狀況多久了?”
斥候回答:“就今天。往常夏軍雖然步步後撤,但他們的斥候還圍繞在我們左右,一有機會就過來騷擾刺探,但今天早晨一個夏軍斥候都沒有出現,兄弟們覺得奇怪,便前去尋找,結果越找越遠,竟然發現夏軍隐藏在山坳中的中軍大營——但即使這座隐秘的中軍大營,夏軍都把它廢棄了,他們甚至連鍋碗瓢盆都沒有收拾,似乎退的很匆忙。”
趙興與陝西四路的作戰計劃并沒有傳達到中級軍官,斥候這一層次尚不清楚陝西的整體戰略,但高級軍官清楚,秦風路第七将(宋軍秦風路總預備隊正将)廉福驚問:“莫非太師那裏有了動靜?”
劉仲武呆若木雞的思考了片刻,慢慢的回答:“也或許是西夏人的誘兵之策……來人,明日把行軍距離加多一倍,斥候搜索範圍也加大一倍。”
這幾天,秦風路每天前進五裏,每隔五裏便停頓一天,直到把自己的臨時營寨修的固若金湯,才懶洋洋的離開原先的營寨向前推進,現在劉仲武下令将每天的進軍距離增加多一倍,意味着每天行軍十裏,按這個速度,等他推進到興慶府下,大約需要一年零七個月。
陝西四路中,環慶的行動最爲大膽,雖然自趙興在環慶任職後,夏軍增大了面對環慶的兵力,使得環慶宋軍推進的極爲艱難,但這一天,當他們幾乎是與劉仲武同一時間察覺了夏軍動态時,對趙興近乎盲目的信任,使他們毫不猶豫發動全軍突擊,将陣線直接推進到蔭井——當日,環慶攻破清遠軍,稍事休整,繼續向靜塞軍司進逼。
與此同時,泾源路經略比劉仲武膽子還小,他發現夏軍的異狀後,不僅沒有加快行程,反而縮了回去,此外,鄜延路也在遲疑未定——結果,環慶軍的突擊,立刻使自己成了鮮明的突出部。
第三日,鄜延路經略種師中接到快馬傳遞來的環慶消息,大驚失色,他撲到地圖前,一邊研究諸軍态勢,一邊跺腳:“泾源路膽小如鼠,秦風路猶疑未定,除了環慶,大家都在靜坐,反而使環慶成爲突出部——壞事了,壞事了。”
折可适從種師中肩後觀看着各軍的形态,歎了口氣說:“晚了,夏軍要現在動手,環慶路已經滅亡了——我們已經、來不及、提醒他們了。”
稍停,折可适又說:“估計時間,太尉該越過順化渡了吧,或許太尉的行動已經驚動了整個西夏,我們應該把軍隊粘上去,令祥佑軍司脫身不得。”
種師中繼續跺腳:“已經查明,西夏四大軍司抽調了精兵集結在耀德城,正對着環慶方面……你說的沒錯,耀德城現在距離環慶軍也就是一天的路途,沒準現在他們已經包圍了環慶軍。”
折可适拍着地圖催促:“大膽點,我們應該再大膽點——我們明明知道太尉在孤軍深入,我們就應該死死的靠上去,令祥佑軍司脫身不得。”
種師中歎息:“估計時間,太師該動手了,但路途遙遙,我們又怎麽知道太師的進展……夏軍全是騎兵,我們若悍然突擊,夏軍的騎兵完全可以在打擊我們完後,再回軍襲擊太師。”
折可适也對眼前的局勢一臉迷惑:“太師跟我們約定十天抵達順化渡,現在十五天了,估計時間他應該動手了。”
“還不夠,遠遠還不夠”,種師中頻頻搖頭:“估計時間,太師應該動手了,但西夏的消息要送到前線,還要至少兩天。若兩天後夏軍突然後撤,我絕對會靠上去,但現在——兩天的時間,足夠讓夏軍吃了我們的冒進軍隊,再安然撤出戰場。”
種師中還在犯愁,一名士兵臉色慌亂的竄了進來,不顧禮儀的亂喊:“種經略,祥佑軍司來人了,來使居然說……說他打算向我們投降?”
種師中與折可适相互看了一眼,面露驚喜,種師中連忙說:“快請快請!”
按慣例,對敵國使節是不能用請字的,但種師中太激動了,情不自禁的用上官場禮節性寒暄的話。報訊的宋軍士兵沒有察覺錯誤,他已經顧不得了,一翻身又竄出帳外。
不一會兒,一個戴着連頭披風的男子被迎進了帳篷,這名夏人身穿着夏國官員的制服,一看就不像一個普通将領,種師中愣了一下,這才想起恰當的禮儀,他沉沉喝到:“來人通名?”
來人文雅的拱了拱手,這是宋人的禮節——宋人不跪。但黨項人的官場禮節應該是行跪禮,隻是種師中心情激蕩,也沒有追究。他屏住呼吸,隻聽來人平靜的通名:“僞夏左衛将軍、石州節度使、禦前侍講、後門宮寝待命李莫愁,特向宋軍求降。”
西夏人與宋軍相持多年了,石州有什麽将領鄜延路都了如指掌,這位李莫愁正是李氏家族的遠房侄子,也是李姓重要的統兵将領,種師中與折可适相互看了一眼,心有意會,種師中淡淡然的問:“李家的人,怎麽也出降了,蹊跷?”
李莫愁看了一眼種師中,平靜的回答:“種經略還在與我隐瞞嗎?貴國五路攻夏,不過是佯動,你們的奇兵已經奏效——我祥佑軍司如今不得不降,可是我有一個條件,請貴軍無論如何保留我李氏性命,否則的話,我李氏甯願舉城同焚,也誓不歸降。”
種師中眯起了眼睛,直爽的回答:“沒錯,我們是有一手暗棋,是作爲伏手奇兵出擊……估計時間,它已經該奏效了。但路途遙遙,訊息不通,我們怎知道那步棋進行的如何?世事難料,我們又怎麽知道李大人投降的誠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