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市舶司一年有多少收入。從一個簡單的比較就可以看到南洋貿易與東洋貿易的差别:密州市舶司在成立之前,每年收稅八十多萬貫。而同一時期,廣州市舶司的收稅額已經達到了七百多萬貫,兩者差距将近十倍左右。
廣州市舶司執行的是十一稅,也就是十中抽一,10%的稅率。這也意味着廣州市舶司每年交易額将近七千萬貫左右。
這是筆巨款,傅才元隻要手指縫裏稍稍松一松,每年掙個三十萬貫——那叫清廉,心稍微狠一點,每年掙個百萬貫也不算貪心。
這筆巨大的利潤傅才元不肯輕易放棄,所以他要求趙興今天公開表态。
趙興壓根沒有猶豫,他舉起酒杯,豪爽的回答:“那我就多謝廣州市舶司的商人們了。聽說最近駐辇國崛起,南洋航路海盜越來越多,貿易量逐步萎縮,廣州市舶司的日子也不好過啊——我打算重新整頓廣州水軍,對南洋商人實行護航,掃清沿線海盜與搶匪,這活兒,以後還要請市舶司官員多多配合。”
趙興這是婉轉答應了傅才元的請求,但他同時表示自己對南洋貿易也要插上一手,比如要組織護航隊下南洋——這或許意味着他想對南洋海商加收部分“保護費”。
傅才元輕輕松了口氣。他以爲所謂“水師護航”,不過是向商人們征收保護費的借口,但隻要趙興不來搶他碗裏的食,他不介意趙興轉頭去壓迫那些商人們,并向商人征收任何名目的費用。所以傅才元答應的也很爽快:“好說好說,廣州市舶司官員一定會配合大人。
啊,在碼頭上迎候大人的時候,我看到大人帶來的船隊,就在想這些巨舟一點不遜于海上巨船,原來大人是想把它編入廣州水軍。下官打聽了一下,聽說大人在密州就曾雇傭民間‘效用船’組建護航隊,将密州市舶司弄得風生水起……這事好說,我回頭跟市舶司官員吩咐一下,以後凡有商人出海,都讓他們去大人那裏登記報備……”
既然說到了船,趙興也就不客氣了,他舉起酒杯說:“我知道諸位都已經發覺了,近年來廣州市舶司的交易逐漸萎縮,這一方面是朝廷重開泉州、明州、密州市舶司,導緻海商分流的原因,另一方面,想必諸位也隐約聽說過,在交趾一帶崛起了一個南洋聯盟,這個聯盟正在努力控制南洋貿易,并打算跟駐辇國争奪非洲商路。
我這次來,是打算全面跟南洋聯盟合作的,我準備容許南洋聯盟的船隻進港自由停泊,隻要他們向我方合法納稅,我們便給予保護,并提供停泊錨地與淡水補充,當然,更要鼓勵南洋聯盟的船隻進港貿易。如此一來,我廣州市舶司的稅收必然大大上升,貨物吞吐量也會上個台階。
然而,南洋聯盟是個大商業聯盟,沒有實力别人不會跟你平等談判。所以我打算購置一百艘巨型戰船——甚至更多,而後重新裝備、訓練我廣州水師,組建一個大型艦隊,方便水師下南洋進行武裝護航——我大宋的刀,就應該保護向我大宋納稅的人。
這筆買艦的款項很巨大,廣州市舶司出點吧,傅大人,從廣州市舶司裏撥款三十萬,給水師添置點家當,三年爲期,應該不影響朝廷稅收吧。”
趙興這是讓傅才元一次性交出三十萬貫來,換句話說:他讓傅才元付錢買下廣州市舶司的三年獨占性管理權。傅才元雖然肉痛,但這筆錢他必須出。
幹笑數聲後,傅才元回答:“三十萬貫不多,可是想買下一百艘趙大人乘坐的那等巨舟,恐怕這三十萬貫不夠。不過,市舶司也就能拿出這點多錢,若趙大人願意不再向市舶司索要其他,這筆錢市舶司出了。”
趙興點頭,掃了一下席上的官員,而後簡明扼要的說:“我知道廣州、泉州去年一年共造了一千艘遠洋船,想必兩地的造船能力可以完成我的艦隊計劃。但我需要的巨舟,恐怕這兩個地方造不過來,它是鐵肋大船。三十萬貫确實不夠購買一百艘鐵肋巨舟。可無論如何,廣州造船場也該分得部分訂單——我就用這三十萬在廣州船廠訂購輔助船。
想必三十萬貫足夠訂購艦隊的輔助船了,這些輔助船也要求加裝鐵肋,而且是軟帆船。技術由我提供,諸位,誰手裏有造船商,不妨把這個消息散步出去,請他們到我衙門裏拿圖紙。我希望這些大船能在明年開春下水,以便我在秋季裝備成軍。”
趙興這是當場表态,他告訴在場的官員分清形式:今後漕司隻管理市舶司,廣州其他的事都由他接手,希望在座各位能認清誰是老大。在場的官員都是明白人,他們舉起手裏的酒杯,齊聲答應:“下官等——恭迎趙帥正式就任。”
官員們這一表态,也等于趙興與轉運司衙門之間的分贓完畢。兩人各自劃清了職責範圍,從此不再相互幹涉。趙興對這個結果很滿意,因爲廣州天高皇帝遠的,隻要傅才元滿足于在市舶司撈錢,他正好在其餘的行業一手遮天。
端起酒杯,趙興馬上表态:“本官上任後,首先要做的是修路、建學校、開荒、重整軍備,這些事情說起來過于繁複,今日酒席上就不一一細表了。随同本官來的數千民夫明日就開始分散在廣州與惠州沿線,開始修房、拓荒,儲備築路物資,希望各地方官相互配合。”
官員們齊聲答應,程正輔接下來表态:“大人,是不是要募集廣州民夫應付勞役,修路這活若需勞力,下官保證派遣手下催發勞役,使大人……”
趙興豎起一根手指,輕輕搖了搖,回答:“諸位,朝廷的局勢各位想必已經清楚,免役法就要實行了,廣南不能再随意召請勞役,現在正是風頭上,希望各位不要觸犯朝廷禁忌……好吧,今天公事就談到這裏,下面我們隻談風月——不知道廣南東路當紅頭牌是何人,今天召請了嗎?”
趙興這麽一說,官員們都露出了男人間會心的微笑,傅才元色迷迷的回答:“汴京城有一個十絕,我廣南也有個十六絕,大人,今日十六絕畢至,還請大人爲我們品鑒一下。”
趙興臉色一沉,沒有回答。傅才元沒有注意到趙興臉陰了,他拍着手招呼:“快上來快上來,讓那些伎樂快快上來。絲竹吹奏起來,今天都給我打起精神好好表演。”
音樂聲響起,看來廣州雖然天高皇帝遠,但在追趕時尚上跟京城也差不了多少。此處唱的歌居然有廖小小的幾首成名曲,歌舞聲悠揚中,趙興的臉越來越陰。
程正輔身爲四大巨頭的老三,早就注意到趙興的臉色變化,他端着酒杯湊近趙興,一邊說着官場的寒暄話,一邊低聲解釋:“大人,傅漕就是個有心沒腦的粗疏人,他不是有意侮辱大人,這厮并不知道汴京十絕之一的廖小小大家在大人府上。”
誰信?趙興翻了個白眼。
廖小小當日離京出奔,哄傳天下。傅才元既然知道京城十絕的名聲,他就不會不知道廖小小的出奔對象是趙興。如今他拿京城十絕來比眼前的這十六位出色伎樂,還要求她們在堂下歌舞獻媚,這是變相的侮辱廖小小,也是變相的侮辱趙興。
趙興心裏正琢磨怎麽反擊,程正輔又端着酒杯低聲說:“趙大人從京城來,也不知道朝廷什麽意思。如今貶官當中唯有蘇兄抵達貶所……下官不久前還收到蘇兄的來信,他希望化解昔日程蘇兩家的仇怨。”
趙興低聲問:“你打算怎樣?”
程正輔坦然一笑,回答:“若無趙大人在,老夫也打算跟蘇兄重歸于好,畢竟程蘇兩家是姻親,上一輩子父母結下的仇怨,原本是場誤會,如今蘇兄遭遇困厄,在下怎能落井下石。”
趙興點頭:“剛才我随從當中又一個人向程憲打招呼,那人是職方司的少監,他是章相公派來的,據說有事交代程憲與惠州詹太守,等會酒宴結束後,程憲不妨見見。”
程正輔一驚,他約約猜出職方司官員的來曆,但他搞不清楚這個人怎麽跟趙興走到了一起,爲了表明态度,他試探的詢問:“下官主管刑獄,監控貶官的事情剛好是下官的職責範圍,職方司的官員要來,也不應該派一個少監來,他會有什麽交代呢?”
一名舞姬一曲跳罷,到趙興的席前敬酒,趙興借着那名舞姬的遮掩,不動聲色的說:“他會有什麽交代,口頭上的交代而已。程憲無需在意,隻管按照他的要求辦理好貶官遞解手續,剩下的事交給我。”
口頭上的交代,這個詞讓程正輔明白了這種交代的性質,一定是不敢落在紙面上的東西。廣南天高皇帝遠的,程正輔才不怕章惇,隻要趙興這個地方官支持,他怕什麽。
趙興将舞姬敬上來的酒一飲而盡,趁這機會,程正輔低聲自語:“蘇兄給我送過來信,我原本該過去看望下,恰好該過年了,我也該過去看一看蘇兄的年貨制備的怎樣。”
程正輔這是向趙興表明态度,趙興滿意的一笑,繼續說:“請轉告家師,我正在修從廣州通往惠州的大路,等大路修好了我就過去。以後凡是有貶官的地方就有新官道,我準備以土地做代價,在廣州修百十條通衢大道。還有,你帶上蘇鼎同行,老師貶居寂寞,我打算在有貶官的地方重新設立鄉學,讓那些貶官閑着沒事教書娛樂,讓他們爲廣南留下一些文化種子。”
程正輔鄭重舉杯:“我替廣南百姓謝過趙帥。”
程正輔跟趙興聊的私密,提舉常平司蕭世京(倉司)坐不住了,他也端着一杯酒過來,一上來就抱怨:“傅漕莽撞了,怎麽拿我廣州伎樂類比‘京城十絕’。在場的這些伎樂雖然能唱廖大家的歌曲,可沒有一個及得上廖大家一半。我聽說廖大家這次沒跟大人上任,怎麽趙大人舍得把廖大家放到家裏?”
廣南東路轉運判官文勳湊了上來,假惺惺的歎了口氣:“我等無福啊,我聽說廖大家在密州一曲,唱絕天下。她随大人前去揚州,揚州百官齊聲驚歎‘觀之止’。前不久,京兆府也傳來消息,說是廖大家在京兆獻藝,連程頤這樣的老古闆都驚歎:‘歎爲觀止’。可惜我等無福。”
文勳這是拍馬屁,他把話說完,圍着趙興的幾位官員一起笑了起來。
那是官場逢迎的笑容,趙興也哈哈笑着,接受了文勳的恭維,還偷眼一瞥傅才元——他的意思很明顯,連文勳這位轉運司判官都知道廖小小的存在,傅才元不可能裝傻說他不知道,所以他剛才那番侮辱的話是故意的。
另一邊,傅才元臉綠綠的。如今憲司、倉司都紮到一塊調笑,全然不理他這位漕司,連自己手下的判官都過去了,說明廣州官員已經弄清了風向……
形式比人強,這讓傅才元有點心境灰涼。
“管他呢,隻要保住廣州市舶司,每年就能穩穩收入百萬貫左右,趙興如此心黑手辣,爲了防止他的跋扈被朝廷知道,他一定對自己的斂财行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豈不更好。”
文勳過來了,代表廣州官員已經徹底轉向,萬俟詠端着酒杯,在趙興身邊介紹:“這位文大人文判官乃是包拯包龍圖大人的外甥,時任番禹縣令兼轉運司判官。”
趙興聽了介紹,馬上重新大量了一下文勳,沒想到包拯已經死了三十二年,還留下一位四十多歲的外甥。
“包龍圖大人是在下素來敬仰的,沒想到在這裏還能見到包大人的外甥,文大人任官多少年了,怎麽還是一個縣令?”趙興詫異的問。
番禺是轉運司所在地,文勳以番禺縣令兼任轉運司判官,這說明判官這個官職是虛銜,他的任務是監控轉運使,也就是宋朝常有的那種“橡皮圖章”官。既然他的官銜是“縣令”而不是知縣,這說明他這位縣令是皇帝親手任命的,所以才被稱做“縣令”。這樣的官員很可能是一名“走馬承受”,也就是享有“有事直接向皇帝報告”的皇帝密探、亦即地方職方司要員。
文勳拱拱手,波瀾不驚的回答:“下官不是恩蔭的,而是‘同進士’出身,而今已曆任三任知縣,都在廣南一地輾轉,希望下一個任期能到中原地帶。這就要靠大人了,大人可要給下官一個好的考績。”
文勳這話說的不亢不卑,程正輔在旁解釋:“文大人深有龍圖大人的家風,爲官清廉,縣境内百姓深有好評,今年拿個‘卓極’的考評不成問題。還望趙帥秉公處理。”
文勳是告訴趙興自己不是靠祖宗上來了,而是自己考上的。程正輔是在暗示傅才元的貪渎與文勳無關,趙興領會了這暗示,輕輕點點頭,舉杯邀約:“諸位大人,今日盡歡,待本大人安頓家眷,還要請諸位過府一叙。”
方次彭剛才有點冒犯趙興,此刻上前緩和語氣問:“大人,您剛才說捐獻助學款……”
“對,捐獻”,趙興強調說:“本官想用自己的行動影響廣南今後的助學氣氛。本官打算捐獻一筆錢幫助各州縣整頓縣學,州學,以及各項蒙學,凡本官捐獻的校舍學堂,都在樓前豎立雕像以示紀念——本官就不豎自己的雕像了,豎至聖先師的。但今後再有捐獻者,一律準許豎立自己的雕像在樓前,以此鼓勵百姓捐資助學,以此讓士子學生明白感恩、明白求學不易,應該好好珍惜當前,珍惜少年光陰。”
“好!”各位官員都達到了自己的目的,轟然叫好。
趙興繼續補充:“爲表彰替我廣南培養讀書種子的人,本官打算跟學政做個商量,凡捐資助學着,身份不限,一旦捐資建立校舍,便可以獲得學谕資格。這種捐獻而得的學谕沒有薪酬官俸,但可以享受學谕待遇,也就是見官不跪,每年冬至日,可以到學校與學生同祭至聖先師,而後在學堂向學生講述……管他講什麽,講自己發夾創業經曆,将自己的著作,都行。而後,學校要組織學生出面感謝捐獻者助學,爲朝廷培養文章種子。
此外,學校也不能全培養六經,我需要培養一批專科學生,比如航海知識,建築知識,算學知識,醫學知識——我打算建一批六藝學堂——比如廣南醫學堂、廣南航海學堂、廣南武備學堂、廣南經濟學堂、廣南農學堂、廣南礦學堂……等等。我要讓廣南讀書人即使考不中科舉,也能有一技之長養家糊口。”
趙興雄心勃勃,方次彭遊移不定:“趙大人,辦這麽多學堂幹什麽,這學堂的老師……”
趙興嘿嘿一笑,答:“我嶺南即将來大批貶官,這些人讓他們講授自己的學術,恐怕朝堂上……讓他們講授雜學,也算是個安置吧。總得給他們找點活幹!”
哦,方次彭明白了。原來趙興這是爲自己的老師着想,打算給老師找點活兒幹,是老師貶居生活不那麽寂寞。這樣一來,趙興的行爲就好理解了。
“下官明白”,理解了并不等于敢惹火燒身,方次彭含糊地回答:“這建六藝學校的事,全憑大人做主,大人隻要報備一下就行。至于各地官舍的事,下官決不袖手,大人放心,下官一定讓每文錢都花在實處,讀書人,怎能貪花在‘至聖先師’身上的錢呢?下官一定做好賬目,恭候大人核查。”
方次彭退下後,官員們有想跟趙興繼續溝通的,趁酒宴過來攀談,也不時的也有舞姬上來跟趙興遞話,說某某官員打算私下裏拜訪……趙興現在已經不是官場菜鳥了,對這種官場伎倆駕輕就熟,一個個定下後會日期,努力将這場酒宴起風維持到半夜,方盡歡而散。
接下來幾天,趙興一邊忙着接手自己的各項職務,一邊私下裏跟官員交流,一邊從碼頭上向惠州方向發運農夫。廣州的冬天并不冷,在碼頭上緩過氣來的民夫每人領上床單被褥,加鐵鍬等工具,每一千人被編成一屯,沿着惠州的大路,每隔二十裏布設一屯人馬……不久,陸陸續續來了将近八萬青壯,而且看這個架勢,湧來的民夫還沒有窮盡,最後可能遠遠不止八萬。
等民夫都安置到位後,先期到達的民夫開始搭建自己的茅草屋,算是在當地安了家,不久,奇十三也從環慶趕到,他帶着一些助手開始對廣東進行勘探,他将擔任廣南鑄錢提舉司‘都提點’。不久,單锷也從揚州趕來,他一邊勘探道路,一邊規劃着築路工程、水力工程。在廣南,單锷将擔任廣南東路開山、關河、司牧、作院、色役、橋道監監司。
單锷抵達後不久,在路上走了六個月的章楶終于到任了,這一天正是冬至日,趙興帶着百官迎接這位快七十歲的老英雄。
場面有點尴尬,因爲章楶原來是趙興的上司,現在趙興反而成了他的上司,章楶下了轎子後,不知道該向趙興行拜見上官的禮節,還是以平禮論交。趙興搶先一步,以子侄禮解除了尴尬,他恭敬的拜見章楶,口稱:“‘西夏罪官’趙興趙離人拜見同黨罪臣章大人——章大人,你我今日總算聚首了。昔日章大人帶我一起給西夏人吃了大虧,今日我們兩個同黨在此攜手,不知道章大人劍指何方?”
趙興的稱呼讓廣州官員面現尴尬,他們一起把臉扭過去裝沒聽見。
趙興這是在扇朝廷耳光,而且扇的劈裏啪啦作響。
他自稱“西夏罪官”,是在發洩滿肚子怨氣,在宋軍節節失利下,當初陝西五大路一級官員上下攜手,扭轉了持續十年的敗局,甚至攻入西夏境内,西夏對這五個人恨得咬牙切齒,卻對他們毫無辦法。但朝廷的黨争幫西夏人出了這口惡氣,這五個“西夏罪臣”都被解除了職務——僅僅比正常曆史多出一個人:趙興。
曆史總是這麽無奈。
五人當中,範純粹謝麟好點,範純粹貶到了地處豫鄂邊陲的鄧州任州官,這地方屬内陸,也還算繁華;謝麟是關學大儒,貶到了荊襄,算五人當中處境最好;而範育出知熙河——依舊是陝甘前線,但哪地方更窮困、兵力更窘迫。章楶則貶成了廣州知州。
趙興官職未降反升,但他從陝西調到廣州任官就是一種貶谪。而他之所以官職未降,是因爲他入仕較晚,出來的時候司馬光王安石都已經去世了,所以說他是司馬光黨徒,連說話的人自己都不信。
此外,趙興一直在地方任職,沒有參與朝廷黨争,加上他跟皇家還有一份淵源,所以他跟呂陶一起躲過了這場大清洗。但在這種情況下,趙興身在廣州這個中央消息傳遞到此都需要六個月的地方,如果不發一兩句抱怨,那就不正常了。
趙興抱怨,章質夫不能抱怨,他看到廣州官員一起别過臉去閃避,哈哈笑着打圓場:“離人總是如此直率……你們知道嗎?夏人喚他做‘惹不得’,都說這人的脾性是屬爆竹的,一點就炸。夏人隻不過在他上任時騷擾了一下環慶,他闖入燒了西夏,燒了人四座城池。
哈哈,老夫隻有一座廣州城,可經不起你燒。離人還想燒其他人,隻管燒!老夫老了,時日無多,這輩子還能重回故鄉就算滿足了,可不敢再亂動刀兵了。”
趙興輕聲吟誦韓維所做的《王岩叟招飲南園》:“翠木珍叢百畝問,我來雖晚及春殘。
未嗟流景飄蓬疾,猶喜餘芳對酒看。
斜照舒遲明埤堄,清陰迢遞覆欄幹。
憑君莫剪高花盡,留插遊人醉後冠。”
吟誦完這首詩,趙興再向章楶鞠躬,輕聲補充:“我來雖晚及春殘……章老大人,王岩叟王樞相死了,死在貶谪路上。我剛剛還得到消息,說呂大防呂相也死了,死在虔州。”
章楶沉默了片刻,摘下了帽子,露出了白發蒼蒼的頭顱,面沖北方行禮默哀。趙興跟在他後面,向這兩位前輩、也是倆老好人遙遙拜祭。
拜祭完畢,章楶默默無語,他起身一言不發的回到自己的轎上,催轎夫趕緊進城……
等到官場宴迎接過後,章楶屏退左右,用對待子侄的語氣責備趙興:“離人,此刻你我處身旋渦中,就該謹言慎行,你怎麽在城門口坦然念誦韓維的詩呢。而且還直接爲王岩叟與呂大防鳴冤,如果在場的官員裏面……”
趙興截斷章楶的話,說:“老大人,韓維也死了,死在貶谪的路上。”
沉默!現場一片沉默!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