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人”佘正楠翻手從身邊取來一個卷宗,遞給理藩院官員,敬禮後回答:“大人,這裏是他們的名冊還有呈獻的國禮,以及陪護他們的廣南舌人。大人,我家安撫使大人特别交代:貿易的事情歸于貿易,朝貢的事情歸于朝貢。他們上京隻準攜帶一件國禮,随身攜帶的貨物則已在廣州發售,朝廷無需爲他們的貨物額外賞賜。”
理藩院官員哈哈笑着,答:“你家趙大人不肯吃一點虧。行,我知道了,朝廷那頭自有安排。”
此刻,江面上炮聲已經停息,許多船隻已經開始在江心下錨,江風逐漸吹散硝煙。那名妖人得到理藩院官員的答應後,從腰中抽出一柄象牙鑲嵌手柄的短手铳,那名理藩院官員手微微一動,正打算雙手接過對方這份禮物時,卻發現這妖人壓根沒有給他送禮的意思,他轉身用手铳沖天,放了一槍。
随着這槍聲,江心下錨的船隻發出了一聲号子,那些大船邊吊起了一艘小舟,小舟上坐滿了打扮怪異的蕃人,膚色有黑有白,還有黃色。
這些小舟被慢慢的放入江中,軍艦上一聲号角,小舟兩邊豎起了兩排船槳,一名穿着大宋正規軍人的上紅下黑軍裝的軍官在颠簸的小舟上直起身子,将一枚口哨含在嘴裏,随着一聲長哨,小舟兩側的船槳落入水中。
緊接着,那名軍官用哨音指揮小舟裏的劃槳手有節奏的劃着槳,在這些槳的劃動下,約四十艘小舟劃向了揚州碼頭……直到這時,揚州百姓才恢複過來,他們齊聲發出一聲歡呼。有的人還開始往江中扔霹靂火球,以增加喜慶氣氛。
理藩院官員歎了口氣,遺憾的咂了咂嘴,說:“可惜,原本按照儀式,這些人要呈送朝貢地禮物,給沿途的百姓觀賞,以顯示他們那份仰慕之心。但趙離人竟然隻許他們攜帶一份貢禮。”
江都令呂悅呂欣然跟趙興是舊識,他用熟絡的口氣介紹:“趙大人這幾年四處搜刮,我聽說他在南洋刮地三尺,如今這些人來朝貢,我猜趙大人一定是心疼他刮來的那些錢,怕朝廷一時大方,又賞給了這些藩王。”
理藩院官員得意的望着駛來的小船,補充:“早就聽說趙興是那些南洋藩王如豬狗。你瞧,廣南這些士兵哪裏是‘禮送’使者,分明是押運嘛……我聽說趙大人有私信給章相公,章相公已經答應他了,朝廷這次絕不厚賞。隻以平常态度接待。
對了,趙大人還叮囑,别給這些藩王訴苦的機會,他那些陪伴的舌人确實是監視來地。聽說他這幾年把南洋藩王欺壓的很狠。朝廷也不希望這些藩王在慶典上鬧出事來。放心吧,這次典禮雖然浩大,但朝廷也就是‘以禮相待,以禮相送’。”
江邊的小舟依次靠上碼頭,在廣州舌人的陪伴下,那些藩國使者依次上前沖理藩院官員行禮,理藩院官員滿意的看着這些蕃人的禮節,禁不住對那些舌人贊賞說:“看來。廣州官員把這些人教導的很好嘛,或許,我們能縮短訓練時間,趕的上正旦。”
按照朝貢地規則,朝貢使者來到京城後,先要由理藩院官員給他們教導天朝禮儀,包括進殿叩拜禮儀、應答禮,還有。按照規矩。他們不得到皇帝的許可,是不準擡眼觀察四周的。隻準盯着腳下——這項規則是因爲外藩的人都長相怪異,禮部官員生怕他們的相貌或者舉止驚吓了皇帝與官員。
現在,理藩院官員發現這群外藩使者明顯接受過初步地禮儀調教,這讓他們減輕了許多勞動量。
原本外國使者來朝貢,理藩院官員至少要教授三個月到七個月禮節,現在看來,也許兩個月能完成任務,剛好趕得上正旦慶典。
理藩院官員在揚州碼頭忙碌,趙興那裏在廣州已着手研究新式鑄炮技術。新鑄造的小鋼炮分别含錳鋼10%到30%,廣南火器局的人正在向趙興演示新火炮、新火藥的威力。
隆隆地炮聲響過,趙興舉着望遠鏡觀察着炮的落點,帥範耐不住,他跳上馬,催馬向炮彈落點奔去,不一會,他又騎馬趕回,搖着頭,歎息的說:“新式火炮雖然輕便了許多,這火藥威力也大了許多,但依舊不是我想要的火炮。這炮彈就不能想法改進一下,一個實心大鐵球,砸到地上也就是個大坑,頂多彈跳幾下,這能有多大的威力。
我還是比較欣賞你的手雷,這玩意雖然近一點,但一扔出去,一炸一大片,什麽時候我們的炮彈也有這種威力,一打出去就炸,一炸一大片。”
趙興笑着回答:“已經夠了,我對現在的火炮火槍已經非常滿意了,這是現階段我們能做到地、最先進也是最厲害的手段,至于進一步發展——你可以提出你的設想,讓後人操心去吧,我們總不能把後人的活都幹了,讓他們隻能重複我們的努力。”
帥範點點頭:“這倒是!現在的技術手段,也隻能是做到這一步了,采用新式炸藥後,可以改進手雷,還能利用旋風炮把手雷發射的更遠,這已經夠了。至于遠戰,目前來看我們的鐵炮也能應付……
這倒讓我想起環慶,我們地小炮裝到炮車上,一匹馬就能拖動,再跟西夏人交戰,想必也不是毫無還手之力……”
旁邊一個官員笑着插嘴:“趙大人至今還想着環慶,還想着夏人,既然如此,趙大人替環慶訓練地火槍手怎麽不還給環慶路?”
這位官員是新任廣南東路察訪使燕瑛,在他抵達廣南東路之前,潭州通判畢漸上書朝廷,要求朝廷将元祐年間在全國各地刻錄的碑刻紀事全部碎毀,章惇興奮地贊同了,于是。歐陽修地《醉翁亭記》,蘇轼的超然亭紀……等等一大批著名碑文禁毀,一時之間,無數大宋卓越文化毀滅。
同月,貶官範祖禹死在廣東化州,梁焘死在化州,這是最後幾位死在廣南的前任政事堂高官,至此。整個廣南的貶官隻剩下了蘇轼還有蘇門四學士。
此時,西夏人已經請求了議和,朝廷也容許了。但同時,他們在上個月入寇義合砦——張誠用手雷狠狠教訓了這夥人;本月,西夏人再度轉攻塞門砦,又受教訓,西夏人開始安靜下來。
西夏人地議和使朝廷感覺到天下太平,與此同時。他們繼續的入侵并沒有使朝廷感到驚詫,因爲西夏人向來如此——按現在的話說,西夏是個分工明确的國度,國内主管議和的大臣隻管跟大宋朝廷議和,而國内入侵的大臣則隻管入侵大宋朝廷。他們互不幹涉内政。所以,西夏會一邊卑躬屈膝的議和,一邊狂傲地頻繁入侵大宋。
而議和前與議和後稍有不同的是:議和後地入侵不再由國家出面,而是由地方政府出面。故此規模比較小。但你要因此斥責西夏,西夏人就會裝糊塗,振振有詞地回答:我們西夏國主跟你議和了,但我們下面的軍州卻沒有跟你們議和;我們政府答應不再入侵,可我們下面的軍州沒有答應不入侵。所以我們不算言而無信,不算撕毀協議,不算無賴國度,我們很有道德地信守合約。我們很君子……
對于這樣的流氓國家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它把“國家”與“轄下的行政省”割裂開來,理直氣壯地跟你耍無賴,所以宋朝庭隻能忍下這口氣,無奈地看着對方的撒潑……
趙興嘿嘿冷笑着:“燕大人,我聽說西夏人也有了火器,我一直納悶誰賣給西夏人的。我無法追查這事,但我打定主意:呂惠卿不調走。這支火槍隊我不打算交還環慶——你跟朝廷說實話。就說對呂惠卿這樣地人,我不放心!
至于呂惠卿……嘿嘿。你告訴他,研究火槍的經費很龐大,從中稍稍克扣點就是一筆不小的費用——你隻要告訴他這句話,他必定會哭着喊着要求自己研究火槍,哪怕我塞給他現成的火槍,他也堅決拒絕。”
燕瑛尴尬的咳嗽了幾聲,帥範陰着臉插嘴:“我聽說章楶章老大人在前線作戰,甚至身死戰場,但呂惠卿卻在向西夏人兜售章楶老大人地戰果,包括西夏戰俘與軍械物資……可朝廷竟然因爲呂惠卿屬于同黨,對這種行爲不管不顧,還說這符合儒學道德,呂惠卿這是在貫徹“以德服人”的主張,那是大仁義……
我聽說陝人都私下裏說:惠卿不除,陝難不止——可我知道朝廷并不在乎陝西百姓說什麽,‘人言不可畏’嘛。這話我不怕你告訴朝廷,我們幾個都是追随大人從環慶下來的,我等時刻想着殺回環慶,大人在福建、廣西練兵,也是爲了有朝一日對付西夏,可朝廷隻因黨争便如此袒護呂惠卿,實在令人絕望。所以我贊成轉運使大人的主張,火槍誰都不能給,研究火槍是可以拿錢地,讓他們自己研究去。”
燕瑛打着哈哈:“我聽說呂升卿、呂溫卿最近被人整的夠嗆,大人還不解恨嗎?”
趙興笑而不答,帥範哼哼兩聲:“豈止,這兩人僵而不死,我等……”
趙興恰在此時,萬俟詠慌慌張張的跑來,一見趙興,壓低嗓門嘶喊:“大人,端王來信……”
萬俟詠喊完這話,發現燕瑛在,聲音嘎然而止,因爲聲音咽的太急,萬俟詠面紅耳赤,許久才咳嗽出來。
燕瑛聽到這個敏感的詞,他走開幾步,躲到一邊,萬俟詠一見燕瑛主動回避,再也憋不住了,他急急的喊:“京師快信,陛下因爲操持大典,勞累過度,與殿中突然昏迷。”
趙興一驚,他默默仰望北方,心裏說:“天下太平的日子提前來了一年,難道小皇帝死亡的時間也提前了一年?這莫非又要變天了,隻是不知道這次變天是好是壞?”
帥範焦急地問:“幾天前的消息,這是幾天前的消息?”
燕瑛這時已經聽見此處的談論。他顧不得避嫌,大汗淋漓地跑到趙興身邊,也急着催問:“陛下病事如何,太醫的診斷是什麽,可有後續消息?”
萬俟詠看了燕瑛一眼,扭頭向趙興叙說:“這次消息,端王動用了緊急傳訊渠道,馬夢得先用信鴿将信傳到杭州。杭州再用快船送到廣州,前後隻花了三天的時間。但因爲是用信鴿送信,消息很簡略,隻有寥寥一句,後續的情況還不知道。”
趙興沉默了片刻,馬上轉向帥範,問:“現在,立刻點齊廣州軍隊。集結在碼頭準備上船——我們需要花多長時間?”
燕瑛驚疑不定,帥範馬上回答:“廣西地軍隊撤不下來,而我們另一支軍隊護送修運河地民工去了宜章,現在,唯一可以動用的就是福建那支朱雀軍。也就是大人替章楶老大人訓練地環慶路火槍手,他們裝備齊全,沒經過什麽大戰,彈藥充足。還都是百戰老兵,唯一欠缺地就是對火槍的熟練程度。
如果我們現在派快船去福州,而後沿閩江趕往水口鎮,大約需要三天時間,再召集他們于泉州登船,也還需要三天時間——給我十天時間,我能完成登船任務。”
燕瑛到這時才理解趙興在計劃着什麽,他大驚失色。
趙興跟端王來往這不算什麽秘密。因爲趙興一直神秘的保持着對宮中的友好姿态,每年他都會運送大批禮物進入皇宮。而且在京城的許多宗室子也會同時收到他的禮物。雖然大宋朝對宗室王爺與外臣的交往多有禁忌,但小皇帝趙煦卻對趙興這種行爲不管不問,連章惇遇到禦史詢問也含糊其辭。所以剛開始燕瑛聽到端王給他送急信,一點不覺得驚訝,直到此時,燕瑛發現趙興籌劃的是出兵,這才有點慌了。
此舉已有謀反嫌疑。
燕瑛感覺到自己地兩腿發軟。頭皮發炸。但職責攸關,他還勉強勸解:“趙大人。不能啊,陛下若真病了,我大宋需要的是穩定,需要的是各地守臣各安其位……大人這時出兵,萬一陛下病好了,那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趙興咧嘴笑了:“你以爲我想幹什麽——告訴你吧,我是親自護送藩使上京朝貢。先前,陳不群護送的那批都是級别小地藩王,如今交趾國的李源郡王、陳公川郡王已經抵達我的府中,這兩位郡王上京朝貢,非得我這位地方最高長官出面陪送……燕大人,你多心了。我隻是護送藩王入京朝貢,僅此而已。”
燕瑛還想勸解,趙興已經扭臉向帥範下令:“就照你說的,立即調遣水口鎮地朱雀軍,命令他們快速向泉州集結,同時征發第三艦隊今晚起錨趕往泉州——我親自去。”
萬俟詠一挺胸膛:“下官會替大人看好廣東。”
帥範用拳頭一敲胸膛,回答說:“大人,這種事情我當然會陪你。”
燕瑛已經癱坐在地下,可是現在沒人理他,帥範接到命令,一手按着帽子,一手按住腰刀,快速的向自己的戰馬跑去,趙興接着下了一連串命令,宣布了廣東第三艦隊的登船命令,而後意猶未盡的一指剛才測試的那些小鋼炮,回答:“目前看來,似乎含錳30%的鋼炮性能最佳,把庫房裏的所有地錳鋼炮都給我拉到船上去,另外,新式火藥制的手雷也都給我帶上。”
趙興說完,黑人随從泰森已經牽過戰馬,趙興翻身上馬,沖萬俟詠揮了揮手,催馬跑開。
燕瑛癱坐在地上,帶着哭腔沖萬俟詠喊:“萬俟大人,這是謀反,謀反啊。”
萬俟詠振振有詞的回答:“你錯了,我家大人是護送朝貢使上京。請記住,你現在也是廣州官員了。嘿嘿,陳不群大人帶領兵船進入長江,想必,現在長江江面已被封鎖,傳信的快船根本無法通行。而從陸地傳訊,那可要七八個以後才能傳送到京師。所以,即使你從陸地傳信,說我家大人私自出兵,且不說這消息真假,即便是真,消息傳到京城也是七八個月後了,這樣的消息是無效信息,而你脫不了一個‘知情不報’之罪。
想想看,你現在什麽事不做做好。如此,你還可以祈禱我家大人确實是護送朝貢使入京,大家都相安無事,否則的話,你也是叛賊同黨——當然,我早已是同黨了。不管我家大人是不是叛賊!”
此際,揚州剛剛結束迎候外國朝貢使的工作,那些朝貢使在官員的安排下開始入住官舍,一封從京城來得急報帶來了令人目瞪口呆地消息:小皇帝趙煦薨了,年僅19歲。
這比真實地曆史上、趙煦死亡的日期,提早了一年。
這下子,身在揚州地禮部官員手足無措,他們急急向朝廷發出詢問,希望朝廷交代一下如何安排朝貢使,但朝廷已經顧不上他們了,政事堂大臣在商讨由誰繼位的問題,深宮裏的向太後出山,招集大臣共議立嗣問題,章悼無視母儀,厲聲說:“按照禮律,當立先皇一母之弟,神宗帝庶子簡王爲帝。”
向太後涕淚答:“哀家無子嗣,那麽諸王都是神宗帝的庶子。故此,無論立誰,都是趙家子孫。”
章惇又說:“如此,則以長幼爲序:申王當立。”
太後又說;“神宗皇帝諸子,申王雖長,但有目疾。次即端王,當立。”
章惇厲聲呵斥:“端王輕佻,恐不當爲帝。”
面對太後,章惇如此不留情面,在場的大臣無不皺眉,知樞密院事曾布看不下眼,大聲指斥道。“章惇,聽太後處分!”
連名帶姓稱呼人,在古代是極不禮貌的行爲。這說明曾布急了。章惇無言以對,默然而退入班列,向太後遂曰:“先帝嘗言端王有福壽,又仁孝,不同諸王。如此,就立神宗之子,先皇(趙煦)之弟端王趙佶爲帝(即宋徽宗)。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