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思達點點頭:“這三年裏你跟我書信來往,我一直在思考你的話。确實,時代變了,以前人們以農耕爲主,現在是少數人占有大多數土地,但百姓卻沒有因此流離失所,也沒有大規模暴亂。如果過去有人告訴我世界會變成這樣,我絕不相信,但現在,我看到了,失地的百姓都進了作坊工場……
商業,吸納的人力遠比農業多,産生的價值也比農業大。而小農小戶的耕作也遠比不上大農場。所以,這時代雖然土地兼并嚴重,但糧食産量卻比過去多,大量的失地農民,并沒有像唐時的黃巢、漢時的赤眉黃巾那樣,産生大規模流民暴亂,禍害朝廷。
時代在變,變革的風吹遍每一個角落,過去的很多理論都被證明是錯誤的——我們也要變,要變的更适應于這個商業時代。怎麽變——我願意就這個問題向你請教、我準備與你好好讨論。”
趙興一指眼前的山川,回答:“你知道,從範仲淹開始,我們的民族意識已經開始覺醒,讀書人都在談論一個詞:華夏。華夏民族之文化,曆數千年之演進,造極于我大宋。然而,我大宋卻時時刻刻處于夷狄的威脅之下。現在,在這片戰火紛飛的土地上,我需要一個單一信念支持大家奮鬥、搏殺。單一的民族,單一的信仰,這是我的選擇。
我隻有一個任期,而且我不能肯定這一個任期是否能任滿,但我要給這一片土地留下一個信念:一種對民族、對家人、對這片土地的單一忠誠。這時候,我需要信仰的力量,我需要神的力量——當然,如果魔鬼能幫助我、幫助我們民族在這片土地站穩腳跟,我不懼與魔鬼做交易。
你能做到嗎?我需要的東西你能給我嗎?如果你能做到,我許諾:不僅這裏,我還會在更廣域的範圍内支持你的發展——你知道南洋麽,南洋的土人在海洋咽喉之地新建了一座新城,名叫獅子城(新加坡),同時,南洋上阿拉伯宗教正在步步入侵。我有意把那獅子城變成宋商的一個海外基地,我需要一種宗教來抵抗阿拉伯宗教的入侵。所以,我需要你表現出能力,而後,我會給你更多的機會……
但你們的宗教現在還不能令我滿意,我需要你們作出适當的變更。我曾經遊曆七海,正版的基督教我也見識過,我會把我所知道的各宗教優點告訴你,讓你們作出相應的調整,讓景教這一古老的、曾經是輝煌大唐國教的宗教再煥發新生……
我還可以給你們提供一批優秀的醫生,據說當代阿拉伯的醫術領先于時代五個世紀,我剛好從那裏雇傭了一批醫生。嘿嘿,他們是阿拉伯人裏的無信者,或者信仰襖教的異端,他們被精挑細選找出來,所以,甭管他們原來有什麽信仰,現在他們都同意以你們的神職人員身份,住進你們的廟宇裏。
你知道,家師蘇學士曾經創立免費施藥的廣濟院,我需要以你們的廟宇作爲網點,建立全慶州的鄉村醫療機構。我知道,朝廷雖然寬容,但除了道教,朝廷還不容許用官府的名義支持某種宗教。但我可以用支持廣濟院的方式,變相支持你們。這樣一來,你們可以一手握住宗教,一手握住廣濟院;既治療人身體,也治療人思想。
相信擁有這兩項武器,你們能在這片土地重新紮下根……”
安思達來環慶的時候,已經過長達四年的思考。此時,面對趙興抛出的巨大誘惑,他毫不猶豫,伸手與趙興相握:“我的信徒們曾經修建了泉州城,我們在建築上别有所長,我剛才聽說你要重建邊境城堡,讓我們來幹吧,我們将設計出西夏人難以逾越的雄關,以此證明我們的能力。”
趙興搖頭:“這活不能讓你們幹,第一:這是做新式建築,用的材料你們不清楚;第二:西夏人那裏的情況我們兩眼一抹黑,因爲西夏人對宋人監視很嚴,即使我們的的人過去,敵境内他們也是奴隸,根本沒機會四處走動。
但西夏人對僧侶卻很寬容,你們在西域一帶還有點影響力,我不希望你們提前暴露,我需要你們幫我去打探那裏的情報……現在看來,唯有你們才可以深入西域,所以我希望你們的重建,低調而不張揚。”
稍作停頓,趙興繼續說:“我知道你們新建教堂、免費向百姓施藥,都需要大量的錢财,我可以以信徒的身份捐贈你們十萬貫,但我希望,捐贈名錄上不要寫我的名字。”
安思達雙手合十,莊嚴的承諾:“大人,你是我景教重生的天使,請大人放心。我們将會把捐贈名錄的第一頁空下來,不寫任何人的名姓。這一頁留給你,我們将在心中永遠感謝你。”
趙興聳聳肩,表示無所謂。安思達接着從身邊摸索出一張紙片,上面記錄着這四年裏他的疑惑,他順着紙片第一個問題開始發問:“大人,你說建築藝術也是一種心理戰手段,宏大的建築可以讓人從精神上屈服,所以泉州清淨寺得以長存……這話我不懂,這是預言嗎?您能否解釋一下?”
趙興笑了:“安主教,萬裏長城不是一天建出來的,心中的長城也不可能一天完成。心急什麽,我倆隻是起個頭,自會有人接過這杆大旗——隻是這個頭要起好,要讓它有自我更新機制,要讓它能保證民族傳承的源遠流長……來,我們慢慢聊。”
此後的幾天,人們常會看到這樣一個奇怪的景象:紅袍大祭司安思達常常與趙興屏退衆人,兩人漫步河谷,漫步山梁,竊竊私語……安思達去世百年冥壽的時候,在陝西紮下根的景教隐晦的公布了一份名爲《漫步集》的典籍。這部典籍用一問一答的方式,就景教的發展方向提出了很多規劃與設想,景教人員沒有交代這本書的作者是誰,但表示:景教人員将遵守書中的提議,繼續發展。
這本書引起了很多疑問,人們紛紛猜測《漫步集》中的發問者是誰,回答者是誰……随後,這件事引發百年大讨論,而景教人員對此一直保持沉默。
這是七月,秋,梁子美抵達慶州;钤轄、知蘭州種誼前後用了24天便修築好了熙河蘭岷路的定遠城,朝廷明令嘉獎參與築城的種誼、鄜延路經略使範育,副都總管王文郁。與此同時,趙興開始調配人手,在白馬川河谷修建雙子堡,20日乃成。這兩項連續築城動作的完成,标志着章楶“深壘”工程正式啓動,剩下的就是“淺攻”了。
趙興興建的白馬川是一座鋼筋混泥土的城堡,城堡的主樓是一座塔樓,它足有二十多米高,城堡圍牆則用七米高、長700米,寬20米的裙樓,圍成一塊不大的空地。兩座完全對稱的塔樓一左一右屹立在河流兩側,建成後的堡壘依舊以安定堡命名,堡中的百姓則用環慶路上的戰争遺孤填充。
城堡建成當日,章楶緊急傳來消息:月初,西夏求議和;五日後,求和使才去,西夏照常發動例行“打草谷”,這次他們的主攻方向果然是懷威堡,章楶打算帶領人馬前去迎戰,所以需要趙興回慶州坐鎮。
懷威堡與清水關直線距離并不遠,但兩地之間相隔的是連綿的群山,要想從清水關前去懷威堡,必須沿白馬川退回到環州,而後再從環州進入洛川,沿洛川前往懷威堡。趙興有心直接去懷威堡,以代替六十多歲的章楶,但他想了想,決定還是就尊重章楶的意思,直接回慶州看看。
漫長的跋涉剛剛結束,趙興才走到環州,程爽已經急急迎上來了,低聲說:“七叔,京城傳來消息,宮中有變,傳言太後已經昏厥了一次,恐怕命不久矣!”
趙興愣了一下,他擡眼望一望天空,答非所問的說了句:“風雨就要來了!”
這句話的意思在場的人都懂,其實朝廷裏的大臣也都懂,目前得意的那些大臣們甚至已在猜測新黨人員會如何蠱惑皇上,他們雖然故作輕松,但實際上心裏很沒有底。
接下來,程爽倒是向趙興禀報了兩件好消息:“七叔,夢溪先生研究的水運沖壓設備已經運到慶州,杭州過來的兄弟說,大約需要兩三個月的裝配時間,第一台機器裝配起來費事,但因爲我們都是标準件生産,以後的機器,裝配起來隻會越來越快。
還有,七叔,陳不群到了,他在河東路上病了兩個月,病好後趕到慶州,七叔恰好去了清水關修築安定堡,我讓他暫時帶着童子營訓練,他現在正在橫山寨、通塞寨一帶,七叔要叫他來嗎?”
趙興大喜:“童子營在橫山寨,太好了。有多少?”
程爽回答:“是我們精挑細選出來的那四個都,因爲又起了戰事,我便讓陳不群提前到橫山寨,以便左右支應。”
趙興連忙糾正:“怎麽是四個都,分明是四個營,千萬不要叫錯了。”
趙興這個童子營不是朝廷正式的編制,朝廷不發俸祿,是他打着照顧戰争遺孤的名義,建立的慈善機構。而這個童子營平常的表現也完全像個正常的難民收容所,孩子們在這裏經過一段時間的培訓,等身體修養好了,學會了一定的技能,便會送到各個坊場裏打工,借此自力更生。
幾個月的時間,這個大收容所收養了數以萬計的孤兒與家中困難的孩子,并向各個坊場輸送了數萬童工,慶州人都誇獎趙興這項德政,認爲趙興在收養遺孤上,有乃師蘇東坡的遺風。連附近的泾原路、鄜延路,也有地方政府将部分孤兒送入趙興這座童子營,以求孩子們能夠獲得一項養身之技。
但實際上,這數萬兒童中進進出出,其中體格最健壯、最吃苦耐勞的三千童子卻沉澱在營内,他們被挑選出來,每天上午進行負重行軍——名義上是武裝護送環慶商隊;下午則進行體能與隊列訓練。由于童子營來來去去的人川流不息,大多數人都沒有注意到這樣一個隊伍已經訓練了幾個月。少數參與訓練計劃的軍官也壓根想不到一群孩子能成事,他們常調笑地将這三千童軍稱爲:“假兒營”。
私建軍隊那可是古代中國的大忌,趙興幹脆抛棄了宋軍的通常軍制,翻版了現代軍隊的稱呼法,将每五百人稱之爲一營。這一營的兵力恰好是宋代軍制的一個“都”。剛才程爽無形中的稱呼,附和了這時代宋人的思維慣性,但這話絕對不能宣之于外。
程爽摸摸腦袋,他自己也知道說了錯話,趕緊轉移話題:“七叔,京城還傳來消息,說是宣州觀察使、提舉明道宮、大太監李憲卒;徒弟童貫出宮,入宗室侍奉。”
趙興輕聲歎了口氣。童貫這厮太性急,他應該等朝廷确定了誰是端王,再從宮裏出來侍候宗室。現在端王是誰還沒有确定,但願這厮的運氣好,能夠與曆史契合,找到真命天子,也不枉趙興的前期投資。
想了片刻,趙興又問:“現在,我環慶路上備戰狀況如何?”
程爽回答:“萬俟書記還在分發物資,登記入庫。如今,我們物資儲備方面應該是充足的,朝廷方面撥的茶藥錢已經運到了。錢上面我們不再發愁。此外,我環慶路權駐泊京東的禁軍已經回防。不過,因泾原路經略司言‘西賊于鎮戎、德順軍出沒,乞增兵’。故第三将董敦率領禁軍去了泾原路。
環慶路經略司‘準備差使’馬琮已到定邊軍,我們各地州兵已集結起來,章老大人請你盡快回去,以便他領軍出征。”
趙興搖着頭,答:“章老大人年事已高,還奔波在路途上,實在令人欽佩。不過,懷威堡接到警訊、傳遞到慶州,章老大人再把消息從慶州傳遞到清水關、我再從清水關返回……這段時間裏難到西夏人沒有發動攻擊?懷威堡有什麽後續消息?”
程爽回答:“沒有,據說西夏人正在逐步增兵,但他們一直沒有發動攻擊,夏人根本沒有踏入洛川一步。”
一直沒有說話的帥範立刻插嘴:“有問題,絕對有問題,我聽說西夏今年的糧食并不足,他們陳兵邊境,這麽久沒有動手,一定是主攻方向不在慶州。”
趙興也如此認爲,他求證似的問帥範:“子連以爲,西夏人的主攻方向會在哪裏?”
“麟州!從洛川方向進攻的有可能是西夏嘉甯軍司,也可能是鹽州,隻要問問敵軍是從蝦蟆寨方向來的,還是賀蘭原方向,就可以判斷——我估計是嘉甯軍司,因爲鹽州主攻的話,不可能拖延這麽久。而嘉甯軍司主攻,它們的主攻方向隻能是鹽州”,帥範拿起一根棍子,在地面上畫着邊境的地形圖,邊說邊解釋。
宋人在修建城堡抵擋西夏人進攻,西夏人也對應的在邊境修建一系列城堡,作爲侵略的前沿陣地,帥範所說的蝦螞寨與賀蘭原都是西夏人修的城堡。蝦螞寨屬于鹽州軍司,賀蘭原屬于嘉甯軍司,兩個寨子恰好一東一西,位于洛川的出口處。
趙興神色一動,馬上跟帥範商量:“帥判官可否跑一趟慶州,把我們的分析告訴章老大人,另外讓一千童軍準備好戰馬,趕緊前往懷威堡,我先帶一千童軍過去看看動靜。”
帥範眼睛一眨,立刻明白了趙興的意思,馬上回答:“一千騎兵過去,人數太多,我們一名騎兵需要五名後勤人員,這些人過去,不是大戰姿态,也是大戰。招讨不妨帶500騎兵過去,這點兵力不多不少,恰到好處。”
趙興連忙贊同:“還是子連思慮得當,這樣吧,我先帶一千徒步童子過去,你馬上向懷威堡運送後繼物資,等你到了慶州,就挑選五百最精銳的馬軍過來,要一人配雙馬。還有,府庫裏有的武器全給他們裝備上,讓他們保持夜間行軍,悄悄進入威邊寨,而後等我命令。”
帥範拱手告别,趙興留下程爽與環州當地官員應付,自己帶着黑人侍衛泰森和幾名随從,先趕往橫山寨與陳不群帶領的童軍彙合。
橫山寨寨主帶領親屬隆重迎接了趙興,趙興沒空與對方寒暄,劈頭問:“物資情況如何,我讓你儲存的物資都備好了嗎?”
橫山寨寨主的兒子今年由趙興推薦上京城參加武舉,對趙興充滿感激,他拱手一五一十的說:“托大人的福,我們寨中購進了一台鉗床,兩台拉絲機。如今寨中已經人手三張弓,還儲存了五百張弩、四千餘張弓、金絲鎖子甲三百多副,箭一百餘萬支——就是蘋果樹長的太小,鄉民不忍多伐,儲存的箭支少了點。”
趙興直到此刻,才深切的體會到爲什麽戰争遊戲中,木頭也是一種資源。一百萬支箭,隻夠5000人的軍隊進行一場中等烈度的戰争,但如果戰争持續三天以上,箭就會不夠用了。
可惜,曆年的戰争已經使陝西的森林被砍伐一空,而戰争最大的消耗品——箭,反而受困于資源限制。這是短期裏解決不了的,趙興也無可奈何。他想了片刻,終于狠狠心,說:“開單子,你有多少箭,路府如數采購了!我給你簽字,你去找萬俟師爺領錢。”
橫山寨寨主大喜,他寨中男女老幼齊上陣,這一年裏瘋狂生産了大量的物資,就等這一天了,早有準備的他立刻遞上庫存單,趙興看也不看價格,直接簽收。
童子軍原先就配發了簡易的鎖子甲:一身短袖上衣、長裙褲。還有人手三把長短刀,但唯獨沒配弓箭。這次趙興直接從橫山寨将所有的弓弩取走,帶上半數箭支,拉上一千童子軍趕赴懷威堡,剩下的一千童子軍則留在當地,等候程爽回來接管。
八月中秋,清晨的薄霧剛剛從河谷散開,山路的盡頭便湧出一股洶湧的銀色金屬潮流,一千餘人身披一水的鎖子銀甲,全副武裝的向懷威堡行來,隊伍中還夾雜着幾個穿白袍的人,他們的白袍上前繡蓮花火焰,背面繡着十字架,這是童子軍配備的随軍牧師,兼有随軍軍醫的職責。
提前得到通知的懷威堡主石敢帶着兩名軍官出迎,他激動的連連沖趙興拱手:“招讨大人,我懷威堡才傳警訊,沒想到大人親自來了,還帶着這樣一支全副武裝的軍隊,大人,老朽無以爲謝,唯效死而已。”
奇怪的是,石敢身邊出現的兩名軍官竟是藩人,爲首者一臉大胡子,高鼻深目,頭發還有點微微卷曲,膚色有點發白,眼珠是褐黃色的,從瞳孔的顔色看,該人似乎有鮮卑的血統。他向趙興一抱拳,報名說:“灑家、環慶路經略司第四将羅信參見大人。”
這位羅信趙興知道,他是一名歸順的藩人部族首領,原名鄂欽,趙興剛到環慶路的時候,經略司準備馬琮帶領第三将、第四将前往京城移戌就糧,這家夥在京城受到官家接見,被賜名爲“羅信”。
羅信身後的人也是一名歸順的藩人首領,他是從西夏來的黨項人,他原名均淩淩,歸順後朝廷讓他建立順義城,賜名爲朱保忠。這位朱保忠沖趙興拱手,語氣驕橫:“咱家順義城城主朱保忠,見過安撫大人。安撫大人好闊氣,不過一身好铠甲穿在孩子身上,可惜了!不如分把點與我。”
趙興臉色一沉,頭也不回的喝了一聲:“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