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高俅的問話,小皇帝沉默片刻,回答:“你也知道,小王驸馬臨終前,曾托趙離人照顧我,我與他多有私信來往——這些私信不都是你處理的嗎?我知道,現在滿京城的人都以爲是我召趙離人上京護駕的。大殿之上,聖人曾兩次張望我,可我,我真無法說清這事。
說到趙離人謀反,我知道人人都可能謀反,但趙離人不可能。他曾在信中跟我談過‘連州演說’、‘廣州演說’,他屢次在談‘樹立規則’,規則保護人人……他以遵守規則要求轄下百姓,部勒士兵,怎可能謀反呢?一旦他謀反,他遵守的又是什麽規則?
趙離人曾經說過,王荊公昔日以變法的名義,無視一切成法,結果導緻‘無法無天’。他還談到:不要樹立惡劣的先例。比如唐太宗殺兄繼位,此後有唐一代,皇權争奪總是血淋淋的,而後導緻唐朝每次繼位之戰,都是一場大内亂,國之精英在繼位争奪中屢遭屠戮,而後中原元氣盡喪,胡人輕易入關。
他還說:三國時代,曹丕逼漢獻帝退位而篡,結果,他的後代也被司馬氏逼迫——他常對人說:種下什麽因,收獲什麽果。所以,剛才在大殿上,大臣慌亂不堪,我笃信趙離人不會叛亂,因爲他承擔不起叛亂的後果,也不敢給後代樹立這個先例。
他在廣南總是标榜自己樹立規則,以此隐隐否定王荊公的變法,還說王荊公做事,破壞了所有規則,卻不告訴人該遵循什麽規則——‘法何法’不預立,結果就是無法無天,無君無父無民。那麽。他這次打算樹立一個叛亂的規則嗎?我估知他做不到,也不敢做。”
高俅苦笑了一下,忍不住調侃一句:“陛下可知道,趙離人雖有遵守規則的名聲,但他現在更顯赫的名聲是:擅于鑽空子。陛下真的信任趙大人嗎?”
趙佶怎能不信任趙興呐?!說到宋代皇帝對親信大臣的信任,那幾乎是一種近乎偏執地信任。宋神宗信任王安石不惜亡國,宋哲宗信任章惇也不憚亡國,而在真實的曆史上。宋徽宗盲信蔡京,三代人持之以恒的努力,終于完成了亡國使命……當然,更有人認爲宋代三代帝王的偏執信任,不止造成了亡國,而是“亡華夏”。
趙佶孩子氣的點點頭,高俅苦笑着探手入懷,從懷中摸出一封信。默默無語的遞給小皇帝,小皇帝一句話不說,展信閱讀,讀罷之後,就手将信在燭火上點着。而後趙佶提起筆,在一張空白信箋上寫下了三個字:“知道了!”
這三個字寫的非常秀美,很有王诜的味道。
高俅也不說話,細心地折起這張紙。發現小皇帝已經在燒剛才的那張信皮,他躬身告退,小皇帝恍若未覺。
範純粹一路往順保寨急跑,這座順保寨是爲了防備遼國越境,而在邊境上修的防衛堡壘。自從趙興發明了水泥後,在邊境的城堡已經開始募集資金,自發的改建成水泥石堡。趙興頭上挂着“檢校樞密院詹事”頭銜,這個官銜相當于小“使相”。民間也把這個官職統稱爲“太尉”——當然,連京城殿前司都指揮,也在民間被稱爲“太尉”。
頭上頂着太尉的光環,順保寨自然不會攔截,趙興順利的進入順保寨,他許下巨資,要求順保寨幫他征集小船,以便在初冬順着流北水河直抵汴梁。這一耽擱。讓高遵惠發覺不對,他一邊調集河北禁軍進行攔截。一邊派人急報朝廷。
範純粹就是在這種狀況下進入順保寨的,他搖晃着滿頭地白發,氣喘籲籲的爬上了趙興的坐舟,一路上,遇見他的朱雀軍士兵一起向這位老大人行禮,範純粹滿頭熱汗蒸騰,直闖入趙興的座艙。
他一路上沒受攔阻,進到趙興座艙中地時候,發現趙興正在與一名身高與他相仿的壯漢查閱着地圖,嘴裏還念道:“失誤了,我怎麽沒有計算到黃河水深呢,我居然能犯這個錯誤,想起來,我都欽佩自己。”
範純粹站在門口大吼:“走啊,你爲什麽不走了?趙離人,再往前一步,你就是叛賊。”
趙興聽到範純粹的聲音,擡起頭來,跟帥範交換了個眼色,轉身沖範純粹拱手:“老大人,說笑了,我護送朝貢使入朝,怎麽就成了叛匪呢?”
範純粹不管不顧,沖到桌前,翻看趙興剛才查看的地圖,那張地圖上畫着不少地圈圈叉叉,範純粹仔細一找,沒發現圖上特意标注出什麽敏感地方,他松了一口氣,指點着揚州方向,質問:“護送朝貢使,需要兩路進發嗎,趙離人,我問你,你護送的是朝貢使,揚州方向那支船隊護送的又是什麽?”
趙興無辜的眨巴着眼睛,回答:“當然也是朝貢使了,不過那些都是南洋上面小土王,地不過百裏,民不過十萬戶,有時不過占據一座小島,便自稱爲王,而我一般喜歡把他們稱之爲‘昆侖奴’。
我坐舟上才是真正有分量的王,他包括兩位交趾郡王,一位真臘郡王,一位呼魯納郡王,還有一名蒲甘城主。
這些都是大國使節,他們自然不屑與那些小王同行,而爲了配得起他們的身份,我親自陪他們上京,難道這也有錯嗎?居然提到謀反這個字眼,太令我傷心了。”
範純粹把地圖扔到地下,面容愫怒的回答:“你知道嗎,先皇已薨,端王繼位,朝廷新立,正在惶惶不安,你兩路大軍向汴梁進發,有何圖謀?”
趙興愣了一下,緩緩的站起身來,翻手摘下官帽。取下官帽上兩根烏翅,旁邊地帥範也有樣學樣,等這二人收拾完畢,趙興下令:“the king is dead, long live the king!——傳令下去,全軍摘盔纓,去官翅,舉哀。”
趙興在這裏說了一句著名的英文。中文意爲“國王死了,國王萬歲”,更準确的翻譯方式爲:“舊王已死,新王萬歲”。
與此同時,這句話還有另一層意思:“改朝換代了”。
範純粹不知道趙興念叨的那句藩語是什麽,他看見趙興的舉動,輕輕松了口氣,說:“原來你們還不知道。朝廷突遭變故,朝貢地事情已經停了,新皇尚未任命山陵使,已抵達揚州那幫貢使尚滞留揚州……”
帥範搖頭:“不好,我廣南兩支水師都停留在外面。長久滞留,廣東空虛,恐生變故,請大人立刻上奏朝廷。要求我廣東水師其中一支回航,或者大人,或者陳不群。”
趙興這頭居然主動要求撤軍,範純粹喘了一口氣,隻覺得渾身酸軟,他坐倒在甲闆上,大罵:“趙離人,看到老夫跑的一頭汗。居然不拿把椅子來,快來攙扶老夫,冬天容易着涼,給老夫拿件狐裘來。”
趙興連忙招呼士兵上前攙扶範純粹,又吩咐左右燒熱水,給範純粹沐浴,範老大人泡了個熱水澡,等他重新出艙。發現停留在江面的廣南水師已經齊齊摘掉了帽纓。頭盔上裹上了白布。
趙興與那個大個子還在竊竊私語,見到範純粹。立刻拱手:“範老大人,請回報朝廷,我廣南水師兩艘戰船在流北水河擱淺,暫時無法挪動。而揚州那支水師已滞留多日,原本我以爲他們已經回到了廣東,如今因爲朝廷變故,他們滞留揚州導緻我廣州空虛,請朝廷立刻下令,準許他們返回廣東。”
範純粹斜着眼睛說:“恐怕,還需要加上你地軍令,才能調動這支水軍南下。”
趙興臉不紅,心不跳地回答:“當然,我組建的水師,如果連我也指揮不動,那還能成嗎——朝廷現在還沒有免去我地官吧,所以我來指揮這支水師,天經地義。”
範純粹随手遞過來兩份聖旨,接着說:“新皇下令大赦天下,也包括你的老師坡公,聖旨已命令坡公擔任禮部侍郎,恰好你在這,便把這份聖旨帶回廣東。”
趙興笑了,他意味深長地接過那份聖旨,慢悠悠的補充:“我的軍隊正在想辦法搶救擱淺的戰船——原來流北水河的水位并不深,在入海口的時候,因爲海水倒灌,加上潞水依舊流入這段河口,讓我們錯誤的判斷了黃河水深,結果到了順保寨(霸州附近),有兩艘戰船擱淺,故此前進不得。原本我們準備用小船接應,把朝貢使送入京城……”
範純粹截斷趙興的話:“若不是你地戰船擱淺,恐怕你的戰船出現在相國寺碼頭,朝廷也不會知道的。”
趙興幹笑一聲:“哪裏,我出發前已經向朝廷發送了公文,我是履行了正常手續的。”
範純粹抖了抖身上的狐裘,不屑一顧地回答:“得了吧,我還不知道你的手段,你給朝廷的那份申報,現在估計還慢悠悠的在廣東晃蕩,它要是能進入荊湖,我就算看錯了你。”
這話說完,範純粹厲聲下令:“立刻命令你地船隊退出黃河,在河口待命。”
範純粹說這話的時候,手指着那兩份聖旨,趙興居然看都沒看那份聖旨,隻是搖着頭,回答:“範大人,你這個要求我做不到,我的士兵正在想辦法拯救那兩艘擱淺的船隻,我估計必須等到下個月大潮的時候,戰船才能重新浮起,但我恐怕,下月大潮,黃河也結冰了。那麽我将不得不放棄這兩艘戰船。
可是,這戰船上的大炮要卸走,還有一些桅杆舷索等機密部件,不能留在冰面上讓遼國人得去了,所以,我必須留下一隊人馬在附近監控戰船,一邊做最後拯救,一邊拆卸站船上的重要部件,最後,萬不得已,我會把這艘戰船徹底炸毀……可惜了,造這樣一艘大船來,需要三萬金币。”
範純粹眉毛跳了一跳:“三萬金币,值三十萬貫錢,你廣東可真富裕,忘了告訴你,老夫已經重回京兆府,你船上那些人就是我的軍隊了吧……老夫不跟你客氣,就在這裏拜領了。”
趙興沒有表示,帥範無所顧忌,插嘴阻止:“老大人,我們還需要這支軍隊,兩艘擱淺地大船需要他們守衛,再說,章老大人送來環慶強人四千,說好了其中一千人歸我廣東,老大人最多帶走三千人,怎麽能一點不給我們留呢?”
範純粹一撅虎子:“你是帥範帥子廉吧,老夫在環慶見過你,還有一個萬俟詠,你等倆人算是趙離人的哼哈二将,你現在也是知州銜了麽——老夫做知州的時候,你還沒生下呐,芝麻小官,一邊去。”
帥範也不怒,笑嘻嘻的躬了個身,退出船艙,範純粹敲打着桌子,指點着桌上的兩份聖旨,提醒趙興,趙興慢悠悠的回答:“剛才,範老大人沐浴的時候,我已經檢點了聖旨,上面蓋得是太後的玺印。”
範純粹點了點頭,轉移話題:“如今天氣越來越冷,你怎麽不移到順保寨,還要待在船上。老夫老了,在這船上晃悠地頭暈,不如我們同去順保寨安置。”
趙興依舊慢條斯理地說:“我護送朝貢使入朝,非奉令,不敢登陸。”
範純粹站起身來:“老夫不跟你糾纏,我是要登岸的……對了,把這裏地兵先給我派五百,老夫預先熟悉一下他們,以便回環慶好指揮。”
趙興不慌不忙:“我的兵可都是滿額的,範老大人要五百人,恰好一個指揮,我就給你調一個指揮,可好?”
範純粹滿意的回答:“很好,早聽說你訓練的士兵如同虎狼,在福建的時候,五十名正兵就掃蕩的呂家兄弟叫苦連天,有這五百人,打十個呂惠卿也夠了。老夫預先享受一下。”
範純粹在一個指揮的士兵護送下登岸,到了順保寨門口,他卻不進寨們,招手喚過一名軍官的士兵,詢問:“你知道老夫是誰嗎?”
那名軍官恭敬的點點頭,擡手行了一個非常妖異的舉手式軍禮,範純粹皺了一下眉頭,卻沒在軍禮問題上糾纏,繼續說:“老夫也瞧着你眼熟,定是在環慶見過,你帶一個都的士兵立刻回京城,老夫給你一個信物,你入宮去報個口信,就說廣南轉運使趙大人在等一個人的消息。”
那名士兵猶豫一下,又問:“老大人,就這一句話?”
範純粹點頭:“就這一句話,宮裏的人聽到後,自然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