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祖仁回答:“上曰:我吃過東坡肉,很好吃。”
“明君啊!”趙興一驚一乍的呼喊起來。因爲楊祖仁身份是監州,在他這樣的人面前,必須表現出一副五毛們的做派,逢事就讴歌,看不“嘔”死他。
趙興知道:朝廷現在是不想處置蘇轼,所以才把缺失的部分補全。如果朝廷向處置蘇轼,那麽他們也會故意裝糊塗……小皇帝現在還幼稚,不明白這個道理,等他長大了,也就知道“選擇性接受部分事實”——這叫做“帝王之術”。
楊祖仁接下來與趙興聊的就是一些風花雪月,他把話題略略在赈濟上停留了一下,高度贊揚了趙興爲了杭州人民不惜遠赴海外,運回巨量糧食,緩解朝廷困境的大無畏精神……兩人聊着聊着,由這個話題又轉入了女伎問題。
男人都這樣。趙興稍稍一引導,話題就滑向了淫蕩的深淵。兩人深切的讨論了越南歌伎的生活問題,接着又探讨起倭女的風俗習慣,楊祖仁決定親自問候幾名倭女,感謝她們爲大宋演藝事業作出的努力……通俗點講:他走的時候帶了四名倭女歌伎。
趙興送給楊祖仁的禮物還有六隻盒子外加一隻長木匣。
原本官員之間禮物的往來,規矩是“添二”——将楊祖仁拜訪時送過來的兩隻禮盒重新添滿,再增添兩隻新禮盒。但趙興這次添加了超過一倍的禮盒,這意味着趙興把楊祖仁看做是非常重要,且很親密的朋友。
不過,添加的那隻長匣子讓楊祖仁很是納悶。按理應該成雙成對的添加,趙興增加一個形狀獨特的大木匣,讓楊祖仁的好奇心不可抑制。一回家,他趕忙分派仆人将禮物搬進屋中,打開了那個黑漆漆的的锃亮的大木匣。而楊祖仁妻折氏關注點在另外四隻木盒上,她才打開第一隻木盒,立刻發出一聲驚呼,與此同時,楊祖仁那方也發出一聲驚叫。折氏連忙向楊祖仁那個方位望去,楊祖仁則跑到她跟前,望向她手中的匣子。
兩聲驚呼接着響起。
楊祖仁那件大木匣子中放着一整套刀劍,在盒中、形似鹿角的木架子上有長短三柄刀。每柄刀的刀鞘上沒有鑲嵌任何東西,隻是淡綠色的檀木,隐隐發出一陣檀香。刀柄鑲嵌着金絲。
三柄刀看似樸實,但仔細觀察,會發現它做工精緻到了極點,每個細節都顧及到,刀身打磨的極其光滑,幾乎渾然一體,刀身的弧度、刀鞘的光滑度,從各個角度上看沒有絲毫瑕疵。
折夫人手中那個禮盒裝滿了一匣珍珠,這些珍珠都是圓潤的日本珍珠,雖然個不大,但個頭均勻,大小如一——這個匣子原來是楊祖仁送的,裏面裝的一些水果。
裝水果的匣子用來裝珍珠,算起來這些珍珠怕有三斤重了(宋斤)。
楊祖仁好奇心更重了,他連忙揭開另幾隻匣子,發現:一隻匣子裏面裝的是玳瑁,一隻匣子裝滿了香料,一隻匣子裝滿了象牙雕件——不,應該是海豹牙雕件。
除此之外,另兩隻匣子裝的是水果——也都是楊祖仁不認識的熱帶水果,那些水果發出的香甜氣息讓人垂涎欲滴……
楊祖仁點點頭,說:“張用說去拜訪離人,有他這層關系,一定不會受虧待,看來,确實如此。”
折夫人一手抱着珍珠,一手抱着花紋斑駁的玳瑁,緊張的說:“這些東西,怕得有五百貫吧?”
楊祖仁搖搖頭:“不止,光這匣珍珠就值五千貫……啊,回頭找幾個待诏,給母親串一件珠鏈,她苦了這麽多年,也該享享兒子的福了。”
趙興此後又在家中歇息了幾天,辦過洗兒禮後,開始正式上任,已經在府衙裏打雜許久的高俅帶着府衙裏的屬官在門口迎接,趙興在府衙門口略一停留,打量着這座府衙,心裏充滿感慨,從今以後,這座府衙就由他掌管了。
府衙兩邊的牆壁刷的粉白,這是新官上任常有的程序。府衙兩邊的牆壁叫做“粉壁”,是用來張貼官府布诰的。每次有新官上任,朝廷都要撥給一筆費用,由新官粉刷兩邊的牆壁,把舊有的布告全部揭下來,将粉壁刷的一片潔白,不留一張紙片,好等自己這位新官重新貼上屬于自己的布告。
這種儀式叫做“粉飾”“履新”。
一般來說,每次新官上任都是衙役們最快樂的時候,比如粉刷這個牆壁,一般衙役們給新官開出的價格是一百貫,這筆錢将在“履新”費用中核銷,但實際上花不了百十文。若是衙役們自己買石灰動手,也就十文錢而已。然而,這次杭州新官上任則不一樣。
宋代以詩文取士,很多才子詩歌做的優美無比,算術學的一塌糊塗,對世務的了解如三歲孩童。而且在愚民教育的機制下,大多數才子被誤導的,對世界的了解甚至不如三歲孩童正确。故而許多“才子”一到地方擔任地方官,常會被當地吏員劫持,糊糊塗塗、渾渾噩噩度過任期。或許他們當中有真心做實事的人,但等他們了解地方情況,三年任期也到了,人也該走了……
不幸的是,趙興這位新官是本地人,胥吏們糊弄别人,卻不敢糊弄這位敢在祭雨時砍下龍王角的當地豪強,原本一百貫的粉刷費用,他們報價:一百文。
一般來說,新官上任,吏員們都要給新官一個下馬威,以便這位新官在以後的歲月裏肯任由吏員折騰糊弄,但這次“履新”儀式卻與原來的完全不同:主官蘇轼原本幹的就是杭州通判;押司高俅是小吏出生;推官秦觀是蘇轼帶來的;趙興又是本地人,所以吏員們迎接趙興的笑容,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這些吏員以前也都跟趙興打過交道,所以也不用介紹,每人跟趙興問了個安,接着,高俅抱着一大堆公文過來,趕走了其他人,他一邊跟趙興閑聊,一邊将那堆文件塞給趙興:“趙兄,衙中的小事我已經替你處理了,剩下的都是大事,秦先生已經看過卷宗了,他在每份卷宗後都有标注。離人若覺得沒什麽問題,就按他說的,隻管用印……
這裏還有幾份,事關重大,也都有些首尾,秦先生不敢下判語,但憑離人做主。”
宋代衙門不是每天都審案的,也不是每天都接受訴訟。考慮到每月初一經常遇到假日,所以宋朝規定:逢五放告。亦即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這三天,接受百姓的訴狀,并進行審理。
宋《刑統》還對辦案期限做了規定:凡20
貫以上爲“大事(大案)”,10貫以上爲“中事”,不滿10貫爲“小事”。爲了提高司法機關的效率,朝廷還作如下規定:凡大理寺審判的案件,大事不過25日,中事不過20日,小事不過10日。地方政府審核案件:大事不過15日,中事不過10日,小事不過5日。
高俅遞過來的這一摞子案件,大多數已超過了十五日的審判期,這也沒有違反地方刑事審判期限,因爲宋刑統規定:當地方審案時,涉及到異地取證,或人證過多無法召集,考慮到當時的交通效率,朝廷還給予了一個寬限期——三個月。
不過,爲了增加效率,朝廷還規定,如果證人居住的地方離案件受理官衙超過一千裏,則這樣的證人不再傳喚。
大體上,宋朝官吏還是能夠遵守審判期限的限制,對趙興來說,他的新官職任命也沒超過三個月,新官上任期限本就有半年,所以這段時間即使他不履任,也屬于合法,當然也算不得拖延案情。
趙興抖擻精神,準備過一把宋代法官瘾,運用他的邏輯推理知識,好好判一個案子,在宋代赢得一個明代的“青天大老爺”稱呼,但他翻閱完那疊卷宗,失望的發現,宋代謀殺案實在很少,少的令他無處顯露身手。
二十貫錢就是大案,這20貫能幹什麽?杭州當時最肥沃的糧田每畝大約五至七貫,而宋代法律規定的大案,也就是三畝田地的歸屬而已。這從另一個側面說明:宋代治安好的令人發指,好的像個傳說中的烏托邦。
看完那疊卷宗,隻趙興恨得牙癢癢,他恨不得在地上打幾個滾,大聲提醒大家——我一天幾千貫上下的收入,看完這些卷宗花的時間,也足值幾百貫收入了,我浪費幾百貫的精神,推敲幾十貫的歸屬,這不是折騰人嗎?
恨起來,趙興真想把那些訴訟人叫到眼前,每人發二十貫,讓他們回家了事。多大的案子,二十銀币的争奪,誰有這閑功夫聽你們争論,還不如泡上杯茶好好享受——光我這玻璃茶壺也值20貫。
又翻開一宗大案卷宗,才看幾眼,忍無可忍的趙興終于爆發了,他在官衙裏發出一聲響徹雲霄的咆哮,聲音裏充滿了悲怆,充滿說不出的委屈:“高俅,你這厮……瞧這卷宗,這也是大事:一頭牛吃了對方的秧苗,踩踏了渠口,導緻對方秧田淹了……我家上下幾百号人,每天宰的牛都不止一頭!天,這什麽世道,兩老漢拿一頭牛來折騰我——還是合法折騰我。”
高俅在一旁提醒:“離人賢弟,一頭牛價值一百貫啊!那可是超級大案!潑天大案子啊!瞧,淹了對方十畝地——如今這一鬥米可是價值六十七文?十畝地,能産好幾百鬥糧食啊。這一耽誤農産,豈不是數百貫的損失?”
“喚那兩個老漢來,氣死人也!我給他們一人發200貫,隻求他們别告了,我的時間,我的生命,我的精力……”趙興惡狠狠咆哮。
“今天不是審案的日子,我找不來那倆老漢”,高俅回答的很冷靜:“至于說地方官給百姓發錢息訴——離人,《宋刑統》上可不是這麽規定的!”
趙興一肚子火也無處發洩,他深深喘了口氣,吐出一個字:“忍”。
接着,他繼續看卷宗……
上任的第一天,這份工作就令趙興十分氣悶,他忙到下班,草草結束了工作,滿臉不高興的爬上馬背,與高俅一起回家。
宋代官員沒有作息時間制,大多數官員都是住在官衙後面,以便随時接受公務。趙興是本地人,他上任第一天就立下一個規矩:除了值班人員外,其餘官員每日辰時一刻(大約當地時間上午7時30分)上班,酉時下班(大約下午五點鍾),而夜班人員輪值,享受日薪三倍的夜班津貼。今天是上班第一天,趙興身體力行,聽到杭州的蓮花漏在下午敲響第五下時,立刻毫不留戀的離開府衙,往溫暖的家裏趕去。
高俅這個宋代剩男出京的時候才結的婚,他杭州沒有住處,擠在官衙裏不習慣,而趙興家裏房子又多,還有一個大花園,生活設施齊全而現代,高俅幹脆向秦觀看齊,與家眷一起搬進趙興的城堡。這樣一來,他每日上下班倒是可以與趙興同行。
趙興進城堡的時候,一看城堡内的景象就想哭……蘇東坡今天悠閑了,他領着一群和尚四處吟詩喝酒,據說是巡視西湖,順便規劃疏浚工程……也對,和尚在宋代是特殊職業者,他們還有另一個身份:水利專家。宋代的疏浚工程都需要和尚的出面,表面上是他們有大法力能夠鎮住水災,按照他們的規劃施工,工程堅固耐久——但用現代的目光看,這些和尚肯定在寺院裏受過水利工程的培訓。
程爽向趙興彙報蘇轼行蹤時,高俅正在趙興身後與妻子甜蜜叙情,四名家丁正擡着一頭剛屠宰完的壯牛前往廚房,後面還跟着倆個擡着整豬的倭女,程爽在念叨:“老師,師公說今日吃飯不用等他,明天也不用等,因爲明天他要遊上天竺,十日後可能回來。”
“蒼天!大地!如來佛祖,孔子墨子莎士比亞……學士都跑進深山老林去研究西湖水利問題了,我怎麽那麽命苦……”趙興指着身邊擡過去的豬牛,對着高俅直哼哼。高俅知道他想說什麽,含笑不答。秦觀這衰人搖着扇子悠悠閑閑走來,一句話把趙興堵得直翻白眼,他很同情地說:“誰叫你打賭輸了老師呢?唉,認命吧!”
程爽這小孩也不說上前幫幫趙興還在那裏好奇寶寶似地問:“秦學士,你怎麽沒跟師公去上天竺。”
秦觀潇灑的搖着扇子向堡内走,閑閑地說:”我傻啊,恩師要吃素宴,但我對那種豆腐做得假貨惡心透了,放着院子裏的美餐不吃,鑽進山溝吃豆腐……嘿嘿。”
“俗!”趙興終于找到反擊機會:“人都是佛寺素宴好,有詩爲證:……怎麽獨你說那玩意寡淡無味,真俗!”
“不俗,我怎沒見你吃過素宴?”秦觀說這話時,已走遠了。
“小爽,快點把西湖疏浚的人手調配方案拿出來,20萬人手,每閑一天要浪費多少糧食,一點不知道節約”,趙興突然爆發了,他訓斥程爽一句,不等對方回答,怒氣沖沖地轉身就走。身後,高俅頻頻向程爽擠眉弄眼。
冬天快到了,而冬天農閑時光,一般都是官府組織水利工程的時間。程爽等人早有組織調配人手的經驗,幾天後,趙興就趕到上天竺,向蘇轼遞交工程方案,可蘇轼無暇看,他正忙着跟和尚鬥禅詩,匆匆說了句:“你看着沒問題,便照此辦吧,官印在秦觀那裏,你事多,以後你拿着官印……對了,今日和尚做素雞,離人留下來嘗嘗?”
“新鮮雞我都吃不過來呢,哪有閑工夫吃豆腐雞”,趙興怒氣沖沖地收起工程計劃,郁悶至極地下山,蘇轼也不送,跟和尚繼續開心的聊。
趙興出了寺廟,沒心思浏覽湖光山色,一路急往家中趕,程爽問話他也不答,臨走進家門口,方悶悶嘟囔一句:“什麽世道!幹活的事都是我的,我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幹得比驢多……沒天理啊!”
程爽詫異了:“可老師的日子,看上去比誰都好!”
“果然!”城堡門口一位訪客高聲摻和:“一别多年,離人還是那麽英姿勃發,的确是‘看上去比誰都好’!”
趙興聞聲望向路邊,路邊有兩人,一位是同科進士周邦式,另一位是個長相幾位幹枯瘦癟的老人,衣服洗的發白,指節粗大,表情郁郁。他見到趙興跳下馬,一臉無所謂的上前拱手。
“周兄,你摻和什麽,知道我們在說什麽嗎?”趙興沖周邦式一拱手,轉而向周邦式問:“這位……”
周邦式似乎在努力撇清自己:“離人,這次我可不是來拜訪東坡公的,這位夢溪先生,他找東坡公,我是來找你玩的。”
趙興不見外的沖周邦式點點頭:“你這厮,我回來十多天了你才登門,可惡。玩什麽玩,我又不喜歡與你吟詩,唯喝酒而已。可我現在忙的……”
趙興剛說到這兒,突然想起什麽似的,他轉向那位老先生,嘴裏嘀咕:“夢溪先生!夢溪——不是沈括麽,沈括不是将自己的莊園命名爲夢溪園?”
“先生可是沈括沈存中大人?”趙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