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興從地上站起來,掰着指頭說:“第一要修路,道路是國家鎖鏈,道路修在哪,哪片地方就會融入這個國家,永遠不會離心。這兩年我們被西夏人逼得喘不過氣來,如今能夠抽出手來,第一要務是修路。将通往最前沿的堡壘全部修上寬敞的石闆大道,這樣,我們的步兵、我們的補給可以随時增援上去。西夏人再想攻打也就難了。
第二要種樹,這場戰争拼到最後拼的就是蘋果樹的數量。養活一個人需要二十年,訓練一個士兵至少需要三年,制作三百支箭,一個小作坊、一台車床隻需要一天,隻要我們廣栽蘋果樹,哪怕我們用六百支箭射四一個西夏人,也是用兩天時間換他二十年的成長期,這買賣太值了。
第三:懸賞不能停、宗族擴張不能停。我們的優勢在于我們的經濟、在于我們的文化,這場戰争最終要取決于我們的文化與經濟,要讓我們的長項加入戰争,要從心理上壓倒西夏人,讓他屈服于我們的文明,所以,凡是張揚我們的文化的事情,一定要大張旗鼓,要有官府大力支持——要一手拿刀,一手拿書本……”
趙興說到一半又突然搖搖頭,嘎然而止,因爲他說的都屬于安撫使的職權,章楶這個經略使插不上手。
停頓了一下,趙興突然想開了,他一擺手:“蔡元長離開揚州的時候,說是一個錢也不留給後人,我笑他待人太狠,如今我也學學他,而且要比他更狠。萬俟兄,我們把該布置下去的統統布置下去,該花的錢提前發給百姓,最好把明年的活全安排了,讓呂惠卿貪無可貪。”
萬俟詠隻猶豫了片刻,馬上爽快的答應:“下官這就去安排!”
按規矩,趙興這位主官去任後,萬俟詠可以選擇留下來繼續輔佐新官,因爲他現在已是朝廷任命的正式官員,然而他這一答應,意味着此後他鐵心打算與趙興福禍與共。
萬俟詠還猶豫了一會兒,帥範壓根不用思索,他馬上表态:“要說發府庫的錢,最大的開銷還是購置青唐甲。幾次大戰已經證實了,鎖子甲能夠防禦切割傷,但對重擊與劍刺卻效果不好。如今各處沖壓機坊已經建好了,一處小作坊一日可以生産三十副青唐甲。這铠甲外售已經跌到了一百貫,不如我們免了各作坊的債務,用這些債務抵償,以半價購買足數的青唐甲裝備各軍。”
趙興一擊掌:“對,我不能讓環慶路百姓留下一屁股債務迎接新官,這主意好,要用各種理由免去各作坊的債務——我們可以在農具作坊訂購馬拉犁、馬拉農具,如此一來,戰馬的價格還能居高不下,至于兵器軍械作坊……立即召集各縣以及環慶二十八寨。”
章楶稍稍猶豫了一下,馬上決定加入趙興的同盟戰線,他插嘴說:“定邊軍編制七千人,我打算開春把它補齊,現在缺四千副甲,離人算上我一份。”
趙興慷慨,花的又不是他的錢,他眼睛也不眨的回答:“都算上,隻要提出申請都算上。花的又不是我的錢,誰要給誰!”
趙興所發明的“青唐甲”其實就是後來的西班牙步兵胸甲,因爲實踐證明了,步兵甲正面受到打擊的概率超過百分之七十,側面的防護是不值得提倡的,因爲那種防護大多數是在逃跑中才需要的。而步兵甲的兩臂最好不需要甲片,因爲那會影響士兵揮胳膊戰鬥。與此同時,步兵甲的裙擺也盡量要短小,因爲那會妨礙步兵的機動能力。
《武經總要》記載的宋人步人甲總重量三十九公斤,光兩臂就有八公斤,還有一個碩大的裙擺。而西夏人利用繳獲的步人甲,砍去長大的裙擺組建鐵鹞子,無意中倒讓步人甲減少一個弊端,發揮了了它的強大保護力,還增加了機動性……
以上這些關于步兵甲的争論趙興不清楚,但他認爲能夠千古流傳保存到現代的東西,一定經過千錘百煉,且被證明是符合科學的。所以,本着節約成本的原則,他采用了最節省設計,制作了一個他曾見過的簡易闆式胸甲模型,讓沖壓機一次沖壓成形,沒想到這種闆甲經過實戰檢驗,效果最好。
闆甲的興起迅速淘汰了鏈子甲,如今這種又昂貴又沉重的鏈子甲大多數供應附近州縣,環慶百姓制作這種甲的時候揉進了宋人那種唯美風格,許多金絲甲鑲嵌有各種圖案,仿佛編織“雲錦”一樣發展出各種流派,而簡單粗陋的闆甲卻是士兵的最愛。
趙興這一慷慨,章楶連忙笑着告辭,他要趕緊回去統計铠甲數目,以便掏空趙興的儲存,一邊走他一邊念叨:“環慶士兵有福了,新式青唐甲,要威風有威風,要防護有防護……”
曲終人散,趙興獨自在花園踱着步,神情悲哀地嘟囔:“這如花美景,這繁盛人間,這輝煌大宋,他們怎麽忍心……”
沒有人聽到趙興的哀歎,花園裏空曠無人。
數日後,他們的都頭、提轄興高采烈的憑着州府的條子從附近作坊領取了足夠的闆甲,到了年底,大街上闆甲與鎖子甲成爲一種流行服裝,每個人都穿上各種各樣的盔甲滿大街炫耀,搞的人以爲整個環慶成了一座軍事要塞。
環慶百姓也有福了,趙興的大肆采購讓他們債務全消,有的人甚至成了官府的債主,手裏拿着一大把由趙興與章楶聯合簽署的欠條,就等着政府兌現。這一年朝廷發下來的财政補貼與封樁錢,還是樞密院、戶部的紙上數目時,這筆錢已經讓趙興花的幹淨。
除了大批量購置軍械外,趙興還購置了大量新式農具免費發放給環慶百姓。就連作爲奢侈品的玻璃坊也在這場年終盛宴中沒有孤獨向隅,趙興撥下一筆款項給各縣各州,容許他們采購玻璃重新裝修縣衙,許多縣衙拆掉了厚重的大牆,在牆上掏了個大洞,裝上厚厚的雙層玻璃,讓官衙大堂顯得明亮而威嚴。這讓接到命令進入環慶的呂惠卿一路走來,不禁爲環慶的富足而啧啧驚歎。
“環慶何其富也,我聽說與西夏人連年交火,環慶百姓困苦不堪,連飯食都需要朝廷周濟,怎麽一路走來,不僅見到所有的官衙都鑲嵌着落地大玻璃窗,連環慶百姓都身穿着青唐甲鎖子甲……我不是聽說陝西一路,唯上戶才能配的起弩弓嗎,怎麽街頭上連小孩玩耍都拿的精巧的弩弓。”
護送呂惠卿的是鄜延路斥候頭目吳慶與環慶路準備馬琮,吳慶官職卑微插不上話,馬琮知道内幕,從心裏看不上呂惠卿來摘桃子的行爲,他敷衍了事回答說:“此幸賴趙安撫之功,趙安撫來環慶兩年,環慶百姓勇于争鬥,作戰奮勇向前,以怯懦爲恥……”
馬琮說到這,看着呂惠卿,眼睛裏全是笑意:“不過,趙安撫也說了,打仗就是燒錢,眼前這一切全是錢堆出來的,聽說趙安撫已經把今年的錢花光了,就爲了讓環慶百姓做好準備迎接夏人秋天的‘打草谷’。”
呂惠卿覺得嘴裏發苦,他連咽幾口吐沫,勉強說:“趙離人在密州任上曾與我有一念之緣,我在密州還多虧了趙安撫的照顧……我倆原來相談甚歡,這次重建,還要好好挽留趙離人幾天。”
呂惠卿是個有縫就鑽的蒼蠅,聽到馬琮話裏對趙興這位離任官員依舊充滿崇敬,他趕緊表示跟趙興關系很熟,以此來扯大旗當虎皮。停了片刻,呂惠卿盯着馬琮胸前的铠甲,繼續套近乎:“馬準備,我看别人的铠甲面上光潔如新,怎麽你穿一身打了如此多補丁的铠甲,本官到了環慶,一定說一說離人小弟,怎麽如此虧待将士!”
呂惠卿這話說到一半已經知道不妥,因爲環慶路士兵聽了這話,臉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吳慶聽到這話,不引人注意的提了提馬缰,落後幾步,深恐與呂惠卿站在一起丢人現眼。但馬琮不能走,他摸着身上的那些铠甲補丁,挺了挺胸膛說:“大人,這上面每個補丁都是經過認證的,是經略大人與安撫大人共同認可的。
安撫大人說:勇士最佳的褒揚就是铠甲上的補丁,這叫勳章。說明在下在沙場上永遠面對着敵人,力戰不休,铠甲殘破,幸而生存。呂大人,你不知道,在下铠甲上補的這些洞各個有來曆,這是沒煙峽勳章,是表彰我參加沒煙峽戰鬥,取得大勝的……”
馬琮摸着勳章一個個解釋:“這是勇敢勳章,是在下铠甲上破第三個洞的時候獲得的勳章,這是破城勳章,在下在割踏寨首先登城,這是在城牆上與人搏殺産生的破口……”
馬琮驕傲的一個個數完铠甲上的補丁,接着又挺挺胸膛,繼續說:“呂大人,在我環慶,铠甲上光潔如新,那就是沒上過戰場的‘新兵蛋子’——這個詞是安撫大人說的。
如今許多人铠甲上一個洞也沒有,他們還要自己打個洞,叫鐵匠補個補丁。後來安撫大人下令,铠甲上所有的補丁都需要經略使認定,被認定的補丁稱之爲勳章,官府還另外發一份鐵片,可以讓人在不穿铠甲的時候别在衣服上,‘以使盡人皆知其勇’——這話也是安撫大人說的。”
呂惠卿的嘴裏更苦澀了,他低下頭,苦悶的哀歎:軍心民心盡在其手,苦也!
呂惠卿進入慶州的時候,慶州城外接官亭上沒有人迎接,場面顯得有點冷清,呂惠卿心中暗惱。等進入慶州城時,他一眼發現趙興的存在。
趙興在密州任上的時候,呂惠卿曾經遠遠的無數次打量趙興的背影,這個背影他格外熟,所以趙興雖然沒回頭,他已經認出來了,立刻勒住馬,等待趙興上前打招呼。
然而那個背影一直沒回頭,他沒有穿官袍,正背着手向巡視自己的領地一樣巡視着街頭,那個背影顯得極其孤獨,但依然充滿了虎死不倒威的驕傲。
馬琮也認出了那個背影屬于趙興,他從馬上跳下來,摘下了頭盔,以手擊胸,發出咚的一聲悶響,接着,所有護送呂惠卿的人也跳下馬來,摘下頭盔沖那個背影擊胸行禮。
那個背影沒有回頭,他左邊是身穿白袍的安思達,右邊是高大的泰森,他走的很慢,路邊的店鋪不時有人跑出來,跪在趙興面前含淚獻上一份食物,而後咚咚扣上幾個響頭。趙興也不接這些食物,送的人倒也不在意,他們将食物放在街邊,站起身來叉手恭送趙興。
呂惠卿心眼多,他知道自己此時上前,萬一觸了衆怒會導緻局面失控,他也學着士兵那樣跳下馬來,站立在道邊恭送趙興,等趙興走到街角,他扔下馬缰,背着手跟在趙興身後,慢慢的踱步。
趙興走的方向是經略安撫司,大廳裏章楶範純粹都在,他們一起沖趙興拱手,默默不語,趙興也拱拱手,端坐在椅子上沉默着。
不一會兒,呂惠卿走入大廳,他先沖章楶拱手,而後向範純粹行禮。這兩人在呂惠卿身爲執政的時候都是下屬,所以呂惠卿沒有客氣,行的是平禮。等他行完禮轉向趙興,趙興一拱手,萬俟詠抱着一疊賬簿走上前來,賬簿上并排放着三顆官印。趙興拱手回答:“罪官趙興今日交接,請呂大人驗印。”
呂惠卿嘿嘿一笑:“怎麽是罪官呢,趙大人平級調動,即将轉任楚州知州,官家并沒有怪罪趙大人的意思,大人在這裏自稱罪官,惶恐了。”
四品的路一級官員調人五品知州,這還不是貶谪,呂惠卿在這裏明顯睜着眼睛說瞎話。但趙興無心跟他糾纏,他嘴一努,萬俟詠将賬簿與官印放下,與帥範同時拱手:“下關等随趙大人而來,當随趙大人而去,這兩個官印煩請呂大人同時收着,府庫賬冊均在于此,請大人點收。”
堂上坐的章楶暗暗搖頭,範純粹怒行于面。呂惠卿苦笑一下,以手撫額說:“趙大人,此事出自朝廷旨意,呂某無能爲力……趙大人先不忙交接,朝廷還有宣慰使需要問大人幾句。”
宋代傳遞聖旨的官員被稱爲宣慰使,這個官職多數是由禦史或者翰林充任。呂惠卿說完,門口走進來幾個人,這幾個人原先跟随在呂惠卿身邊扮作從人身份,顯得毫不起眼,現在其中一人邁步上前,先沖範純粹拱手,口稱“老師”,而後轉向趙興,端立而言:“翰林學士林希奉诏宣慰:诏:環慶路緣邊招讨安撫使趙離人趙卿,西夏國使自河東路入貢,聲言西夏國使去年曾從環慶兩次入貢,目前皆不見蹤影。上問:可有此事,西夏國使今安在?”
什麽是找茬,這就是找茬。
趙興在環慶路立的功勞實在是太大了,把他的官職抹下來,估計這種事連西夏人都不好意思。所以朝廷大臣必須找個理由。什麽理由——西夏國使兩次失蹤在環慶路,趙興其責難逃,敢無聲無息扣押國使,這是對皇帝的不恭,所以有充足的理由可以處置趙興。
趙興聽了,先是驚詫的反問:“西夏國使失蹤,他們進入我境可曾向我投遞官碟?要是投遞過,邊境一查就知道,定會查出來的……對了,西夏國使入貢,帶的什麽貢品來的,若有人扣押國使的話,那些貢物總得找渠道銷贓,很好查的。”
趙興這一問,呂惠卿神色尴尬。範純粹臉上全是笑意,他插嘴解釋:“趙大人,西夏人入貢向來是紮着十個指頭來的,他們的貢物就是賀詞,這些賀詞還每常文理不通。不過他們走的時候倒是大車小車拉着,百十個車都裝不下,如果他們還沒去過京城的話,也就是幾名空着手的旅人而已,銷贓路線無法追查。”
趙興嘿嘿一笑,他對林希的質問不作正面回答,反手從懷裏掏出一封表章,硬塞入林希懷中,口稱:“臣有罪,罪莫大焉,臣懇請罷官回鄉,這是在下的辭官表章,請轉送官家。”
說罷,趙興一擺手,指着那三顆官印與一堆賬冊,笑着說:“本路的賬冊全在這,司庫全部留任了,本官——‘本草民’賬目來往向來不避他人,呂大人慢慢清點,本草民家眷已經先走數日,此刻在下心急如火,就不陪各位玩了,告辭。”
呂惠卿還想挽回,他上前一步,拱手說:“聽說廖大家随離人在慶州任上,本官深受廖大家照顧,還望能送行一番。”
呂惠卿這是表明所有的一切都是朝廷的決定,他呂惠卿個人對趙興沒有看法,反而私交很好……所以環慶路上的百姓不應該把這份怨恨撒在他頭上,但趙興已經徹底失去了陪他們玩下去的興趣,他沒理會呂惠卿的攔阻,低着頭邁步走出大廳。萬俟詠與帥範緊緊跟随。
範純粹已經舉手到空中,他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話。章楶以手遮住眼,臉色悲切,似乎忍不住垂淚……
但這些都跟趙興沒關系了,随着他步出大廳,衙門外的喧鬧聲大了起來,那是百姓的挽留聲。在喧鬧聲中,林希苦笑了一下,自語說:“何苦來哉,官家可沒有怪罪的意思……來人,趕快追上趙大人,把楚州知州官印與官紳文诰送給他,一定要讓他收下,就說本大人依诏問責,沒有針對趙大人的意思,趙大人在環慶的功勞有目共睹,本官内心也實爲敬仰。”
從人聽到命令,懷裏揣着一堆東西匆匆去追趕趙興,範純粹坐在上首,輕聲歎息:“朝廷這次辦了蠢事,西夏人詢問國使下落,朝廷不該借這個理由貶谪趙離人。趙離人一貶谪,我們豈不是承認了環慶路扣押西夏國使的罪責——愚蠢啊愚蠢,西夏人正愁找不見茬子發作,這不是硬塞把柄給夏人嗎。”
林希臉色一變,呂惠卿心中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