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還沒有開口,蔡京連忙插嘴:“文谷賢弟,實話說:王荊公留下的幾條法令都有纰漏,其中最難者就是《保馬法》。如今我們再行新法,反對的人必定很多,而我們唯一的例子就是密州。人都說保馬法是惡法,何獨密州行此法,使百姓樂從之——趙離人,一年之内是百姓養數萬匹馬而不覺其苦。
可見:法令還是需要人來執行的,隻要執行的人有才幹,連《保馬法》也不是惡法。
然而僅密州一地說明不了什麽,我們還需要跟多的例子,讓天下百官知道,王荊公昔日法令全不是惡法,是推行的人做的不對,害了新法。所以,我們必須用上趙離人。爲此,哪怕他對老師有所袒護,我們也需要忍了,因爲我們需要趙離人這把刀,去鏟除反對者。文谷賢弟,是我們需要趙離人,而不是趙離人需要我們。所以我們必須對他忍耐,忍耐,再忍耐!”
蔡京是個文化人,一個追求完美的詩人。他在這裏兒幫趙興說話,不是出于“爲國爲民”的大局觀。他說的那些理由全是瞎編出來的,這其間有個重要的纰漏就是:趙興是舊黨,是蜀黨人員,這樣的人做出來的成績,人們不會把他歸結爲新黨的成就。
更何況趙興推行的那些法令,早已被他改的似是而非,其中參雜進去許多商業因素代替官府行政作爲,這樣推行的新法,人們隻能說新法還需要完善。
但蔡京不管這些,他心裏想的是讓趙興跟他這段情意有一段完美結局。在他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時候,趙興敢在家中懸挂他的手迹“茉莉”;在他從揚州調往成都的時候,百官沒有敢送行的,唯獨在揚州與他同流合污的趙興敢不懼非議,替他隆重送行,并安排同族的人沿途護送他去赴任。
爲了這份私誼劃上完美句号,蔡京需要幫幫趙興。他要告訴章惇:是我們需要趙離人,而不是趙離人需要我們!
章惇原先拉攏趙興也是出于私誼,但章惇是個心硬如鐵的人,剛才趙興的拒絕讓他心中不快,當時,他腦袋裏正轉悠該怎麽收拾趙興,蔡京那番話将他忽悠住了,他一琢磨,也對啊,原來趙興的存在,還有這麽些好處。我怎麽沒想到呢?!
對呀,現在提出恢複青苗法、免役法,朝堂裏守舊大臣還沒有完全清空,在人們思想中,還記憶着王安石變法所造成的千裏流民,但有趙興這個例子,不正好回擊舊黨的指責:不是新法不行,是你們這幫舊黨官員在執行時故意使壞,看看密州吧,看看揚州吧,這些地方執行新法的時候,怎麽百姓不但沒有流離失所,反而變的越來越富足……既然你們不行,我就撤換人——這剛好是大規模清洗的借口。
有道理!蔡京這厮說得太油菜了。
章惇考慮清楚了,連忙拉過蔡京,與兒子一起商議安排趙興去哪裏。至于章援提出萬一趙興去了地方上不執行新法怎麽辦,這也不怕,在舊黨的重重重壓下,趙興都敢偷偷摸摸推行變種的新法,現在給他機會……隻要給他再派遣一個得力的監視人員,便可以全部搞定。
三日後,皇帝趙煦召見趙興奏對。小皇帝依舊關切的詢問趙興老師的狀況,并說是自己特意安排蘇轼前往惠州安置的,并和藹的請趙興轉告蘇轼,且待兩三年後,他一定重新召回自己這位昔日老師——蘇轼曾當過趙煦的老師。
趙興今日在大殿上的态度跟昨日在章惇府上一樣,大多數時候表情木然,皇帝問話,他用最簡短的字詞,能省則省的回答,最後,小皇帝詢問趙興今後的打算:“楚州知州這個官銜小了,朕不是刻薄的人,有功必賞。趙卿這幾年在地方上政績出色,考績優良,朕決定厚賞,趙卿是打算留在京城還是牧守一方。”
趙興跪下重重磕一頭,口稱:“黃州酒囚,願去惠州。”
趙興說話的意思是:我在黃州跟老師打賭,詩酒之賭,把自己輸了。不忍心老師生活在地獄裏,而自己逍遙快樂,所以願意去惠州,哪怕不做官也行,哪怕一同被“惠州安置”也行。
這話小皇帝不愛聽,他陰沉着臉,許久,方慢慢的說:“我還記得趙卿進士及第那天的情景,朕窩在深宮,久不自由。那天青唐之亂傳來,大臣們亂作一團,朕稍稍得以漫步宮中,恰好走入禮部,看見你們在演習禮節。你在當中最爲醒目。
朕記得當日問你:你個子大,是否能文能武。如今看來朕當初沒有看錯你。你說你個子大看得遠,但前方一團迷霧,如今霧散了,你看的清了?”
趙興繼續叩頭,回答依舊是八個字:“黃州酒囚,願去惠州。”
哲宗沉默了片刻,揮手令左右退下,陪侍的翰林不肯,因爲他們要記錄皇帝與臣下奏對,小皇帝發怒了:“朕要跟趙卿聊點家事,你們在這裏呱噪什麽?”
家事?!這個詞将幾名新進的翰林吓出一頭冷汗,他們擦着汗膽戰心驚的退出大殿,等人走光了,哲宗輕聲問:“樂至還好嗎?”
趙興搖搖頭,恭敬的回答:“臣這兩年在環慶,不通外面的消息,不知情況。”
小皇帝趙煦點點頭,繼續說:“朕聽說了,趙卿這兩年四處奔波,連居家的日子都很少,可謂是最勤勉的地方官。不過你去了環慶,樂至的消息也少了。既然你要去惠州,那就去吧,朕将廣南東路許你,你順便幫我問問樂至的境況。”
小皇帝生長在深宮,難得幾個大姐跟他親切,老太太高太後一死,孤寂的他便想起兄弟姐妹,也順便想起樂至這個沒有名号,孤獨遠嫁的大姐,當然,順便也想念一下這位大姐每年送來的禮物。
趙興爬起來,叩謝皇恩之後,默默告退。出了皇宮大門,他仰望天空,發了一陣呆,招呼等候在皇宮外面的馬夢得與萬俟詠:“那位太學博士李格非家住哪兒,我要去他家拜訪。”
馬夢得回答:“不久前朝廷建立新機構,打算重編元佑年間的奏章,任李太學爲檢讨,我聽說李太學辭诏了,正在活動準備去廣信軍做通判。”
趙興咬着後槽牙,惡狠狠的問:“還沒有出京吧,去他家,我去召他同下嶺南。”
馬夢得搖頭:“離人,嶺南乃是惡地,恐怕他不會去。”
“廣信軍就在定州邊上,定州的情況我看了,所以廣信軍也不是善地,而且一個通判多大的官,我會開出他拒絕不了的條件。”趙興表情有點猙獰。
萬俟詠看着趙興的懷裏,好奇的問:“大人拿的新差遣是什麽,莫非大人拿下了廣南東路?”
趙興從懷裏掏出官身文诰,答:“廣南東路兵馬钤轄、兼本路經略、安撫使;江南轉運副使兼都大提點廣南東路、廣南西路鑄錢事。”
趙興的後一個官職隸屬“提點坑治鑄錢司”,是專門管鑄造錢币的。
宋代原有兩大鑄錢司,其中“江南轉運副使兼都大提點、虔州提點司”是主管江南西路、荊湖南路、荊湖北路、廣南東路、廣南西路鑄錢事的。而廣南東西兩路,光惠州就有阜民錢監,酉平、流坑二銀場,永吉、信上、永安三錫場,及一大堆鐵場等礦場。這次朝廷增設趙興這個“江南轉運副使都大提點”,将廣南、廣西錢監單獨列出來管理,是想借助趙興的“點金手”幫朝廷增加兩地鑄錢數量與礦石産量。
這個官衙是新設官衙,治所全由趙興選擇,衙門開辦費用實報實銷……
這個官職是章惇原本打算塞給趙興的,因爲這個官職不分管民政,隻是一個幫朝廷數錢的人。但章惇聽了蔡京那番話後,又決定讓趙興管管民政,最好是擔任“廣南東路轉運使”官職。不幸的是,現在的廣南東路轉運使傅才元還幹的不錯,跟新黨走得很近,章惇一時之間想不出罷免的理由,便給趙興加了個“廣南東路經略、安撫使”的官銜。
而小皇帝則覺得趙興要聯系交趾,再加上運送錢币,手中沒有兵馬不行,又加了一個“兵馬钤轄”的官職,這是五品武将的官銜,如此一來,趙興的新官銜倒是跟郭逵攻交趾前完全一緻了。
廣南東路屬于“指射”範圍,這意味着趙興可以随意任命當地的知州、知縣,而他的兵馬钤轄頭銜則意味着他甚至可以随意任命七品以下的武官——縣尉不過正九品。江南轉運副使兼都大提點,則可以名正言順地将手伸進廣西。
這次,趙興這個經略使是正式的路一級官員,萬俟詠神色一喜,他的注意力還在糾纏細節,緊着追問:“大人,還有呢?其他的寄祿官有沒有免去,這次的‘經略使’是‘三品經略’還是‘二品’?”
馬夢得輕輕搖頭,勸說:“離人,雖然你去了指射之地,可以給李格非一個知州頭銜,但那地方窮山惡水的,他恐怕不願意去。”
趙興笑的惡狠狠的:“這次是指射之地的‘四品經略’,我這次升了一個品級:從四品升爲正四品,加銜都在。現在我需要李格非,這次我一定要撬了趙明誠一個牆角……他爹趙挺之無恥之尤,不撬他這個牆角。出不了我這口惡氣。”
萬俟詠好奇的問:“趙明誠是誰?”
“噤聲”,馬夢得低聲回答:“趙挺之風頭正盛,皇宮門前不要提這個名字……離人說的‘趙明誠’是趙挺之的兒子,可我記得那個兒子還沒有上完蒙學,李格非跟趙明誠有什麽關系?”
趙興打死也不說,一到李格非家中,他劈頭問:“你女兒李清照還沒有定親吧?”
李格非懵了,他下意識點點頭,回答:“小女才幾歲,怎麽可能定親呢,不過禦史趙挺之倒是跟我議過親,但此事還沒決定。在下在京城孑然一身,還拿不出嫁女的嫁妝來,所以這事……”
“那就好”,趙興長長出了口氣,取出自己的官身文诰讓李格非看過,而後問:“劉摯、蘇轍、梁焘、還有我老師蘇轼、範祖禹、劉安世、蘇轍……凡天下之所謂賢者,故老元輔、侍從、台省之臣,一日之間,布滿嶺海,自有宋以來未之聞也!如此勝景,君願不願同往?”
趙興這麽一說,别說對面的李格非坐不住,連剛才聽了覺得有點失意的萬俟詠也頓覺一股悲壯的氣氛湧上心頭,他都坐不住了,李格非更坐不住,他避席而起,叉手回答:“敢不從命!”
趙興好像生怕他反悔一樣,趕緊确定:“我這就去吏部拿李兄的官身,李兄收拾好,明日動身如何?”
李格非轉身看了看自己的家園,潇灑的一擺手:“跟着趙離人,不怕沒房子。這點小家業就拜托正卿兄(馬夢得)幫我處理了,唯獨我收藏的一些金石,還要請馬兄幫我運到嶺南。”
跟着運輸大亨跑路,唯獨就這點好處——從不怕搬家。李格非一是想到去了嶺南可以跟那些大神,龐龐、巨巨們日日在一起談詩論賦,這日子怎一個悠閑了得?
其二趙離人在追求享受可以跟蔡京有得一拼,自己跟趙興走,還怕他虧待了自己。所以李格非義無反顧,他連夜寫了幾封信,一一通知了親朋好友,第二天便飄然上船,先去杭州等趙興。
出了李格非大門,趙興的微笑看起來很兇狠,這種微笑萬俟詠見過,每當趙興算計别人算計得手後,臉上總是浮現出這樣有點憨厚、有點傻相、有點得意、有點期待的微笑。那種種表情糅合字啊一起就成了一個極其瘆人的微笑,一見這微笑,萬俟詠就知道:有人要倒黴了。
“去李之儀家!”趙興繼續在自己的目标名單上搜羅着随從。他這次不要求數量多,隻要求信得過。
不一會,李之儀,再加上與李格非并列“蘇門後四學士”之一的廖正一也同意前往嶺南。趙興一等他們答應,馬上去吏部報備,并讓吏部官員填寫了空白的“知州官身文诰”……嗯,吏部小吏現在是“一賜樂業”人得勢當權。
打發這些人先去杭州等待後,趙興繼續在京城停留——這也是章惇的要求。章惇要給程正輔留出時間害死蘇轼,所以打着恩賞的旗号,準許趙興回家歇半年,以獎賞他在外面征戰兩年的戰功。
萬俟詠也兩年沒回家了,趙興也打算回家待段時間。他知道自己将擔任廣南東路經略使的消息便會立刻傳遍廣南東路,在這種情況下,預計每人敢輕易招惹蘇轼。所以他爲了讓章惇放心,傳話給杭州讓蘇轼提前動身,自己故作悠閑的在京城四處遊玩,并大肆宴客,狠狠風花雪月一番,顯得自己不急于下廣南。
趙興的新官職确定後,第一個上門的是蔡京,他是來重續友情的,趙興順便将這兩年欠蔡京的“創意設計款”結清。分手兩年來,趙興名下——不,應該是胡姬喀絲麗名下的珠寶店越做越大,這多虧了蔡京那本設計譜,結清設計款的蔡京意猶未盡,又将這筆款子投入喀絲麗的珠寶店……于是,趙興與蔡京再度攜起手來,成了生意上的合作夥伴。
而後,趙興在京城連番宴客,他這段時間裏的表現讓許多人捉摸不透。這位著名的蜀黨錢袋子是章惇的座上賓,跟章家私交甚厚,甚至能穿堂入室直入章惇後院,而且還能與蔡京勾肩搭背竊竊私語。但同時,舊黨跟趙興關系也不錯,京城殘存的舊黨總能在趙興那裏找到酒喝,但趙興對他們酒後的牢騷以及托請總一言不發,甚至對自己的兩位師兄黃庭堅、秦觀也是這種态度。
六月初,秦觀被貶谪的命令正式下來,他向趙興交托了自己的家眷,動身出京。與此同時,張耒在以直龍圖閣知潤州(今鎮江)任上,徙宣州(今宣城)。趙興也随之南下。
同月,範純粹由于“元祐初年曾獻議以土地換和平”罪名,被罷去邊帥之職,差遣“知鄧州”。章楶與範純粹同罪,被貶爲廣州知州。至此,西夏人恨之入骨的環慶大捷六功臣,被宋朝廷借黨争一一解決,西夏人聞訊大喜,連夜擺酒相賀,席上他們感動地直誇獎宋朝大臣的君子風範,并叫嚣:“誰敢抗拒我們西夏大兵,我們不怕,宋朝大臣們會替咱收拾他們的……”
酒酣耳熱之餘,他們鄭重相約明年再度大舉入侵宋國,與此同時,環慶前線将士聞訊,士氣大跌……
稍後,章惇又提拔蔡卞、林希、黃履、來之邵、周俠、翟思、上官均等人居要職,開始推行新政。其主要改革内容是:凡是得罪過他們的人,一個也不放過,連死者也要禍及妻兒。司馬光、呂公著已死,哲宗決定掘他們的墳,劈開棺木,揚屍暴骨。禦史許将向哲宗進言:“發冢斫棺,恐非盛德事。”哲宗于是決定停止挖墳。
掘不成墳,爲了幫處于青春逆反期的小皇帝洩憤,章惇出主意,決定剝奪對司馬光等人子孫的恩蔭。曾布就此問題勸解章惇、蔡卞二人,說:“追奪恩例,此例不可啓。萬一有一天别人把這懲罰施與我們身上,則我們的子孫也要被人所害。”
但章惇卻說:“他們人已經死了,即使鞭屍也無補于事,唯有讓他們禍及子孫,才能使他們不敢反對我們。”
哲宗終沒采納曾布的意見,決定剝奪朝廷對司馬光等人子孫的恩蔭。
至此,大宋君子政治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