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過了一會,慘叫聲嘎然而止,衙門外一片死寂。
蘇轼沒來得及阻止泰森的行爲——這裏面也就他能阻止的住,但此時蘇轼神不守舍,等衙門外安靜下來,他從腰帶上解下金魚袋、銀绶,等等,輕輕放到桌案上,轉身沖李之儀笑着,不好意思的說:“連累李兄了,沒想到李兄這個官沒有坐長。”
李之儀苦笑了下,不一會兒,他笑着一拍手:“有趙離人這位大金主在,窮不着我,蘇兄何必煩惱。”
少頃,定州官吏魚貫而入,泰森也揪着王光祖進來,趙興眼睛一瞪,盯着王光祖問:“解差怎麽安排的,是團練牢城營出人,還是衙役裏出人。”
王光祖口齒不清的回答:“聽從趙大人安排!”
趙興一擺手:“那就從衙役裏出吧。蘇公單身上路,家眷由我負責安排,我親帶家丁保護從陸路走,蘇公從水路走……既然是從衙役裏出解差,我也出幾個人沿途照顧,告訴衙役,沿途什麽時候走什麽時候停,聽我的人安排……”
王光祖爲了保住自己的牙齒,什麽都答應。而宣慰使傳達完诏書,剩下的事要聽從地方安排,他完全插不上話。
趙興在定州又待了幾天,便親自護送蘇轼一路南下,并安排蘇轼的家眷和廖小小等人,從陸路慢慢向黃河渡口進發。他與蘇轼則抄最近的路取道黃河,在黃河坐上自家船後,一路往汴京進發。
四月,蔡京起複,任戶部尚書。同日,趙興的船到了汴京。
趙興本打算安排蘇轼的船順大運河南下,而後由杭州派船前往英州,但等到汴梁後,發現朝廷又有新旨意了,回朝的右正言張商英嫌朝廷貶谪元祐大臣處罰過輕,于是決定加重懲罰:削去蘇轼端明殿學士館職、貶爲建昌軍司馬,惠州安置(監視居住)。與此同時,觀文殿學士、太中大夫大名府留守劉摯被削去學士頭銜降職知黃州,蘇轍再降職知袁州,翰林學士兼侍講範祖禹貶谪出知陝州,右相範純仁罷相出知颍昌府。
真定府留守王岩叟所贈官亦被追奪,貶爲雷州别駕,其後不久,他會卒于路,年五十歲。
王岩叟工畫梅,風格秀逸,與王冕并稱“二王”。他19歲那年成爲北宋朝三位“三元榜首”之一。
整個中華三千年曆史,唯有15名“三元及第”者,但曆年中考中進士者卻不下百萬。大宋朝每年四十萬人參加科考,中進士者最多不過300餘人,最少的時候不足百人。所以在中國考中“三元及第”,其難度相當于“十億分之一”,甚至百億分之一。
王岩叟生前曾首倡“國家寸土,決不可讓于外人”的觀點,由此,中國誕生一個成語:寸土不讓。
王岩叟現在還沒有死,但才抵達汴梁的趙興一點消息都不知道。他隻知道眼前,蘇轼就在他眼前,在船上接受了朝廷重新貶谪的旨意。這位宣慰使懷揣着兩份聖旨,一份是蘇轼的新貶谪令,一份招呼趙興到資政殿報到,接受皇帝的問對。看來朝廷也知道是趙興在這一路上袒護蘇轼。
這次趙興沒有抗旨,他爽快的接受了旨意,背過人來,他吩咐程爽護送蘇轼到杭州:“茉莉院對面猶太人的莊子外人無法進入,你把蘇公送到那個莊子裏面休息,兩名解差安置好了——無論如何要留住蘇公,等我的下一步消息。”
程爽點頭稱是,萬俟詠明白了趙興想做的事,他歎了口氣,說:“帥子連暫時跟蘇公同去吧,大人在京城要應付各方面,我在,也好有個商量。”
趙興接着轉向李之儀,笑着問:“端叔(李之儀宇端叔),我打算向朝廷求一個‘指射之地’爲官,端叔不妨在家裏等一等,等我處理完朝廷的事情,再來找端叔相聚。”
李之儀仰臉向天,思索了一陣,歎了口氣:“官場險惡,哪裏是我輩待的地方,離人的好意我心領了,且容我歇息一下再說。”
所謂“指射之地”是指宋朝的一種任官制度,宋朝任官有八路定差制度:成都府路、潼川府路、利州路、夔州路與廣南東路、廣南西路、福建路、荊湖南路,這八個地方屬于宋代的窮鄉僻壤,一般有學問的人都不喜歡去那裏當官,爲了彌補吏員的缺失,朝廷允許地方主管随意任命中原及本地在選官員就差,稱“指射”。
原本的曆史上,“天下第二情詩作者”李之儀這輩子唯一做過的就是蘇東坡這一任的屬官,因爲蘇東坡的推薦,他擔任了半年的通判,此後黨争越演越烈,李之儀沾染上蘇東坡這個舊黨骨幹,此後再沒有人聘用他。
然而,趙興已經橫下一條心來逆天,他知道李之儀現在雖然有點心灰意冷,但官本位思想下教育出來的他,終究還是想出來做官的。而現在新舊黨的紛争才剛剛開始,出來做事還能有個名目,等黨争越來越擴大化,那時,即使李之儀想出來做官,也沒人敢用他。
他就是來逆天的,現在就從李之儀開始。
趙興堅持的說:“八路‘指射之地’并不全是煙瘴蠻荒之地,端叔放心,我趙離人是不會虧待自己的,跟着我,絕對不會吃不好喝不好。”
李之儀輕輕一笑,答:“這我倒是相信,就看離人在路途上,依舊食不厭精,脍不厭細;居,務求其潔,車馬,務求其美,我就知道離人不是個虧待自己的人。罷了,我等離人消息。我住哪兒你知道?”
“知道”,趙興點點頭。李之儀一定住他哥哥李之純那兒,而李之純時任開封府尹。
宋朝規矩貶官非奉召喚不能回京。所以蘇轼即使到了汴梁城也不能停留。趙興送别李之儀後,又在碼頭上告别蘇轼,領着從人慢慢的向自己在京城的家——也就是現在的馬夢得家——走去。
大相國寺的碼頭喧鬧依舊,平民百姓感覺不到朝堂高處血淋淋的争鬥,他們依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當初這幅熙熙攘攘的市井生活景象曾讓趙興迷醉,他曾呆坐在碼頭邊的鋪子裏,癡癡迷迷的欣賞一整天街景,也不覺得乏味。但如今他再看這幅景象,感覺就像是看電影一樣,總覺得隔着一層幕布,給人一種不真是的感覺。
馬夢得也還是那麽繁忙,趙興抵達的時候,他不在府中,聽說是出去巡視店鋪了,鄰居麻秀才依舊是個秀才,隻是幾年不見有點老态了。他在街上遇到趙興,立刻熱絡的攀談起來。有他介紹,趙興順利的住進馬夢得家中。馬夢得府裏的家人幾乎都換了個遍,他的長子馬融還記得趙興,聽到趙興的到來,連忙在中廳迎接,順便派人去請父親回家。
不一會,首先趕到的是程夏,他一見趙興,急忙喊:“不好了不好了,七叔,這時候你怎麽還來京城。章相公已經恨死了師公,正琢磨怎麽折磨師公呢。我因爲曾跟師公學過幾天書,衙門裏也很不待見。若不是我跟七叔學過算術,衙門裏的一賜樂業人再幫我一把,連我都待不下去。”
“待不下去就走”,趙興平靜地回答:“我這次來京,若章相公還念舊日情意,我就求取外任。若他不念這份情,我定然要去廣州,現在杭州家裏,黃州那塊都少人主持,你若覺得苗頭不對,就讓一賜樂業人趕緊給你弄份辭官表,悄悄溜吧。”
程夏猶豫片刻,終有點不舍:“七叔,我現在分管京東路京西路的财賦統計,這份活兒一般人拿不下來,估計一時半時動不了我。”
趙興歎了口氣:“小孩子,你永遠不理解政治的殘酷。這些人鬥争起來,隻爲自己勝利,爲此不惜亡國。你那點‘小重要’算什麽,你七叔我正跟西夏人打的熱火朝天,他們不是想撤就撤……算了,小孩子還是單純點吧。我回頭有空,跟章相公說說你的事。不過,爲穩妥起見,你最好把妻子兒女送回家。
記住,萬一有事,也别向家跑,向密州跑,張用那裏我會打招呼,跑到密州他會送你出海。到了海上就是我的天下,我會安排你藏身的。”
程夏難以置信地回答:“七叔,沒那麽嚴重吧。我聽說你在環慶大勝,京城裏都傳遍了,說你那草木皆兵計劃,說你帶領一萬人獨抗靜甯軍司,都說你是‘當世韓信’,有鬼神莫測的手段,怎麽你對前程如此悲觀……”
程夏說到這兒,說不下去了,因爲馬夢得帶着章惇之子章援趕到了府邸……
章援一見趙興,首先熱情的解釋:“離人,這幾日我父天天派我去問候馬叔父,詢問你的情況,前日聽驿使說你已進入京麓,父親很是高興,今早派我去碼頭等你的消息,囑咐我一見離人賢弟就請你過府。離人,昔日救命之恩念念難忘,請先受爲兄一拜。”
趙興面無表情的還了個禮,而後招呼躲避不及的程夏:”文谷兄,這位是我的學生,程族嫡子程夏,他在戶部主管京東京西錢糧,你們見一下。”
章援冷淡地招呼程夏:“哦,聽說過。聽說你也曾跟我座師蘇公讀過書,原來你還是離人的族弟,何日有空,我倆親近一下。”
章援有口無心地說完這話,又轉向趙興:“離人,快走吧。我父今日屏退所有人,隻等離人賢弟上門,我們快去,不要讓他老人家久等。”
趙興嗯了一聲,跟馬夢得交代幾句,吩咐随他而來的從人都各自歇宿了,自己喚上泰森随章援而去。
章惇府,正廳。
章惇現在有派頭了,他坐在空空蕩蕩的大廳上,一動不動的看着趙興走進來,後者默默的向他鞠躬,而後叉手肅立,許久不語。
還是章惇首先打破沉默,他長長的歎了口氣,歎息說:“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記得老夫當初貶谪鄉間,沒人肯與老夫交往,老夫嫡子病重,四處求告,人人都閉門不納。唯有離人大開堡門,接納老夫做客。
老夫還記得那次做客,恍如昨日:茉莉園内櫻花開放,茉莉花香四溢,你站在櫻花樹下告訴老夫——‘我不止犯了這些規條’……後來,你向老夫介紹城堡的頂門石,承諾幫老夫訓練一隊火槍兵……言猶在耳,怎麽我們今天變的如此生分?”
章惇說的溫情脈脈,趙興臉上依舊毫無表情,他像泥雕木偶一樣叉着手,站在那裏一言不發。
章惇歎了口氣,揮手讓兒子站到一邊,而後繼續說:“老夫研究了你這幾年的政績,發現若細究起來,你确實違反了許多規條——在密州,你修改保馬法,變相的使密州百姓一夜之間永遠數萬匹良馬。荊公(王安石)當日竭精殆力,天下百姓怨聲載道,朝廷不過增加了兩萬匹戰馬而已,還都是紙面上的戰馬。而你不需要百姓掏一個大錢,就樂意飼養三萬戰馬。
人都說你擅于無中生有,保馬法本是惡政,連蔡京那厮暢言恢複免役法、青苗法、恢複元豐科舉,廢除十科取士法,但也不敢觸碰保馬法,連舉世公認的惡法,你都能想出手段令百姓自覺自願遵循,這等手段,我不如也。
想當初,離人在我貶谪的時候,依舊寄厚望于我,爲了什麽,不就是爲了今日我們可以暢行新法嗎?今日我給離人這個機會,你若肯留在朝堂幫我,三部六省官員任你選擇,你若肯去地方爲我推行新法,天下諸路由你挑選。怎麽樣?離人,是大展宏圖,遂鲲鵬之志,還是貶居嶺南,終身郁郁,全在你一念之間。”
趙興依舊面無表情,仿佛沒聽見章惇這番話,章惇忍住氣,拿起一份表章說:“蔡元長(蔡京)有建議說,該貶蘇子瞻爲甯遠軍節度副使,仍到惠州安置。”
蘇轼原先是貶爲建昌軍司馬,惠州安置;現在又貶爲甯遠軍節度副使,仍到惠州安置。前一個“司馬”官職其實還不如後一個“節度副使”品級高,但前一個是實職,有俸祿;後一個是虛銜,不給俸祿,還要監視居住。
章惇看趙興依舊面無表情,繼續施壓:“朝廷已經決定:秦觀就以‘影附蘇轼’的罪名被削去館閣校勘之職,差派爲監處州茶鹽酒稅。子瞻那位名僧——僧廖子以同罪剝奪度牒,強制還俗。”
趙興心裏陣陣絞痛:株連開始了,原本大宋朝可以說沒有株連政策,比如呂氏兄弟大哥貶谪,弟弟呂大忠仍能位居邊境重鎮擔任地方首腦。
但現在,章惇将大宋株連政策推向極緻。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此時此刻,大宋已亡。
原本那個“人文大宋”,那個寬容開放的“君子大宋”,自此刻起宣布滅亡。
接下來,大宋進入了黨獄時代。
黨獄不是以國家民族政治利益考量,而是“不黨則罰”——你不參加我的黨派則是不贊同我的主張,我管你治理地方多麽好,抵抗侵略多麽英勇,所做的事情是否與國與民有益,隻要不是我黨成員,往死裏整。
章惇這是在警告趙興:雖然趙興一直沒表明政治态度,也從不參與朝堂争鬥,地方治理的不錯,軍事方面也很建樹……但這些都沒有用,隻要章惇想治他的罪,“影附蘇轼”就是罪名。
章惇爲什麽反複要把蘇轼貶到惠州安置呢?趙興知道這是因爲蘇轼的表兄程正輔。
程正輔既是蘇轼的表兄,也是蘇轼的姐夫。蘇轼的姐姐八娘自幼飽讀詩書,能詩善文。16歲時嫁給表兄程正輔。但是八娘嫁到程家以後,公婆一直不喜歡她,經常虐待她。第二次,八娘産下一子并因此身患重病,而程家卻不給她治病。父母隻好把她接回娘家診治。病情剛剛好轉,公婆卻興師問罪,責備八娘不盡媳婦孝道,并搶去她的嬰兒,以緻八娘傷心不已,舊病複發,含恨而死。蘇轼的父親宣布與程家斷絕關系,從此兩家成爲仇家。
紹聖元年,程正輔正做廣南東路提典刑律(掌管所屬各州的司法、刑獄和監察),章惇把蘇轼貶往惠州,是在獲得西夏與遼國的軍情之後作出的。最新情報顯示,遼國人剛剛打敗了鞑靼,西夏人去年讓趙興章楶折騰的不輕,目前這兩個國家都沒有餘力發動進攻。這樣一來,派蘇轼去定州的目的就落空了。
章惇知道蘇轼的本領,如果遼人西夏人不進攻的話,有一年緩和時間,誰知道蘇轼會将定州治理成什麽樣,沒準蘇轼身在前線,反而因禍得福取得一場大軍功。而這一預測在趙興抵達定州後,看來已經變成現實——蘇轼的金點子加上趙興的實施手段,才幾個月,定州已經煥發不同的風貌。所以章惇不得不想出另外的借刀殺人手段,比如把蘇轼調到他的“仇人”程正輔那裏,希望借程正輔之手除掉政敵蘇轼。
趙興在那裏悲哀的快要哭出聲來,章惇心花怒放地耐心等趙興回答,他知道趙興終究會開口。
許久,趙興笑了,他開口說:“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在下願以過去用章老子的那份情意、以昔日與文谷兄的那份的交情,換取章老子一聲答應:惠州!”
章惇臉一沉,不滿的說:“天下郡縣任你選,獨獨不能選惠州!惠州不行,另行選過。”
“如果一千次讓我重新選擇,我的選擇還是兩個字:惠州!”趙興也犯了倔勁,他堅持。
章惇有點生氣了,他端出長輩的姿态,怒氣沖沖的說:“你現在不冷靜,我不跟你說了,且回去想想,退下!”
趙興拱手,臨告辭的一句話依舊将章惇氣了個趔趄,趙興說:“眼看惠州風物即将名傳天下,如此佳景,豈能無我?章老子不用勸了,如果讓我重新再做一次選擇,哪怕重複一千遍,我依舊是兩個字:惠州。”
趙興走後,章惇在大廳跺着腳說:“遇到一個蘇老坡這種死倔頭還則罷了,怎麽又遇到趙離人這個夯貨,這對師徒,居然都以苦爲樂,搶着去惠州那窮惡之地。”
大廳背後閃出蔡京的身影,他目送趙興遠去的背影,搖搖頭,神色裏說不出是欽佩還是嫉妒。不一會兒,他沖章惇拱拱手,勸解說:“相公,我跟趙離人共事一年,知道此人脾性,這人是個忠義之人,一旦與人相交,便恨不得将五肝六髒掏出來。故此,此人可謂憨厚有餘、才幹驚世、詩才了得——唯大局觀不足,死心眼一個。
依下官看來,趙離人可算胸無大志,唯存忠義爾,此無害之人也。廣南、福建窮惡之地,放之于野,無害大局。不如讓他到地方去,且将這事風頭過一過,相公再示以恩義,結以恩情,等兩三年後,他在地方曆練一番,加上老師貶谪的事情也冷下來,相公再調他回京來,恰好做個幫手。”
章惇一聽,面色緩和下來,他思考片刻,緩緩的點一點頭:“趙離人現在的資曆,入館閣确實有點欠缺,到地方曆練一番,也不失爲好事,等兩三年後且待我将朝堂整肅幹淨,恰好調他回來,用其所長……但惠州不行,惠州是萬萬不行的。”
章援一拱手,插話說:“嫡父,我看趙離人自進來後一直神色木然,我深知離人賢弟意志堅韌,一旦打定了主意很難改變,但我們非要用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