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祖仁笑了,他低聲回答:“其實,膠西縣林積林縣令也在職方司待過,那地方沒那麽神秘,就是一個花錢的地方,大家可着勁花錢,說是花錢購買情報,但這幾十年來,也就十幾條消息于國有用,其餘的都是廢話。”
趙興又問:“楊兄接觸過多少,能給我一份名單嗎?因爲我需要他們幫我各小忙,可靠點的!”
楊祖仁淡淡的笑了:“這壺應該有數個茶杯吧……不用了,直接送到我家中就行。說到職方司的情況,你找我算是找對了。我楊家是将門之後,而職方司曆來由将門把持,文官在裏頭,不過是擔任一些‘謄錄公’而已。我回頭給你寫寫東西,不過,看完後……”
趙興不令人察覺的微微點頭:“你放心,我明白。我對這個好奇,是因爲章老子章惇,他也不是将門世家,怎麽能指使動職方司人員。”
楊祖仁一邊輕輕起身,一邊說:“音樂聲太響,你剛才說啥,我聽不見……啊,唱到要關處了,我湊跟前聽。謝謝你的茶壺。”
楊祖仁一走,廖小小又靠上來了,她緊着說:“相公,那套茶壺全家隻有一套啊,妾身還想着把玩幾天呢,你怎麽……一套呀,一套呀!”
廖小小說到後面,聲音抖得八高,把那個“呀”字唱得婉轉百折,這已經不是在說話了,是在撒嬌。陳伊伊被她打斷了興緻,不滿的瞥了她一眼,發現廖小小正晃着手臂,手臂上一個手鏈發出斑斓的閃爍,她不滿的皺了皺眉頭,說:“小小,你怎麽把那物什帶上了,那物什戴給别人看的嗎,快摘下來。”
廖小小手上戴的是一串金珠手鏈,這串金珠手鏈原本不應該出現在這個時代,因爲它使用了一項跨越這個時代的技術——金屬管。
白色、黃色、紫金色做成的金屬細管,并不是完整的光滑管壁,管子表面有無數細碎的魚鱗狀切面,這些金屬管串着金珠,盤繞成旋轉的三環狀,随着廖小小手臂的晃動,金屬管的抛面一閃一閃的,像是水面躍出的魚,很有點波光粼粼的味道。
這些白色的金屬管是白黃金,也就是黃金裏夾雜了75%的銀,黃色的是18k金,紫金色的就是含銅黃金,這些金屬管的出現還則罷了,那幾粒碩大的金色藍珠更不應該出現在這裏。它實在太招災惹禍。
廖小小袖子一垂,袖角遮住了那串珍珠,她驕傲的說:“怎地了,你不是說我沒嫁妝嗎,這是我相公許的,這東西買你的封地,可夠數?”
這次趙興沒有幫着廖小小,他沉下臉來說:“伊伊說的對,快把那串金珠摘下來,這玩意不是戴給别人看的,誰要你戴出來的?”
廖小小嘟起嘴,手在袖子裏面摸索一通,再揚起手來,胳膊上已經空了,她不滿的抱怨:“相公,不是給人看的,那要它有何用?這不是‘衣錦夜行’嗎?”
伊伊噗嗤笑了,她輕輕的說:“衣錦夜行,上一個說這話的劉三已經被興哥裝在箱子裏沉入海底,你打算也那樣嗎?”
廖小小收斂了笑容,她仰臉望着趙興,撒嬌說:“官人,可不舍得啊,是吧?小小知道錯了,官人不舍得,是吧?”
趙興搖搖頭,站起身來說:“你們繼續看,我去阿珠那裏,看看阿珠和孩子。”
程阿珠雖然從小被嬌養着,但山民的體質不同于嬌嬌女,她早已下地活動,隻是趙興不許她走出室外而已。院子裏歌舞喧鬧,程阿珠卻在屋裏一心看着孩子。孩子剛吃飽了奶,奶娘将他交還給阿珠,阿珠看着孩子沉睡的小臉,看的入神,連趙興進來都沒有察覺。
屋裏還有胡姬喀絲麗,她沖趙興做了個揖,說:“官人,老爺子剛才來過,剛剛告辭,說是看戲去了。”
胡姬說所的“老爺子”是程老七,他跟趙興學漢語,語言裏帶了很多現代意味,所以她說的宋語,也隻有趙興能聽懂,好在胡姬喀絲麗深受宮廷教育,在她們那塊,女人向陌生男子說話都是死罪,在這種傳統思維下,她遇見别人,整個就一啞巴。
趙興拍拍喀絲麗的肩膀,嘴裏說:“這幾日照顧阿珠,辛苦了,等月末阿珠就無需照顧了,你還是回自己房内睡吧。”
喀絲麗眼珠一忽閃,會說話的大眼睛向趙興遞着眼色,眉來眼去的詢問他話中的含義,這期間,程阿珠沒有擡頭,隻顧用慈愛的眼神盯着自己的孩子,嘴裏還在輕聲支語,趙興隻聽見片段,例如“這眉眼”,“這睡相”……
趙興沒有打攪程阿珠的癡迷,他輕輕坐在阿珠身邊,阿珠感覺到他的到來,她将臉貼上趙興的臉,卻沒有移開眼神,繼續對着孩子嘟囔一些無意義的話。
天甯節放假三天,第四天基本上無人操心公務,等他們趕到衙門,也是下午了,同事間相互見個面,拱一拱手就可以下班回家抱孩子。焦觸在杭州玩了幾天,了解了趙興的意思後,他也就在這一天告辭回家。
十月十五是放告日,衙門四天不辦公後,這一天一開門就迎來了無數的案件,裏面竟然有一件“惡霸案”,情節狗血的簡直像明清人寫的宋代小說。趙興一聽這案子,興奮了。
來宋朝多年,終于碰上了一起當街調戲——不,當街欺壓百姓的“惡霸”了。趙興一高興,直接改變了審案順序,将這件案子提前到上午。
宋代節日太多,放假日也太多,在衙門放假的時候,衙役們基本上也是回家抱孩子的,但節日期間雖沒有人維持治安,當地的社會狀況卻令人發指的平靜,所以遇到這件“惡霸”案,連衙役都八卦精神發作,圍在大堂左右看趙興審案。
案件也很簡單,在天甯節第二天,百姓遊行的時候,在某個偏僻的小巷子,某“惡霸”摸了别人屁股,結果被人大聲嚷了出來,随着喊聲落地,家住附近的百姓掄着棒槌與漏勺跑了出來,将“惡霸”一通蹂躏……喏,現在“惡霸”烏頭腫臉,連他母親都認不出來了。
趙興看了看“惡霸”的慘狀,很好奇,忍不住脫口而出:“你也是穿越的?”
這話把“惡霸”問愣了,他竭力想問問啥叫穿越,可被人打裂了嘴,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趙興不願意了,他惡狠狠的抱怨:“不是穿越來的,你幹嘛要在大宋當‘惡霸’?想死嗎?”
趙興這種沒頭沒尾的審案問話讓高俅直皺眉,他端着一杯茶走到趙興跟前,将茶杯擺到桌案上,伸腳輕輕一踩趙興的腳尖,趙興馬上明白過來,回到審案正題:“帶鄰居李三。”
這個案子的審案重點不在“惡霸”事件,而在鄰居李三身上。
宋刑統規定:見危不救,流兩年。
宋代是個宗法社會,宗法社會講究“守望相助”,刑統貫徹了這種宗法思想。所以那位被調戲者一呼救,鄰居、或者聽到呼救的人都跳了出來,怎麽樣也要将“惡霸”揍幾下子,表示自己參與了救助,而鄰居李三家卻毫無動靜,所以他觸犯了大宋的刑律,依律要被流放兩年。
至于那位“惡霸”男,對他的懲罰倒很寬松,也就是聽到被聽到呼救聲的所有人一人打了一頓,要打多下的也可以,官府鼓勵這種毆打。如果被痛毆一頓之後,他還活着,地方官還要打,地方官打完之後,他依然頑強的活着,那就要叫他父母領回家去好好管教——接着打。
一個人在這種嚴厲的宗法體制下,竟然還百折不饒的想當街做一名“高衙内”,這不能不讓趙興懷疑這厮是穿越人,人蔔慶兇名卓著,隻敢在半夜、在冷僻的小巷子裏使用蒙汗藥迷魂藥綁架人,這厮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自己找挨打——強,嚴重強。
李三叫的非常響亮:“官人,冤枉啊,當時俺全家都去看遊街了,家中無人啊……不是我沒有聞聲出救,實在是家中無人,沒人聽到呼救聲呀。”
趙興摸着下巴,問:“你的意思是說,隻要沒有聞聲出救的人家,必定是家中無人,是吧?家中不留人看房門——這是你的錯還是本老爺的錯?難道你因家中無人而不出來救援,便是有理了——流配,沒說的,流配兩年。我給你一個人情,流配的地方離你家中不遠,就三百裏吧,在附近三百裏範圍你自個挑個縣城,我會按你的要求發配你去。”
李三碰見如此不講理的官員,也無話可說。更何況趙老虎的兇名,也是很響亮的,他敢争嗎?看見老虎坐在上面笑咪咪的,很和藹的樣子,他心中發冷,趕緊說:“大官人,兩浙路上處處大旱,出了杭州,那不是個死嗎?小的不知道該選何處,官人既然給了恩典,索性官人給我指一處吧。”
趙興點點頭,挑起大拇指誇獎:“爽快!那就去杭州下轄的臨安縣吧——臨安,這名字我喜歡,那地方還算繁華,流放到那裏,你不吃虧。”
李三仰着苦瓜臉,謝過趙興的恩典退下,趙興摸着下巴,看着下面那位不成人形的“惡霸”男,自言自語:“打幾棍子好呢?瞧你這小身闆,估計再加二十大闆,就該敲死了。”
“惡霸”吓得魂飛魄散,他說不出完整的話來,隻顧沖上面拱手作揖。高俅聽到趙興的自語,趕緊又端了杯茶來,用腳尖輕輕踩踩趙興。
宋刑統規定,诏不過十五。就是說:按皇帝的旨意,打人闆子不能超過十五個數目。
北宋初期這個規定還能執行,但後期已經不很嚴格了,連邸報上也常有打人40大闆的記載。但這種事屬于“民不告,官不究”,受刑人心服口服才行。否則,就是自找倒黴,一大群禦史就等着彈劾呢?
趙興張口說二十大闆,那是因爲他是穿越而來的,壓根沒有顧忌皇帝的诏令。高俅這一踩,趙興明白過來,他懶洋洋的提起簽筒,抽了根竹簽下令:“那就權打十五闆子吧,便宜你了,你要是……”
趙興原本想說:你這厮要是活在明代,少不了五十大闆;要是活在清代,少不了三百大闆;要是活的再晚一點,那你就幸福了,哪怕開寶馬撞……算了,不說了。讓他繼續幸福吧,因爲他活在宋代,這時代惡霸最重的刑罰是十五大闆。
宋代對杖的尺寸加以嚴格限制,以此表示寬刑恤罪。按規定杖長三尺五寸,大頭不得超過二寸,厚及小頭直徑不得過九分,後又規定杖重“無過十五兩”——一斤十六兩,一宋斤約692克,也就是杖重600克左右;杖大頭不超過兩寸,也就是五厘米左右;杖長三尺五寸,約合現代長度一米出頭——這哪是闆子,明明還不如撓癢爪嗎!
對杖刑的實施部位,宋代規定爲當杖者爲臀部,當徒流者爲背部——該“惡霸”需要打屁股。李三是流放的人,需要打脊背。
此外,宋代規定“三不打”的具體内容是:“遇夜不得行杖、老幼不及,疾孕不加”
同時還規定“婦人犯杖以下罪許贖”等。現在正好是上午,該“惡霸”又不是老幼殘孕,還是個男的,所以不存在用錢贖罪的可能性——所以,打他沒商量。
李三那厮也饒不了,見危不救,脊杖十五,交給衙役當場流放——宋代沒有株連政策,他的家人可以繼續生活在原址,不過,經過這次教訓後,他家今後一定不會再度見危不救。
不過,李三的家人即使繼續居住在原址,估計也沒臉,杭州的衙役看着這例罕見的“見危不救”罪行,議論紛紛。有些人話裏隐隐有點不滿,暗示李三事出有因,不應該判罰的如此嚴重。但也有人認爲:其實當時李三家中必定有人,曾聽到了呼救聲,曾走到門邊,但卻沒有出來,因爲鄰居曾聽到了裏面的響動……
不過,這些都無關緊要了。李三家中出了個人頂罪,此案已結,沒必要争議了。
堂下,一個人打屁股,一個打脊背,闆子打的噼啪響,趙興端着茶杯,看别人被撓癢爪毆打,很開心。高俅在旁邊奮筆疾書替趙興寫下判詞,時不時的擡眼望一眼“惡霸”,嘴裏還嘟囔:“這厮哪裏來的,大宋衙役雖然假期多,可百餘年了,放假期間宗族守望相助,甚少此類當街調戲的惡性案件,難道他是遊牧人下到大宋,或者也是穿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