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趙興回答,秦觀把頭一揚,回答:“明天演四折,最後一折正是《西廂約會》,要來趁早。”
唐棣用盡全身力氣,把頭點的像揮舞的榔頭:“一定,一定!《待月西廂下》,家人苦等候,就盼着這一天呢。”
唐棣那“淑芳娴靜懿”五個夫人剛才看到陳伊伊的裝扮,曾經四處打探,這會功夫,她們已經隐約探知了真相,在陳伊伊這個藩國郡主面前,這些宗室庶女還保持着一定的驕傲,她們向伊伊行了個平禮,因爲不知道怎麽開口稱呼,所以行禮過後,讪讪的尋找話題。
陳伊伊此時已經軟在趙興懷裏,她小胳膊勾着趙興的脖子,不願起身,對五位夫人的行禮,她隻揮了揮手算做答禮,不過仆人遞上的禮物豐厚,那五位夫人也不好責怪,等她們收起來了禮物,三夫人娴做了個揖,幹巴巴的說:“恭喜恭喜……嗯,恭喜恭喜……”
娴夫人的問候開了閘門,其他幾位夫人立刻湧上來,拉起伊伊,低聲詢問着一些女人話題,蘇轼還在懶洋洋的靠在椅子上,湛琴琴穿着戲裝,走下台來詢問秦觀的意見,蘇轼就這樣懶洋洋的聽着。
其他人依據關系的遠近,有的向趙興告辭,有的則由仆人陪伴,在園子裏閑逛,欣賞風景。不一會,水榭裏隻剩下收拾戲台的伎樂,客人也隻剩下了周邦式、仰充、唐棣。
仰充今天也帶了一位夫人,唐棣那五位夫人對仰充的渾家态度很恭敬,恭敬的超出常理。看見其他的人的注意力在讨論《西廂記》上面,趙興輕輕一拉唐棣,兩人避到一邊竊竊私語。
“仰兄很低調的一個人,你們怎麽會對他的渾家那麽恭敬,唐兄,這中間有何秘密?”趙興很八卦的問。
其實趙興這是沒話找話,吟詩作對,他插不上嘴,那些女人們紮堆談話他也插不上嘴,現場中唯一可以插上話的,就是唐棣這位也不怎麽偏好詩文的富商了,兩人總得交談幾句,才顯得不被冷落。
唐棣對這樣的八卦的話題也興緻勃勃,他精神抖擻的說:“你不知道?仰充那老婆也不簡單啊!”
“老婆”這個詞正是出現在宋代,起初它是兩浙路一帶丈夫稱呼妻子的,與之相對應的“老公”這個詞一直到現在才出現,大概它是從“相公”一詞演化過來的,唐棣用這詞稱呼仰充的渾家,倒顯得很粗俗。
可唐棣就是一個俗人,趙興也沒責備,他反問:“有多不簡單?”
唐棣笑了:“你難道沒有聽說過,熙甯年間,有兩位宗室女被京城丐幫綁架,一名宗室女被人賣到杭州妓院,一名宗室女賣到了杭州,被某富商買去做妾……”
趙興聽說過這事,這是包拯包龍圖當開封府尹的時候發生的事,事後,包拯在整個任期裏,沒有碰丐幫一個人。
趙興是在趙琴兒事件後,努力去了解丐幫的事迹,由此發現了這兩樁醜聞。說起來這也是宋室軟弱的象征,皇家女被綁架,誘拐,皇室居然還要遵循法律,嚴格走法律途徑,包拯如判,皇帝佬竟然不屠殺千裏顯示自己的英明,實在令人歎息。
宋史記錄了這段醜聞,但對那兩位宗室女的遭遇卻隻字不提。
“仰充那位渾家?……”趙興躲躲閃閃的問。
唐棣壓低了嗓門,補充說:“是杭州那位,隻生了一個女兒,就是仰充的渾家。”
趙興明白了。
趙宋皇室雖然不肯承認自己家的女兒被人綁架了,但事後肯定會如趙琴兒,或者唐棣那五位夫人一樣,給予便向補償,所以仰充的渾家雖然沒有正式身份,但趙宋皇室卻承認她的血脈。
難怪仰充這厮沒聽說過有什麽詩才,卻能敲開任何一位大詩人的大門,連周邦式請陪客陪伴章惇,章惇那一方面都不覺得仰充的身份掉價。
原來,大宋朝都是明白人,隻有趙興這人糊塗,交朋友從來不在乎對方的身份,蘇轼他敢揪住成老師,唐棣這樣的商人他敢稱兄弟。
趙興與唐棣兩人聊完仰充的話題,接着又聊起了珍奇百木。唐棣是個頑主,談起這話題,簡直可以當所有人的老師,他如數家珍的聊起夜宴所上的菜品,每種菜品對應的盤子,每道菜喝什麽酒,聽得趙興目瞪口呆。
趙興在現代學的那些餐桌禮儀都來自西式禮儀,通過廖小小,他知道一部分宋代禮儀,但廖小小還沒有了解到富豪級的禮儀有什麽細節。唐棣剛才似乎偷聽到了這裏的聊天,主動聊起夜宴的形式,聊的興緻勃勃,一邊說,一邊用眼神威脅趙興,期望自己能獲得一個坐席。
“啪啪啪”,趙興拍起了巴掌:“太精彩了,原來這裏還有如此雅緻的禮節……嗯,到時候你一定來,我讓你看看我家的禮節。”
唐棣一把抓住趙興的袖子,神色微微一變,趕緊又故作從容,淡淡的說:“你是在邀請我嗎,嗯,我家的内知正好有空,我給你調一二百個來,也幫你操持。”
趙興心領神會的一笑,唐棣也笑了,兩人笑的都心領神會。
正在此時,碼頭附近突然響起了一聲霹靂,霹靂響出,一團黑煙與火光騰上半空,院裏的婦女吓的驚聲尖叫,唐棣吓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在場的人當中,唯獨趙興顯得很鎮定,蘇東坡顯得躍躍欲試,其他人則張皇失措,緊接着,碼頭區響起了警鍾聲,那裏的人齊聲喊道:“敵襲,敵襲。”
趙興看着那爆炸騰起的煙,非常納悶,他好奇的望了一眼蘇轼,而後又望了一眼杭州法曹毛滂,驚愕的問:“竟有這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這事?有沒有搞錯?”
由于過度驚詫,趙興說話間都有點口齒不清了。
蘇轼有點性急,他一邊催促别人給他拿來盔甲,一邊不屑的說:“這一定是草市河渡盜賊,你可聽說,有三年未遇盜的草市,上次看到你門口的草市,我就想提醒你了,可惜事情一多,我給忘了,果然,他們來了。”
大宋朝的草市是自由貿易,由于每個市場每年也隻收幾貫的稅,所以地方官員也無心派遣過多的人手維持治安,因爲朝廷的草市太多了,如果四處派遣人駐紮,行政費用就會高起不下。
因爲草市這種自由貿易狀态,所以就成了竊賊的肥肉,而大多數草市都設在交通便利的渡口,鄉縣要道,也便于搶劫後逃逸,所以,基本上大宋境内的草市,沒有連續三年未遭搶劫的。
蘇轼一邊向趙興解釋,一邊催促仆人們爲他披甲,趙興挺清楚原由後,徹底放下心來:“這事哪用到老師出馬,十幾個毛賊而已,我這裏……”
趙興話說一半,趕緊閉嘴。他原本想說:“我這裏是按軍事要塞建的,敢來我這裏打劫,那不是找死嗎。”但這話過于犯忌諱,他話說一半,假意咳嗽,把後半句話咽了回去。
城堡裏已經開始疏散,除了通向碼頭的堡門沒有關閉外,其他的幾個大門都已經關閉了,那些喧鬧的人,驚吓的人都被仆人們一個個領去安置,趙興的學生則帶着一隊隊仆人分赴個個守衛點。陳伊伊拉着那五位夫人興高采烈的跑向城堡,邊走邊喊:“到樓頂……站的高看的遠,我們到樓頂看戲。”
青瓦台樓梯口,程阿珠提着一張獵弓出現,她一邊指揮婦女進入城堡,一邊向趙興打着手勢,趙興沖她揮揮手,兩名學生架起蘇轼,招呼蘇轼家的老幼婦女往城堡裏走,六七名倭女一溜小跑的捧來趙興的弓箭铠甲與武器,兩名倭人馬童牽着兩匹披挂好的戰馬,小跑的向這裏跑來。
事件發生的時候,唐棣正在跟趙興交談,所以大家都沒拉着他走,唐棣神色蒼白,但說話的嗓音沒有發抖,他指了指碼頭區的大門,催促:“趙兄,怎麽不關上那個門?”
話音才落,十名仆人每人牽着六七條壯狗出現在城堡門邊,城堡裏的以色列男人也都拿着刀劍在城堡門口站衛。唐棣看到這情景,閉住了嘴。
金不二、蕭氏兄弟與他們的父親蕭山、黑人泰森與兩名黑人婦女也穿好了盔甲,跑到趙興的身邊,站在趙興左右。此時,倭女正忙着将趙興盔甲上最後一根帶子系上。
等這根帶子系完後,一個倭女用巴掌挨個拍打盔甲上的部件,檢查盔甲的牢固性,這陣密集的巴掌響過後,那些倭女齊齊跪在地下,向趙興磕頭,口稱:“長門殿,祝武運長久,旗開得勝!”
公元1089年8月15日,農曆蛇年七月初七,遼道宗(耶律洪基) 大安5年、宋哲宗(趙煦)元祐4年,中國曆己巳年壬申月乙亥日,星期三。杭州匪患,群匪圍攻茉莉園。
趙興施施然的向靠近碼頭的城堡大門走去,在他行進的時候,城堡裏的人來來去去,緊張有序的忙着疏散。倭女宿屋的大門也打開了,黃大黃二黃三三兄弟拎着個小箱子,向城門口小跑。與此同時城門口處,兩夥人正從門口的小屋裏推出兩個巨大的櫃子,他們将櫃子推到大門口,僅僅留下了一個小縫,讓人通過。
水邊碼頭上時不時的還響起零星的爆炸聲,不過相比剛才的那聲巨響,爆炸聲音輕了很多,也顯得很淩亂。不過,濃煙滾滾的,仿佛在焚燒着什麽。
以色列人白樵帶着一群拎十字弩的一賜樂業人迎了上來,趙興順手接過白樵手中的十字弩,語氣輕松的笑着說:“白先生,讓你們這麽寶貴的腦袋指揮手去戰鬥,我可舍不得。你們的長處在大腦,且回去吧。”
白樵笑着攤開了手,沒等他回答,旁邊一個聲音響起:“予頃年在海州,人家穿地得一弩機,其望山上面刻有尺度,甚長,望山之側爲小矩,如尺之有分寸。啊,這把弩上也有望山,惜乎失于精确。”
趙興腳下閃了一下,他向着說話處望去,發現了一身讀書人打扮的沈括,他帶着抑郁症患者那種專注的目光盯着趙興手中的弩,自言自語:“予嘗設三經三緯,以镞注之發矢,亦十得七八。所以啊,這望山刻度越精細越好。”
沈括說話的時候,幾名程族男子已經悄悄向他身後摸去,但沈括完全沒察覺,他一邊小跑着追逐趙興的腳步,一邊緊緊盯着那把手弩。
趙興原本陰沉着臉,用目光催促那幾個程族男子加快腳步,但聽完沈括的說話後,他猛地一揮手,那幾名程族男子停下了腳步,趙興就勢把手伸向了沈括,執着他的手,溫和的問:“夢溪先生怎麽會在這裏?”
沈括還在望着趙興手裏的弩,眼也不擡的回答:“聽說離人這裏唱大戲,我恰好遇到子霞夫人,便請她帶我入院子,如此,才得以觀賞這場盛典。”
子霞是朝雲的字,這個字是蘇轼給朝雲取的,除了與蘇家關系親密的人,别人不知道。唯一的例外就是沈括。
沈括是說,他聽說這場籌劃很久的戲劇表演後,特地在路邊等到了朝雲,央求她帶自己進入院子。
原本守門人早被吩咐阻止沈括的拜訪,但由于是朝雲帶進來的,守門人不好阻攔。而趙興也想通了他爲什麽出現在這裏的原因,剛才陳伊伊膩在自己身邊,與此同時,仆人們搬家的搬家,照顧演出的照顧演出,誰都沒得閑,所以這消息沒有及時通知自己。而沈括與朝雲寸步不離,也讓仆人們沒法下手驅趕。
爆炸發生後,院子裏更是一片混亂,仆人們光顧護着官眷們退入青瓦台,把沈括給落下了,無處可去的他便黏上了趙興。
“你瞧瞧,這把弩比你家中的弩如何?”沈括說他在自己家中也制作了一個弩的望山,進行實地檢測,趙興看他盯着自己手中的弩不放,便順手将弩遞給了沈括。
趙興這把弩是鋼臂弩,他按照記憶中弩的模樣,對這把宋代弩進行了改裝,上弦的地方安上了棘輪,還安上了一組滑輪,減輕拉弓時所用的力量。沈括是個喜歡研究的人,丢官之後,他的主要樂趣也在于此,看到以色列人手上這把明顯不同于中土的弩,他的目光被緊緊吸住了,以至于走到大門邊,他都忘了這是戰場。
守門口的是程旺。趙興趕到的時候,程爽正領着一群人擡着兩個大箱子趕來,他看見了沈括,用目光詢問趙興的意思,趙興輕輕點點頭,程爽立刻打開了箱蓋,露出了滿箱子的火藥箭,然後向兩輛大車上、蜂巢似的洞孔裏塞去。
水門這一方的守門人是金不二,他領着幾個徒弟向趙興迎來,趙興劈頭就問:“怎麽回事?”
趙興的問話聲驚動了沈括,他擡起眼來,又發現眼前的新玩意,連忙指着那堵門的蜂巢車問:“這是何物?塞城門的不應該是刀車嗎?”
趙興暗中一挑大拇指。經過了與西夏大戰的沈括内行,知道一點軍事,知道塞門刀車,但眼前的這東西卻不是塞門刀車,因爲趙興不需要堵門。
金不二躬身回答:“從上遊過來六艘船,約三十人,沒有号旗便要強行靠岸,碼頭上的人攔了一下,他們突然點燃了坐船,那坐船上立刻發生了爆炸,似乎是火藥的爆炸,接着那些人開始沖擊堡門,塔樓裏放箭射翻了三個人,如今他們正躲在滑車後面,與我們相持。”
“上遊漂來的,這些人腦子灌鉛了,搶劫完後怎麽逃?逆水往上遊走?他們還炸了自己的船,是吧?匪夷所思?”
沈括一邊好奇的打量着蜂巢車,一邊心不在焉的回答:“上遊來的,一定是湖洑山盜賊,富陽湖洑山:其山幽邃,重疊險遠,每時有擾攘,人皆逃避于此……據說,最近天旱,有許多人爲了躲避差役與賦稅,聚衆爲盜,嘯聚湖洑山。”
沈括一邊自言自語的嘟囔,一邊圍着蜂巢車轉個不停,期間,他的走動屢屢妨礙程爽的工作,程爽臉色很難看,但因爲趙興對他和顔悅色,他才沒有喝斥出口。
趙興這座碼頭等于私家碼頭,唯有與他有生意來往的人,才可以使用這座碼頭,當然,裝卸費用是要照收的。
每艘允許停泊的船隻上,都有趙興特地發給的信号旗,進港的時候,船必須挂上信号旗,然後按指點停靠在泊位上,沒有懸挂信号旗的船隻,接近碼頭時會受到警告,如果強行沖岸,也不是不行,不過u字口的碼頭區本身就是個陷阱,一旦進入這塊區域,就會受到三面火力的夾擊。
按金不二的介紹,這夥盜賊強行沖入碼頭後,受到塔樓的警告,便搶先點燃了船上的火藥,火藥的爆炸使停泊在碼頭上的船隻受損嚴重,這些人見到無法沖入城堡,便在碼頭區布設了攔截陣地,開始打撈碼頭沉船的财物……
“爆炸,火藥,他們怎麽會有火藥呢?”趙興看程爽即将完工,他揮揮手命令衆人做好出城準備,并順手拿起一張盾牌豎在身前。
沈括的目光還停留在蜂巢車上,他繼續自言自語的嘟囔:“湖洑山那裏有座硝洞,當地百姓都會熬藥制作藥發傀儡,他們有火藥,不足爲奇。離人,這是什麽車?”
趙興一使眼色,幾個程族人拿着盾牌掩護在沈括面前,另一些人開始推動火弩車向城門洞走去,程爽用法燭點着了火把,四五個人舉着火把躲在蜂巢車後面,一步步的向前沖去。
等出了城洞,到了碼頭區,沈括還在追問:“趙兄,這是什麽車?我大略猜到了一點,能不能請趙兄爲我解惑?”
趙興點點頭,透過蜂巢車的縫隙觀察着前方,嘴裏向沈括解釋:“這是根據藥發傀儡的原理,研究出來的火弩車,一車裝一百枚火藥箭,一旦點着藥線,譬如這樣……”
在火藥線的嘶嘶燃燒聲中,趙興補充說:“就會火箭群發,所以又可稱爲‘一窩蜂’,或者‘百虎齊奔’。”
趙興話音剛落,第一支火箭竄出了火弩車,帶着響亮的怪叫與長長的尾焰撲向了碼頭邊那群盜匪,緊接着,凄厲的如同鬼叫般的嘯音一聲接一聲響起,火箭紛紛竄出火弩車,尖尖的錐體紮在匪徒們當作掩體的木箱後,緊接着,一聲聲爆炸接二連三的響起來。濃濃的硝煙味嗆得人嗓子發癢。
火弩車是壓制性的武器,當第一支火箭帶着火焰竄出後,程爽指揮着兄弟們将火弩車向兩邊推開,露出了中間的大道,與此同時,火箭繼續往外竄,接着爆炸着火光,碼頭上那群盜匪的聲音映入眼簾,在連續的爆炸中,部分盜匪被炸傷,正捂着傷口凄厲慘叫,沒受傷的人則轉身向碼頭竄去,企圖登船而走。
沈括深深的吸了口氣,濃濃的硝煙對他似乎沒有影響,他沙啞着嗓子說:“三十多口,足足有三十個盜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