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興伸了個懶腰,回答:“不用了,剛好我們也泡個舒服了,正好,還能趕上半場酒宴,炎師,同去如何?”
高俅身子動了一下,臉上露出渴望的神情,但不一會,他又說漏嘴了,沮喪的說:“罷了,我還想多泡一會。這水冷了,再添點熱水。”
高俅這麽說,并不是想支走趙興,然後調戲倭女,而是因爲身份限制。他是小史出生,又沒有經過科舉,雖然字寫得不錯,做事精細細緻,但依然等同于家仆的身份,或者比家仆的身份略高點。
錢勰是誰?前任開封府知府,而開封是天下第一府,稱“赤府”。這樣的一位“赤府令”來到酒宴上,作陪的又是大宋第一學士,外加秦觀與趙興,以他的身份是無論如何沒資格上席的。與其到席上自讨無趣,高俅還不如在這裏享受倭女的漢式服務。
趙興明白對方的顧忌,沒有再勸,他穿好衣服,提着一盞馬燈向那座蘇轼宴客的房屋走去。
蘇轼宴客的這棟房子就是昔日章惇住過的那棟房子,它與趙興的小樓毗鄰而居,那些被招來表演的伎樂則臨時借住在小樓前排的别墅,他們來往穿梭,手裏的燈将這片區域照的燈火通明。
趙興提着馬燈走進,伎樂們看到他,紛紛躬身行禮,一片燈火搖曳,一片彩衣飛舞,令雪後的夜空顯得格外清朗。
這世界畢竟有了些許改變,比如由于趙興的推動,馬燈已經成了富豪們的必備物品,而大宋百姓崇尚享樂主義,富豪們的愛好立刻傳播到民間,民間無法搞到原版的“明月夜”,但各地風起雲湧的玻璃房填補了這個市場空白,他們專走下層路線,使得百姓們夜間出門,不再依靠燈籠與火把。
世界畢竟改變了,比如趙興這個院子裏——雪仍在下,原本這個天氣出門,道路泥濘難走,但趙興的院落裏,各房屋之間用石子與水泥鋪成的路面光潔如鏡,使得伎樂們可以在隔壁屋子裏化好妝,再進入宴席所在的房屋表演。
蘇轼是個待朋友熱誠的人,他對朋友心裏不設防,所以自己也對朋友毫不見外,比如他宴客,放着自己家裏不搞,連聲招呼都不打,便跑到趙興家中開宴。
這種脾氣擱别人可能會覺得不自在,或者認爲是一種冒犯,但趙興對這個沉靜在詩歌境界的人,卻完全沒脾氣,他心裏隻覺得欣喜,能夠親身見到這些名傳千古的大詩人,難道不高興嗎?平常他求這些人來都求不到,現在蘇轼一咳嗽,這群人像哈巴狗一樣跑來參加宴會,能有機會與他們同坐在一起,感受大宋的詩歌宴舞,趙興心裏滿溢着幸福。
他就是帶着這種幸福感踏入屋子的,走進屋内,他幸福的看到桌上鋪着一張翅膀,這就是蘇轼今年的第八十八首詩,也是他年度最後一首——《送錢穆父出守越州絕句》:
“簿書常苦百憂集,杯酒今應一笑開。京兆從教思廣漢,會稽聊喜得方回。
若耶溪水雲門寺,賀監荷花空自開。我恨今猶在泥滓,勸君莫棹酒船回。”
我恨——蘇轼恨什麽,他恨生在凡塵嗎?這厮每天小酒喝着,風景逛着,閑雜公務都扔給了趙興與高俅,平均五天才做一首名傳千古的詩,懶得不成樣子了,他——還、有、什、麽、可、恨、的。
錢穆夫認出趙興來,他微笑着站起身沖趙興拱手,蘇轼那雙醉眼這才看清趙興,而陪坐的秦觀秦少遊的眼神全在女人身上,他懷裏捧着兩個女人,腿上還坐着一個,說話都大舌頭,還不忘說些大舌頭的情話……這厮天生就會哄女人。
沒天理,汴梁城都在傳趙興是“一流的哄女人手段”,此刻相比秦觀,趙興自愧不如。
他們都瞎了眼。
不過,看到旁邊笑意盈盈的廖小小,趙興又覺得這種評價不虧。廖小小穿着一身彩羽裝,似乎剛唱完曲子不久,她望見趙興進來,帶着得意的炫耀娉娉起身,像一隻張開尾羽的孔雀般向趙興作揖。
廖小小身邊還有一位女娘,那就是“秀秀”的扮演者湛琴琴,這位女娘是汴梁城新捧起來的歌伎,意圖用她取代廖小小,成爲新的汴京“十絕”之一。
原本,這樣的女人應該是廖小小的天生對頭,但廖小小現在已經無心跟别人在歌技上争長短了,一首美聲唱法的《君主長江頭》讓她在大宋奠定了不可動搖的霸主地位,而她現在的全副心思都放在如何讨好與争寵上面,所以汴梁城的老鸨在她這次入京時稍稍一哀求,她立刻答應調教湛琴琴幾日……咳咳,這未嘗不是一種更高層次的炫耀。
湛琴琴依然穿着戲劇中“秀秀”穿的服裝,她第一次見到趙興,見廖小小神色中突然帶上一種說不出的嬌媚與讨好神情,心裏馬上清楚對方的身份,趕緊起身向趙興行禮。
蘇轼醉醺醺的說:“離人,錢穆夫大人你曾見過了,他要去越州當知州,恰好離杭州不遠,我讓他在茉莉園裏住幾日,回頭你收拾一座院子,讓他家人住下,我好與穆夫長做竟夜之飲。”
趙興點點頭,回答:“錢大人如果不閑蝸居簡陋,那就住下吧……”
趙興并不認爲錢勰會住在他的城堡,錢勰是吳越王錢镠五世孫,現在身上還帶着“熏上柱國,爵會稽郡開國侯”的頭銜,他到别處去可能沒地方住,到杭州,離趙興家裏不遠就是昔日的錢王宮,那麽一座大宮殿空在那,這是太祖趙匡胤賜給錢王後世孫的,錢勰不住在那裏住在哪裏。
果然,錢勰搖頭:“子瞻,别說了,我從汴梁城過來,落腳杭州,能住别的地方嗎?……算了,這事不提了,喝酒!”
喝酒!這次湛琴琴搶了個先手,她沒等廖小小反應,端起一杯酒捧到趙興面前,嬌娆的拜下:“趙大人,小女子來杭州你就出海了,回來後總是操勞。小女子看着窗外趙大人的馬車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總沒機會敬大人一杯酒,以感謝大人的收留,今日得此機會,還請大人滿飲此杯,敬謝!”
跟廖小小搶歌藝霸主的位置,廖小小并不在乎,但要跟她搶男人,搶着向自己的男人獻媚,廖小小不願意了,她一個旋身,手腕優美的滑過,從湛琴琴手中接過了酒杯,再一個轉身,鳥羽裙那裝飾華麗的葉片散開,将湛琴琴完全擋在身後,她躬身向趙興遞過酒杯,趙興則帶着意味深長的笑,看着廖小小,輕輕接過酒杯。
湛琴琴在呲牙咧嘴,趙興笑的就是這個,廖小小旋身的功夫,腳上的高跟鞋已踩到湛琴琴的腳面上,她那尖利的高跟踩的湛琴琴痛苦不堪,而廖小小視無所覺,她腳下還在加重力氣,臉上笑的很甜蜜,手上酒杯端的穩穩。
趙興接過酒杯,順手輕輕一拉廖小小,廖小小會意,她若無其事的松開了腳,讓湛琴琴脫離了痛苦。然而湛琴琴不能抱着腳跳,因爲這是名人的宴會,她要敢抱着腳跳兩下,形象全毀了,今生别吃這碗飯了。
回到酒席上坐下的時候,湛琴琴已經有點一瘸一拐。這時候别人都醉了,沒有發現她的異常,而廖小小毫不在意的貼着趙興,與趙興擠在一把椅子上,并用警告的目光瞥了一眼湛琴琴。廖小小身邊的趙興望着湛琴琴,笑的很狡猾,似乎有點欣賞廖小小的惡作劇,又有點憐憫的望着湛琴琴。
汴京城的那夥人捧出湛琴琴來,他們錯了。廖小小是個百變妖姬,她在人前端莊的像淑女,一旦她放下淑女的架子,就有一種柔媚到骨子裏的嬌癡,令人對她的胡鬧與争寵不忍責備。在這點上,湛琴琴還欠缺火候。
這位新的歌星有點青澀,雖然論秀麗不下于廖小小,但待人接物遠沒有廖小小那麽圓潤,而廖小小那種自來熟的手段不是誰都能學會的,她有本領讓才見過她一兩面的人把自己當作千年老朋友,與其相處如沐春風般的和煦,湛琴琴麽……
這妮子似乎演戲演的多了,動不動就陷入秀秀姑娘的情感氛圍,雖然待人接物不失潑辣不失大膽,但欠缺一點圓潤。
這妮子來到杭州演出數日,目前蘇轼已經給她寫了一首詩,秦觀也沒落下,連法曹毛滂也湊了個趣,原本湛琴琴想跟趙興搭讪,讓後者也寫一首詩文贊頌她的美麗,但看到廖小小像個護巢的母雞一樣,她舉起酒杯,低眉順眼的示意了一下,喝下那杯酒作爲賠禮。
湛琴琴與廖小小這番動作,其他人都沒注意到,除了當事人,唯有趙興。不過趙興才不會說,他轉向錢穆夫,順嘴問:“錢大人,京城的情況怎麽樣?”
錢穆夫也喝的差不多了,他歎了口氣,語不成句的說:“别提了……今朝有酒,且盡歡,朝堂上的事,休!休!”
現在給大家表演的是“诨話”,也就是宋代的小品表演,一般說“诨話”的人還兼任算面先生,他已經給場中所有的人看過相,見到趙興進來一直想搭讪,此刻見到場面有點冷,他趕緊插話:“趙大人,我也給你看個相吧。大人的面相嘛……”
趙興立刻豎起一個指頭:“打住,我命由我,無需問鬼神。你那套暫且收起,京城裏頭的杜七聖都不敢在我面前表演,更何況你,且退下吧。”
相面的一般都學了一點心理學,能夠根據人的形體語言,猜測到對方的心裏活動,趙興提到杜七聖,就是警告對方,連催眠大師杜七聖在他面前都不敢翹辮子,所以他那套雜耍把戲不要拿出手。
其實,趙興那句話的完整語句是——“我命由我不由天”,但在宋代,或者在中國古代,天這個字不能随便說,所以他把後半截咽了回去,隻要達到警告的目的就行了。說诨話的那人顯然領會到了趙興的警告,他鞠了個躬,默不作聲的退下。
蘇轼雖然醉了,但還覺得驚訝:“怎麽,這個看相的算的挺準的,我一生的經曆他都能說出來,怎麽到了離人面前一語不發。”
“看相者好做大言,好出驚人之語,他們那套把戲我看不上,老師,你也不要盡信。”趙興玩弄着手上的酒杯,緩緩的說。
蘇轼過去的經曆,别說算命的知道,亞洲人都知道。拿他過去經曆的幾件事來刺激蘇轼一下,然後說出一番預測的話來,以此恐吓對方的錢包,這種手段太爛了。
趙興此前在邸報上看到過一件事,說是某官在酒席上被人看相,說他有鵬飛之能……這事傳到朝廷後,朝廷雖然沒有過多斥責,但心裏存下了提防的念頭……也幸好他生活在宋朝,沒被抄家滅族。而這種傻事,趙興才不會幹,尤其還在如此敏感時刻。
說诨話的人退下,接着上來的是百舌,錢勰突然一擺手,說:“罷了,如今已經夜深了,我們不安置,這裏面的人也需要安置,讓這些伎樂且退下吧。”
這是趙興早就期待的,他豎起一根指頭,才一示意,錢勰接着一指後山坡,問:“離人,你修了一座好大的石堡,一年之内便修成這樣一座大石堡,好快的手腳,不如領我們上去看看。”
蘇轼摸着下巴上的胡子,頗爲欣賞的說:“早就說離人是二品的蓋房子手段,瞧,這麽一座大石屋,一年就蓋起來,其他人有誰能做到?”
趙興微微的笑着,别的他不知道,他知道拜占庭的索菲亞大教堂,那是在幾百年前動工興建的,大穹頂有二十多層樓高,跨度三十多米。這座教堂被稱爲“世紀傑作”,也不過用了三年時間。他蓋了個小五樓,用了整整一年,這速度能叫快嗎?
其實這棟房屋不止蓋了五年,趙興在海上漂泊的時候,一方面在回憶自己的知識,另一方面就在籌劃蓋一座自己心目中的城堡,整個城堡的修建他經過了反複的籌劃,甚至具體到每一塊磚石怎麽運輸,怎麽砌到牆上。這城堡的修建也算是古代組織學的傑作,它或許略遜于索菲亞大教堂的修建,甚至略遜于開封鐵塔、以及張擇端最喜歡去的繁塔,但從組織學意義上來說,它是這時代的傑作。
不過,錢勰提出要求,趙興卻有點爲難:“錢大人,那座塔樓隻蓋好了外部框架,很多房屋還沒有安裝好門窗,工地裏堆的很亂,這夜裏去塔樓,既不方便又不安全……”
錢勰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他堅持:“走,扶我過去,我想看看河對岸。”
錢勰是蘇轼請來的客人,他堅持,蘇轼不能不作陪,但秦觀就可有可無,他沖趙興搖搖頭,表示自己腿軟,不适合在這樣昏黑的夜裏爬上塔樓。趙興微微點頭,招手示意從人摻起錢勰與蘇轼,提着燈走向塔樓。
錢塘江一江之隔,江對面就是越州,越州過了就是明州,錢勰即将出任越州知州,也就是到河對岸去,他眺望着河對岸的夜空,若有所思。
河對岸是以色列人居住的村落,這一年,趙興在碼頭旁邊修建了兩座懸索橋,又花錢整修了對面的河岸,而以色列人則自發的将河灘整理平整,并在自己居住的村落外面修建了一堵一人高的花牆,把自己的居住區圍攏起來。
以色列人沒有農耕意識,他們圈起的田地裏頭不包含農田,所以他們的小城寨做的很緊湊,全是密密麻麻的住宅,城在中心的小教堂是唯一亮着燈火的地方。燈火很明亮,在半夜裏有點類似燈塔的作用。
錢勰望着趙興碼頭後面的那兩座懸索橋,一點沒有驚訝的感覺,因爲宋代正是懸索橋技術成熟的時代,甚至到了現代,仍有一兩座宋代建立的懸索橋還在正常使用。趙興隐隐約約聽說過這個宋代懸索橋的傳說,他建立的物流體系,相對于宋人的一大優勢就是:信息通道極其暢通。
當初,許諾以色列人建橋的時候,趙興心中就存了這個想法,等他派出人手尋找會建造懸索橋的工匠,沒有多久就實現了願望。不過,兩座橋建成後,以色列人表現出他們的獨霸癖性。他們修建的寨牆直接将兩座橋圈禁起來,這樣,這兩座橋就成了他們的專屬通行橋。
白天,太陽升起的時候,這些以色列人會去教堂祈禱,等祈禱完畢則通過兩座懸索橋抵達趙興的城堡,開始一天的忙碌,等到夜晚,他們通過懸索橋回家……
如此一來,以色列人的小村寨幾乎成了趙興城堡的附屬設備,而兩座懸索橋也違背了趙興當初建橋的初衷,成了城堡内的附屬建築之一。不過這樣一來,懸索橋倒脫離了軍方的管制,日夜通行無忌。錢勰眺望河對岸的時候,橋上還有人提着燈行走,也有人在橋上約會。
錢勰一指對岸,問:“那裏屬于越州吧?”
趙興答:“不錯!那裏原屬于越州,不過是無人要的荒灘地,錢塘江大潮每年損毀堤岸,将那裏沖刷成灘塗,海水倒灌,使得那裏的井水每年有數月顯得苦鹹。
後來,我買下了那片荒灘,專門給夥計們居住,那裏居住的是一賜樂業人的村落,稍遠處,還有一些從越州與明州過來的工匠,他們也建了一片屋子,每日通過一賜樂業人的村寨上下班,不過,後一個村落包含一些農田,比一賜樂業人的村莊大的多。”
古代夜裏是幹不成活的,因爲沒有照明設備。趙興雖然提了十幾個燈籠,将塔頂的空間照的通亮,但整個塔依然像一個沉睡中的怪獸,顯得沉默而安靜。
錢勰望着對岸發呆了許久,突然像自言自語似的說:“現在京城裏,司馬相公的學生劉摯、劉安世爲朔黨,其中右正言劉安世綽号‘殿上虎’,他一味主張報複,認爲王荊公十餘年如一日,迫害侮辱,冷落老師司馬相公,如今他也應該享受同樣待遇。
除朔黨之外,洛黨賈易也主張報複,他們覺得王荊公所謂的‘三不畏’——不畏天,不畏祖宗、不畏人言,是無恥之極,治理天下居然不怕百姓議論,居然還打着‘爲百姓謀福’的旗号,簡直是無恥之尤,須得将那群無恥之人徹底清算。
朝政因朔黨、洛黨争鋒,無心政務,呂公著卻要做和事佬,隻想不要阻塞言路,便默許兩黨攻忓不止——子瞻兄,你說,這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蘇東坡默然。趙興一擺手,示意:“錢大人醉了,來,扶他下去。”
錢勰在往下走,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言——說到朝内黨争執不休,其實他還忘了說蜀黨,而蘇轼正被蜀黨奉爲黨首,蘇轼下到地方之後,蜀黨并未散去,他們圍攏在會計大師蘇轍周圍,顯得比平常更有攻擊力。所以,錢勰這份對黨争的牢騷,其實已經涉及到了蘇轼,他話一出口已經覺得後悔,恰好趙興說他醉了,他借酒意掩飾,順勢由着仆人攙扶下去。
蘇東坡卻還不想走,夜深人靜,正好說話,他也學着錢勰的樣子眺望江對岸,問出了錢勰剛才的問題:“這日子什麽時候是個盡頭啊?”
蘇轼的牢騷不是爲了錢勰。錢勰不是由于黨争而被趕出京城的。他是因爲弄虛作假,虛報政績而遭到彈劾。
錢勰年初上書朝廷,說開封府所有監獄都空無一人——即沒有罪犯了。中書執政大臣立即彈劾錢勰虛報成績,沽名釣譽,借機擡高自己的地位。
随後,中書責令錢勰就自己的上書作一番檢讨,并命令大理寺、刑部對這一謊報政績案進行調查處理。但太皇太後卻對中書執政大臣的意見打了折扣,她批示道:開封府的罪犯從來就有休假日,錢勰等上書所謂監獄空無一人,恐怕是司法機關并未移送犯人到開封府監獄之中。錢勰等人無非是想借機教育天下百姓,有利于全國的治安秩序。如果執政大臣擅自作主,判處錢勰等人罪名恐怕有傷教化,不利于事情的順利解決。
但中書執政大臣不依不饒,太皇太後不得不作出讓步:開封府知府錢勰被貶越州(今浙江紹興),倉部郎中範子諒知蕲州(今安徽蕲春),提點河北兩路刑獄林邵知光州(今河南潢川),三人還分别被罰銅二十斤。由此,錢勰被貶出京城。
趙興沉默許久,見到蘇轼始終沒有起身的意思,他隻好回答蘇轼的問題:“沒有盡頭!天下者,一人之天下也。在此等體制下,全天下都想讨好一個人,所以他們争寵獻媚,隻爲了得到這一人的賞賜。所謂‘爲國爲民’的口号,那不過是一種獻媚術而已,這種媚術是針對官家的,對百姓則變成詐騙術……
哼哼,說王荊公爲了百姓而變革,滿天諸佛都笑了。他拿來哄官家騙百姓的東西,咱沒必要上當。如今王荊公已去,現在該張荊公劉荊公呂荊公了,他們所作的、必然還是拿‘爲國爲民’的幌子,讨好獻媚那天下第一人,順便詐騙天下百姓的腰包。這真是一場大戲,你方唱罷我登場——體制下,僅此而已,絕無例外!”
“難道這一切無可改變?難道我們一點辦法沒有?”蘇轼難以置信。
趙興又沉默了,許久,他方說:“其實,面前的一切都不算什麽,這是我們邁向商業社會的時候,與舊有的農耕文化發生的必然沖突。實在不算什麽。在遙遠的歐羅巴,他們已經進入商業社會三千年了,但依然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我們才進入商業社會多少年?
現在的社會問題,已經遠遠比過去少了許多,也好了許多,甚至有可能比以後……嗯,我是說現在的一切醜惡,原本是社會轉型期間的必然曝光,隻要給我們時間,終有一天,我們會燦爛的令人不可仰視……然而,我們現在最大的問題是:神佛還會給我們時間嗎?”
蘇轼已經喝多了,冷風一吹,他有點暈眩。趙興的話裏頭含有很多新詞,醉意朦胧的他無法弄清楚,但大概意思懂了。他把趙興的話當作了鼓勵,就在這城堡高處,拍着腿感慨:“吾将上下而求索,雖九死亦未悔——屈夫子(屈原)說的對啊。事未成,諸君要努力!”
趙興無話可說了——詩詞裏總是透出“舍得”思想的蘇轼,怎會如此依依不舍?
不放棄,不偏執,這就是蘇轼。
趙興心中歎息一聲,答:“老師,此處夜風似刀,我們還是下去吧!”
“好,下去!”蘇轼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趙興伸手一攬,攙着後者走下塔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