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趙挺之父子商議。大殿之内,自趙挺之走後,小皇帝臉色和緩下來,經受虛驚一場,又差點在大臣面前顯露出他做事的幼稚,等事情處理完後,小皇帝隻覺得精神疲憊,他強撐精神,勉強問:“趙卿,依你所見,安撫好的火槍兵是否可以重入皇宮?”
趙興搖頭:“不能,我們不能樹立一個壞的榜樣,讓士兵以爲旦有不滿,就可以聚集在一起以兵變相威脅。”
小皇帝趕緊問:“如此,這......該如何處置他們??”
趙興微微拱手,神情自若答道:“這些士兵已經不适合服役,但他們掌握火槍技術,若這些人心懷怨恨,我怕他們會投靠外敵,所以這些人我要全部帶回廣州。至于陛下宮中空出了五百人名額,可先從密州調遣團練,密州效用軍所習梨花槍與我的火槍相似,我的士兵徒手離開皇宮時,已經将武器辎重留下,恰好讓密州效用軍接手。
臣以爲,驸馬張敦禮與密州團練張用同屬一族,可讓張驸馬出面向張用火槍指揮,如此一來,皇宮火槍手便換上了陛下自己的心腹。”
小皇帝登基的支柱是那夥五百火槍兵,目前,他正在着手清理皇宮内章惇的勢力,這五百火槍兵一走,讓他感覺到心裏空落落的,經曆過一次兵變的恐吓,小皇帝已經有點敏感,他張嘴想向趙興再要點人手充實皇宮,但梁師成以目阻止,小皇帝一眨眼,明白了——目前,有趙興這頭大老虎坐鎮京城,三司衙門誰敢亂跳騰。
“朕拟召回高俅高炎師。卿以爲如何?”小皇帝深感身邊缺乏人手,高俅這個與趙興關系密切的人返回皇宮,恰好可以利用這份關系,作爲溝通橋梁,所以小皇帝有點迫不及待了,直接征詢趙興的意見。
樞密使蔣之奇沒有表态,趙興掃了一眼蔣之奇,馬上回答道:“高炎師處事幹練。可當殿前副都指揮,暫替官家統禦皇宮火槍隊。”
趙興這是同意交出一部分火槍手,但條件是由高俅出任這支火槍隊的統領。高俅可比趙興好說話,蔣之奇目光一閃,立刻支持:“臣也以爲可!”
蔣之奇這一表态,小皇帝明白了,随即說道:他想用趙興的火槍隊作爲範本,訓練一支禦林火槍隊。何必非要從趙興嘴裏搶食,依趙興與高俅的關系,他交出的肯定不是老弱殘兵,從高俅手裏索求,總比從趙興牙縫裏搶食來地容易得多。
蔣之奇的同意也是因爲這點。高俅不是科舉出生,按照官場潛規則,這樣的人隻能作爲幕僚、屬吏,不能正式作爲大臣。這一點就限制了高俅的發展。所以高俅唯一的出路就是轉爲武将。而他轉爲武将的大功就是能從趙興手裏摳出火槍兵來,摳不出火槍兵,也能摳出一批火槍教官。
因爲高俅的存在,大宋朝這場關于火槍的争奪終于落下了帷幕,如此一來,這成了一個三方滿意地事情,趙興扶持了一名自己的密友進入皇宮,保證了自己與小皇帝的溝通無礙。而樞密院變相的從趙興手裏獲得了一支正式的火槍兵編制,也獲得了火槍訓練的方法。而小皇帝獲得一批保衛自己安眠的強力軍隊……
左右仆射沒有摻合這場分贓大會,他們在這場交易中沒有收獲也沒有損失,但他們是樂觀其成的。曾布首先表态:“如此,陛下驚擾了一夜,且先安歇,我等這就去起草诏書,并予以貼黃。”
衆臣告辭。出了小皇帝寝宮。韓忠彥非常不滿地看着趙興,一抱拳:“恭喜!”
說罷。韓忠彥頭也不回的向外面走去——他不滿意趙興的是後者的調和觀念,想當初他如此急切的趕入京城,想消除趙興提兵逼宮地惡劣印象,沒想到趙興一站穩腳跟,卻不贊成他對新黨分子趕盡殺絕的主張,還要留下曾布這個禍害。
韓忠彥态度不善,曾布一個老滑頭心花怒放,他得意洋洋沖趙興拱手:“範锷爲戶部左侍郎,李常爲計相(戶部主管支出的),诰身明日下達,可否?”
曾布這是論功行賞,此前趙興要求将宋朝幾大會計調入戶部,管理大宋朝收支問題,而戶部尚書他建議由蘇轍擔任。一般來說,按官場慣例,一部主官是趙興的人,則其他官員也要安插幾個副手作爲鉗制,此際,曾布完全許可趙興對左右侍郎地推薦,則意味着整個戶部就成了蘇家天下。
曾布這是獎勵趙興在剛才的庭變中站在自己這方面,他要進一步拉攏趙興,以維護自己的地位。他的提議立即得到趙興的響應,後者意猶未盡的說:“這三人老了,便是待在戶部,也待不了多久,我推薦晁補之作爲戶部郎官,如何?”
曾布招手,親切的說:“離人,上得馬車呀,我們邊走邊說。”
馬車粼粼開動,将京城的喧鬧隔絕在車外。仆人們點燃一盞明燈,曾布指點着明燈說:“此燈還是來自于離人之手……”
趙興盤坐在馬車上,一拍大腿回答:“你這馬車也是我家出産地。”
曾布接着扯閑話:“我聽說韓忠彥曾搶了你的馬車,滿京城炫耀,老夫可沒有搶你的馬車,這車是老夫自己掏腰包買的……都說你家養的馬甚是雄壯,不如你送老夫幾匹。”
趙興目光遊移,傾聽着馬車外的動靜,答非所問的發感慨:“啊,又回到了京城,我聽說這是一座光明之都,在全世界大多數城市一片黑暗的時候,這座城市徹夜燈火……十數年前,我來京城科舉,那段時光仿佛昨日,如今物是人非,想起來,頗令人傷感。”
曾布咧嘴一笑。不再糾纏戰馬問題,他語氣輕松地問:“到哪裏?”
“我地宅子!”趙興回答。
曾布點頭,順手用手中的折扇敲一敲馬車地闆壁,下令:“去東華門外,大遼人使驿館旁,廣備橋、大貨行附近的……趙家東湖院。”
稍停,曾布繼續說:“你家地宅子如今在汴梁也頗爲有名,那座宅子出入的都是各國蕃人。熱鬧非常。”
趙興還在側耳傾聽馬車外的動靜,臉上一派悠然神往的表情,馬車外的喧鬧與車内的安靜仿佛是兩個世界,馬車外是暗夜中的燈海,一片光明,馬車内飄浮的全是陰謀。
曾布見趙興久久不開口,試探地問:“趙大人還有什麽推薦?”
趙興點點頭:“别人我不熟。況且沒有接觸過的人,我也不知道他能力如何。所以,我推薦的隻能是我的熟人:索問道,李之純、李廌、周邦彥、李維思……這些人與我有一面之緣,我希望将他們調回中樞,安插在各部。”
趙興這番話有兩個意思。一個意思是表明自己不會回到朝堂,來與曾布搶權,另一個意思是說,他推薦的這些官員可以不擔任顯赫之職。但他們的位置必須足夠關鍵。
曾布沉吟的問:“索問道……這個官員我有點印象,不就是原先的密州判官嗎?他現在擔任京東東路提舉刑獄衙門地書判,聽說此人在刑獄上有專長,可入刑部爲吏……但李維思是誰,不曾聽說過有這樣一名官員?”
“‘一賜樂業’部族長——”趙興慢悠悠的回答:“我部下有很多一賜樂業人,論功行賞,我希望他們的族長能分一個寄祿官(名譽官職),此外。一賜樂業人在各部勤勉任事,這麽久了,也該提拔幾位,至于具體該提拔誰,我還要問問李維思。”
“李維”實際上是猶太的部族長“利韋”的音譯,到中國後改漢姓爲“李”,因此這位一賜樂業部族長,其實也可以叫做“李思”。
趙興這麽一提。曾布猛然想起:“我記起來了。這李維思不就是你在送别周邦彥時,于春街亭向你獻上蕃布地那位一賜樂業大商人。當年他獻布之後,你曾經寫下了送别詩,故此,那一賜樂業大商人也被人記住了,原來是他?!”
趙興輕輕點頭。
他這絕對是任人唯親,推薦的名單中全是跟他走的近的人,這份名單一出來,估計韓忠彥那頭會恨地牙癢癢。
然而趙興臉不紅心不跳,他繼續補充:“周邦彥回京,可以與蔡京同時接掌趙挺之留下的‘翰林承旨’一職。我認爲,經過朝堂這麽多事,我們該摒棄那種一人獨霸某個重要官職的局面——蔡京精明能幹,不能不加以制約,有周邦彥在,蔡京就是一頭套上籠頭的家畜,曾相公可以左右逢源,小心駕馭。”
曾布馬上又試探的問:“韓相公那裏該如何交代?”
趙興淡淡的回答:“無需交代,韓相公是君子,但做事過于操之過急——蔡京、周邦彥的任命由我提議,如何?”
曾布早先曾要求調回蔡京,而蔡京跟趙興關系密切,由趙興開口,依舊脫不了編織勢力的名聲,不過,朝堂上有了蔡京,原先被削弱地新黨勢力開始有能力與舊黨抗衡。
曾布心中偷笑。趙興這次擁兵入京,使趙佶的皇位迅速穩固,小皇帝要依仗趙興的支持,而趙興又明白表态,不願回到朝廷中央争權奪利,這就避免了他攬權的嫌疑,爲了安撫這位立下擁立之功的大軍閥,小皇帝當然會許可趙興在朝堂上安插一些自己的人,這些人出自趙興一黨,對皇權的穩固也有益,在新皇登基的這個敏感時刻,别人想反對趙興地推薦,都要擔心觸怒小皇帝。
觸怒小皇帝可不是一件好事,章惇夠強是吧,如今他在朝廷地押送下貶去了越州,有章惇的前例,現在誰敢跳出來反對新皇。
馬車外地歡樂繼續流淌,馬車内陰謀繼續發笑,曾布借機跟趙興商讨了推薦名單,在趙興的名單中,他也加上了自己的一部分私人。兩人商量好明天由趙興上奏章,推薦這些人手,由曾布接着将這份奏章呈送小皇帝。而後兩人又讨論了這些官員所任的官職,等一切計劃完畢後,馬車已經抵達了趙興的府邸。
趙興跳下了曾布地馬車,曾布在車中拱手:“今日夜深了,老夫就不打攪了,趙大人。明日你來得及嗎?”
趙興點頭:“來得及,我府中還有一群書記,他們能幫我寫完奏章。”
曾布擡手欲招呼馬車夫趕路,但他又稍稍停頓,閑閑地問:“蘇門弟子已被赦免,黃庭堅與張耒是怎樣都要進入朝堂的,你怎麽不推薦晁補之與秦觀?”
趙興笑而不答。
曾布放下了車簾,馬車調頭而去。趙興扭身轉向自己的府門。此時,府門口站着幾個衛兵,他們借助燈火望見趙興的身影後,其中一名士兵趕緊向府中跑去,等趙興來到府門口。馬夢得一溜小跑的跑出來,拱手向趙興行禮,同時扯着嗓門喊:“亮燈,快亮燈。”
象征趙興品級的十二盞燈籠升了起來。從府門口跑出一隊士兵,他們亮出了屬于二品官員的全副儀仗,在一片燈火通明中,趙興拉着馬夢得的手,向自己地府邸走去。
自從告别了京城,這片宅子就由馬夢得暫時經營,這麽多年來,馬夢得将這座宅院已經經營成一個萬國會館。不停的有各國蕃商借寓于此,他們讓這座園子增添了許多異域風格,與此同時,經過許多年持之以恒的修繕,這座院子已經變成了完全由混泥土與石料建築的深宅大院、花園苗圃。
趙興在府門口稍稍停留,打量着自己這座園子,同時也借助燈光打量着馬夢得。一别多年,馬夢得已經由一名中年人變成了一名五十多歲的老者。他保養的很好。面色紅潤,穿着一身華麗的綢緞。戴着員外金,一副衣食足的士紳模樣,從他地臉上可以看到兩個字:滿意!
五十多歲的馬夢得頭發已經有一點蒼白,他特地留起了胡須,讓自己顯得富态一點,保養很好的手指幹淨而整潔,指甲蓋很紅潤,趙興可以感覺到對方手上的肌肉依舊充滿彈性,他笑呵呵的感慨:“馬都管老了,歲月流逝,你已經老了許多。”
他在打量馬夢得,馬夢得也在打量他,看了許久,馬夢得滿意地點點頭:“昔日狄青出名的時候,已經四十多歲了,離人賢侄三十出頭,已經滅了一個國,使十餘名國王屈服,如此名将,我大宋前所未有。在下老了,離人賢侄尚英姿勃發,前程遠大,看到離人賢侄這番模樣,老夫也算安心了,來,老夫給你介紹我兒子馬曦,今後他還要托你多多照顧。”
馬曦是名三十歲左右的中年人,他長着與乃父相同的一副國字臉,堆着笑沖趙興拱手,同時招手引導:“趙大人,這裏是你自己地家,不要客氣,蘭湯已經燒好了,快進來洗洗征塵吧。”
趙興與馬曦把臂而行,一邊走,趙興一邊寒暄:“馬兄在何處進學,所習什麽經?”
這是宋人常用的寒暄方式,馬曦微笑着回答:“在下未曾入州府學習,隻是随父親學了點文字,算算賬而已。”
馬曦這麽說,也就是表明他沒有通過州學的考試,隻能算一名秀才,識得幾個字,對官方規定的六經并不熟悉。
趙興打着哈哈,才準備說幾句安慰的話,身後,一個熱情的嗓門高喊:“太尉,太尉,你回來了,你這一走啊,沒想到就是十年,一别十年,你還好嗎?”
趙興轉身向聲音來源望去,燈影裏站着幾個人,爲首的兩個他認識,就是他的鄰居、宋代“包租公”鄒蘊鄒子安,老秀才麻述麻深遠。這兩人手裏提着茶壺,另外端着一碟水果,見趙興扭身,這兩人領着衆鄉親,搖搖擺擺沖趙興走來。
趙興臉上笑地很歡暢,心裏卻發苦,他一路急趕,趕回京城,在大殿上立刻參加了一場國宴,日落時分又處理了一場兵變,緊接着又與曾布密謀許久。累的隻剩喘氣的力氣,而此刻,天色已經到了後半夜,時間大約相當于深夜兩點的模樣,鄒蘊、麻述都是閑人,他們到現在不睡,還守候到趙興府門口,見到燈光亮起就跑過來拜會。可趙興哪有力氣接待他們。
但趙興不能不接待,因爲這是一種宋代禮節,稱之爲“敦親睦鄰”。想當初趙興初入京城,這幾位左鄰右舍就來拜會,如今他官越做越大,如果怠慢了這些鄉親,會被知道的士大夫罵死。
麻述一邊往趙興這裏走,一邊毫不見外的招呼鄉親:“來來來。我都說了,趙太尉爲人親切,必不會将我們這些鄉鄰拒之門外……太尉啊,我等鄉鄰常聽說你攻滅大理,壓服南海地戰績。很爲能有大人這位鄉鄰感到榮耀,這裏許多鄉鄰是大人走後才搬來的,還沒見過大人地面,但也以與大人相鄰而居而榮。今日聽說大人入城,我等小民湊不到跟前,唯有備下茶酒,前來拜訪大人,大人不會嫌我們深夜叨擾吧。”
馬夢得笑地也很勉強,他沖趙興使眼色,詢問趙興的意思,趙興笑地很憨厚:“哪裏哪裏。我不在京城的時候,這屋子多虧了四鄰照應,我正打算改天去一一拜會,鄉鄰們來的正好,快請快請。”
将鄰居們讓進自己地院子,各自落座後,趙興拱手請求:“容更衣!”
麻述站起身,笑着拱手:“當然。太尉大人一路勞苦。且去更衣,我等在此安心等候。”
趙興走出大廳的時候。以感覺到兩腿邁不動,廊下,還有一群倭女叩首在地,朗聲唱頌口号詩,稱贊趙興的得勝而歸,馬曦陪趙興出廳,見到趙興神色疲倦,他上前攙着趙興,小心的問:“離人兄,要不要跟他們說一聲,讓他們改日再來。”
趙興喘了幾口氣,深深的嗅了嗅汴梁的空氣,神色雖然疲憊,臉上的笑容卻是發自内心的:“不用不用——這就是大宋,敦親睦鄰,官階雖高,卻不敢阻止左右平民鄉鄰地拜訪,這禮節唯有大宋存在。此刻我的身體雖然疲憊,但他們的到來,卻令我的心非常溫暖,我知道,我到家了,我家左右有一群好鄰居。”
馬曦歎了口氣,搖搖頭,吩咐倭女:“快攙大人下去,把蘭湯奉上,伺候大人沐浴更衣。”
如果說趙興的房子與這時代人有什麽明顯不同,那就是趙興地房子裏必有一間豪華浴室與豪華廁所。趙興無論在哪裏置辦産業,浴室與廁所都是需要精心設計的,而他在京城中雖然待的時間短,但馬夢得知道他的習慣,在房屋擴建與重新修繕地時候,也下手着重修建了帶有上下水的廁所與浴室。浴室内瓷磚鋪地,大型浴缸可以讓人在裏面遊泳,侍女們将一桶桶熱水注入大浴池,趙興躺在浴池中間的大石椅上,在倭女的小手揉搓下昏昏欲睡,嘴裏還斷斷續續的嘟囔:“我不能睡……名單,記下名單,李之純,李廌,周邦彥……我不能睡,隻稍稍打個盹,等會一定把我推醒,鄰居還等着呢……”
不知過了多久,趙興豁然驚醒,他起身的動作過猛,引得池水一片嘩嘩聲,池邊守候的幾個倭女驚醒過來,連忙跳入池中,過來攙扶趙興,趙興急問:“我睡了多久?”
倭女躬身回答:“長門殿,這才一炷香的工夫,不過天色快亮了。”
趙興又問:“我剛才說了什麽?”
“長門殿剛才說了一份名單,我們已經記錄下來了,請長門殿看看有什麽補充……”趙興翻了翻倭女遞上地紙,趕緊吩咐:“把這份名單送出去,讓他們立刻起草一份奏章,送交政事堂,快點,要趕在入朝前遞如宮中。”
稍停,趙興接着喊:“快來更衣,我去見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