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興他們在談論“立即動手”,但實際上他們不可能馬上完成調兵遣将工作。因爲熱帶存在一個雨季問題。
即使趙興他們當即發布命令,等他們調遣好軍隊,準備好了物資軍械,布置好進攻準備,雨季也到了。在這古代的行軍條件下,漫長的雨季裏根本完成不了行軍打仗的任務。美國越戰就是吃了雨季的虧,現代化的美軍在20世紀尚且如此,在宋代,根本不可能實現雨季攻勢。
武力進攻要受氣候的影響,心理戰手段卻不需要,趙興與帥範商議妥當後,一支浩大的文藝隊伍立刻向大理派出,名義上他們将在正旦抵達善闡府,參加善闡府宋商會館鍾樓揭幕式,而後趁着正月的喜慶,在大理各地展開巡遊,每到一處,則向大理人展示大宋文化的韻律……
這支文藝隊伍由廖小小親自帶領,第二天就出發動身,臨走當夜,趙興宿在廖小小處,不提他如何在廖小小房間策劃陰謀詭計,且說王穎與董必,兩位察訪使灰溜溜的出了趙興的廣州府邸,王穎兩眼上翻,站在門口發了半天呆,董必也不走,就站在門口欣賞廣州的街景。
自李格非上任後,趙興就開始整頓廣州街道,每條街道都拓寬成可容四匹馬車并馳的水泥大道,主幹道邊還增設了人行輔道。新路修好後,最大的變化就是交通工具的變化,原來廣州街頭多是走路的人,偶爾也有些坐轎的,但現在,輪子成了主要的交通工具。
當地的富戶們多數喜歡購置一種四輪輕便馬車,或者自己駕馭。或者找個馬車夫幫助驅趕車。而即使是轎子,現在也裝到輪子上了,廣州街頭現在流行一種獨輪轎,這種轎子形狀活像現代馬戲團所用地特技獨輪車,上面放置一個座位,兩根轎杆從座位下穿過。轎夫們擡這種轎子無需費多大的力氣,隻要一前一後兩個人掌控方向,就可以推着獨輪轎飛快的奔跑。
兩位察訪使站在趙興的府邸前。耳朵裏一片輪子的響聲,一輛輛馬車、獨輪轎不時地擦肩而過,輪子上的人衣袖飄飄,展露在兩位察訪使面前的是一片繁忙景象,更加凹陷出兩位官員的無所事事。
董必發了一陣呆,見到王穎還在發愣,他歎了口氣,說:“王兄。當日是我錯了,我不知道趙安撫居然以家爲官府,弄得我們打上門來……唉,這事也就罷了吧,告訴你。我今日差點不能活着從海南出來……”
董必唠唠叨叨叙說他在海南地驚險經曆,王穎翻着白眼聽了半天,突然打斷他的話,插嘴說:“董兄好不仗義。出了事自己跑路……罷了,你記得去年呂惠卿掩敗爲勝,反而加官晉爵吧?”
董必回答:“當然記得,滿朝大臣都在議論,西夏人攻陷了我們的金明寨,怎麽呂惠卿還當作功勞,向朝廷報功?當時你還在說:呂惠卿到底是西夏人還是宋人?他向我們朝廷報功,到底把我們朝廷當作是大宋朝庭。還是西夏朝廷。”
王穎悶悶的回答:“可是章相公承認呂惠卿有功。”
董必歎息說:“是呀,聽說官家聽到了章相公這個決定,也在說:章卿太照顧呂惠卿。”
王穎翻了個白眼:“你說,章相公照顧不照顧趙離人?”
董必噎住了,猶豫半天,他回答:“似乎……,章相公待趙離人的情意比呂惠卿還厚。擱别人這麽照顧蘇老子,章相公早翻臉了。可是對趙離人卻視若無睹——無他。趙離人擅于弄錢爾。
如今,各地連年災害。朝廷府庫都空了,常平司(國家儲備糧庫)也都見底了,章相公要依靠趙離人的錢救急,要依靠廣東屯墾的糧食救急……呂惠卿失陷了一座金明寨,章相公能掩敗爲勝……趙離人擅自舉兵滅了一個國家,章相公何曾加以半句責罰——他不也是升官了嗎。”
王穎點了點頭,一邊舉步一邊說:“文勳剛直不阿,不是一點錢就能哄住的,可他現在也得過且過……這段日子我也算弄清了,文勳不是不操心國事,實在是說了也沒用,無論他怎麽說趙離人地壞話,朝堂上都當他放了個屁。廣南一地隻能養一千多軍隊,南兵又不堪戰,朝廷會怕趙離人造反嗎?他如今四處征伐,在南洋樹敵越多,朝廷越不怕,隻要朝廷收到錢,才不管他滅了誰的國。”
王穎說到這,又看了董必一眼,補充說:“……當然,你我的生死,朝廷也當作一個屁。”
董必聽了這話,隻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通向脖頸,一刹那湧進了腦子裏,他眨巴眨巴眼,心有餘悸的說:“原來如此,原來你我二人是來廣南送死的。隻要得罪了趙離人,完成了章相公地心願,那位大人或許會把我們當作順水人情,送給趙離人懲罰,以消減趙老虎的怒氣。”
王穎點點頭:“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文勳怎麽那麽懶散。前幾日才想通了——趙離人陰狠,他甯願把我們擺在明面上,戰戰兢兢、度日如年,也不願應對一個新的察訪使。所以我們還活着——生不如死的活着,服服氣氣地活着,苟延殘喘的活着,我們活着的每一天都必須讨好那頭老虎,否則他翻手之間,會将我們死無葬生之地……”
王穎說這話的時候,手指着大海的方向。董必對此深有體會,那趟驚險的經曆已經讓他知道,趙興想讓某個人沉入海底,那就是一個眼色的事情,隻要他稍稍表示對兩位察訪使的不滿,會有一大群人氣喘籲籲、吐着舌頭沖他們撲來,唯恐下手晚了無法讨好那頭老虎。
董必仰天長歎:“罷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王兄聽說廣東發地錢多,我在廣西沒收到多少錢。今天到你的地頭,吃你的!你說吧,今日我們到何處買醉?”
王穎歎了口氣:“同是天涯淪落人……罷了,原先我以爲嶺南可怕的是瘴疠,現在看來,瘴疠不可怕,可怕地是那頭老虎。那頭老虎比瘴疠可怕十倍、百倍……走,去‘春江’、‘花月夜’。我們去那地方喝個天昏地暗、喝個日夜無光、喝它個今夕何夕……”
董必聽到這句話,面色一喜,大呼:“原來王兄還有資格出入那個地方,不知道我們去的是‘春江’?還是‘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是趙興整修廣州後,重新修建的大型娛樂場所,它分爲“春江苑”與“花月夜”。這兩座園林造型優美,其中“花月夜”是一座面向平民與官紳的綜合性娛樂場所,共分十二個院落。每個院落都以月份命名,比如“二月苑”,“七月苑”等等。
這些院落都自成體系,比如“七月苑”,裏面栽地是七月開花地各種植物以及芳草玉樹。整個“七月苑”有八座獨立的小樓組成一個組合,每座小樓都用一種當月開花地植物命名,這八座小樓裏,有以演唱戲劇爲主地“梨花樓”。以演唱偶戲與相撲表演的“櫻花樓”,等等。
每一個獨立院落裏,最出名的那座樓被稱爲“月魁樓”,這座月魁樓裏住的都是院子裏的行首(頭牌歌伎)。由于這些院落格調高雅,風格獨特,所以,想登上月魁樓都需要提前預約,不僅有錢。還要有勢,才能獨占月魁——因爲每座月魁樓一天隻迎接一撥客人,包下整座月魁樓需要花費巨資,因爲供不應求,光有錢也做不到。
“花月夜”如此,“春江苑”則幹脆不對外,它采用汴梁六大名樓所采用的俱樂部會員制,不是會員壓根不予接待。而“春江苑”的會員。不是大宋身家千萬的海商,就是廣南一地五品以上地官員——還得是有錢的官員。
這座大型的綜合娛樂場所崛起于廣州之後。廣州當地的遊手(流氓)不是不想染指分一杯羹,但這座院子有趙老虎撐腰,一心想打造與衆不同的自己高雅格調,快刀斬亂麻地将那些企圖染指的無賴子斬殺殆盡。此後,“春江花月夜”就成了廣州高品位的娛樂場所,在這裏消費的人不擔心招惹上流氓,也不擔心竊竊私語地商業密談會被人竊聽。而傳說中,這兩座院子的幕後老闆才是廣東最大的流氓。
别人不知道這兩座院子的幕後老闆是誰,兩位察訪使知道,因爲他們的職業就是察訪——按照他們打探到的消息,趙興的小妾廖小小在這裏占有10%的股份,此外蔡京也占有10%地股份,其餘的股東則是廣州當地海商,以及兩廣一些官紳、将領。
這兩座院子的園林設計出自蔡京之手,力求完美、好大喜功的蔡京設計出一座面積浩大的理想園林,趙興憑借自己的雄厚财力,幫蔡京實現了這個夢想,不過,蔡京卻從來沒有來過這裏。
因爲這一特殊背景,所以廣州的官員都喜歡紮到“春江花月夜”裏。按照官場習慣,在酒宴中、在談笑間商量公事……
董必上次來廣東匆匆而走,沒來得及觀賞這座園林,現在有王穎帶路,他一路東張西望,不停的啧啧贊賞,活像個進入大觀園地劉姥姥。
王穎憑借着身上地五品官服,順利的走進了園子,再往裏走,每個院門都有把門地,王穎正琢磨着怎麽進去,突然發現一個用扇子遮面,低着頭匆匆走路的青衣漢子,他連忙伸手招呼:“文兄,文兄,我在這,我看見你了。”
王穎一溜小跑跑到青衣小帽的文勳面前,讨好的笑着問:“文兄,怎麽你穿成這樣來逛園子,我記得廣東本不禁止官員來這裏宴遊,飽覽園林勝景,文兄換這一身便服幹嘛?”
文勳取下了遮面的扇子,尴尬的一笑,正在想詞,董必也追了上來。王穎見到同伴跟上,他原本也不指望文勳回答。幹脆嘿嘿一笑,順竿爬着貼上去,笑說:“文兄,前面是‘十二月’,文兄也打算去‘十二月’的院子,不知道打算去哪座花樓?下官正感到遊玩的同伴少,不如我也去陪文兄玩玩,湊個份子。”
王穎這麽一說。董必明白了,原來王穎這厮對這個地方也不熟,他跑這兒,也就是拉上熟人一起蹭飯——現代将這種行爲稱之爲“吃白食”。
太丢人了!
董必家境富裕,想明白王穎的作爲後,羞得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而對面的文勳眼珠一轉,這會兒似乎已做出了決定,他将扇子在手心拍打了兩下。若有所思地說:“兩位察訪都在啊……,也罷,我帶你們去,不過今日所見所聞,休得亂說出去?”
文勳這麽一說。王穎這個“包打聽”眼睛一亮,順勢望向董必,董必在他眼裏發現的全是“外室”、“二奶”、“小蜜”等等詞彙,但他沒看見自己的眼睛。其實王穎在董必的眼裏,看到的也是這些詞彙。
文勳唰的一聲打開了扇子,繼續用扇子遮着臉,低着頭走進了“十二月”,看文勳行走的方向,王穎與董必且驚且喜,心裏直嘀咕:“竟然是月魁樓,難道這厮包下了十二月的月魁。”
走到臘月月魁樓附近。董必發現,文勳要不給他們兩人領路,這兩人真地靠近不了這座樓房。隻見月魁樓附近散步着許多穿紅衣的漢子,這些漢子腰上紮着武裝帶,挂着腰刀,别着手铳,警惕的盯着每一位靠近者——王穎認識這夥人的打扮,這就是廣東著名的“服妖軍”、個個都是“大将”。
牛!真牛!!真牛叉!!!
“服妖軍”遠遠的看見文勳。就向這位轉運司衙門的“走馬承受”點頭鞠躬。讓開了道路,王穎與董必邊走邊相互遞眼色。眼裏全是欽佩:這人跟人比,氣死人。瞧這位走馬承受,連出來嫖妓都是“武裝嫖妓”,事先調動這麽多軍隊圍住了自己要去的院子,這簡直太強悍了。
跟着文勳,兩位察訪使走進了小樓,頓時,歌舞、樂聲、舞妓嬌軟地笑聲,絲弦聲,夾雜着花香、脂粉香,以及淡淡的薄荷香,撲面而來,這座樹蔭掩映下的月魁樓,仿佛是一個歡笑的精靈,勾的人心頭癢癢。
進到門裏,兩位察訪使發現裏面早有幾位客人了,他們正與歌伎調笑,也有地在側耳傾聽歌伎的彈唱——這種彈唱是暧昧無比的一對一彈唱,就是歌伎站在身邊,或者坐你腿上低聲歌唱,隻唱給你一個人聽。
廳裏總共有六人,一位是李格非,他一見文勳進來,才一揚手,看見文勳後面的兩位察訪使,愣了一下,停止了擺手。
李格非旁邊是連州知州廖正一,這兩位都是“蘇門後四學士”之一,又是太學同學,所以坐地很近,李格非身邊一個女伎正向他展示一副繪畫,兩人跟前的桌子上墨汁毛筆俱在,似乎是那位女伎剛剛現場作畫,呈送給李格非欣賞……
廖正一身邊坐着一名孤老(說相聲的男伎樂),那個孤老正一闆一眼,用吟唱的手法向廖正一吟唱一段話本,但周圍一片噪雜聲,兩位察訪使聽不清說唱的是什麽。
這兩人下手是一名男子,這名男子四五十歲左右,兩個膝頭一邊坐了一個女伎,一個女伎正端着一杯酒喂他,另一個女伎則在他腿上扭腰,表演蛇舞。這名男子的注意力還十分活躍,聽到門口的動靜,他推開扭動的那名舞妓,從人縫中露出一張臉來,張嘴要向來人打招呼,但等他看清了來人,便大張着嘴說不出話來。
兩位察訪使一見這人地臉,頭發都豎了起來,用手指着那男子,嘴唇哆嗦,半天說不出話來,最終,還是王穎首先反應過來,他跳着腳大喊:“怎麽是你?好膽,你豈敢在這裏,還‘武裝嫖妓’……”
唰的一聲,文勳合上了扇子,挨個輕輕敲打兩位察訪使舉直的胳膊,将這兩個胳膊輕輕打落,而後唰的一聲又打開扇子,不慌不忙的說:“慌什麽,董察訪,王察訪,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爲人何必認真?坐,來,請上座。”
兩位察訪使發了半天呆,慢慢的回過神來,王穎先開口:“秦觀秦少遊,我上個月才見到你安置地官員的彙報,說你身體欠佳,胃口不好,終日郁郁——我看你胃口很好!”
李格非一拍桌子,笑嘻嘻的回答:“他當然胃口不好,胃口很不好。”
王穎垂下了眼簾,愣了一下,他又轉向坐在第一個位子上地那位漢子,此人正在跟歌伎偶偶細語,這兩人地桌子上擺着一堆水果,一壺香茶——茶壺是趙興發明的那種玻璃壺。
王穎喘了口氣,繼續說:“黃庭堅黃魯直,我今天早晨才看到快馬報來地消息,說是你在惠州安置地,正在跟左鄰吃酸角,教導他的孩子呢——惠州離這裏,怕不止一天的路吧。你總不會比那快馬傳遞的朝廷信函還到的快吧?”
廖正一擺手打斷了他身邊的演唱,一拍桌子,低聲吼道:“吵什麽吵!今日來到月魁樓是來開心的,怎麽了?誰想找不自在?這位正是黃魯直,他下面坐的是晁補之,再下來是張耒,蘇門弟子都在此,還差了一位,他待在廣東水軍衙門辦公務,怎麽了?兩位察訪使有什麽不滿意嗎?”
王穎憋了半天,端起桌上一杯酒,軟弱無力的回答:“這也……太,太肆無忌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