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興似乎格外偏愛他的茉莉亭。
坐在這座宋代的北魏風格石亭中,趙興劃着了宋代的火柴——法燭,點亮了用天下第三銅礦出産的紫銅制作的玻璃燈,而後以這盞燈爲媒介,接二連三的将一連串玻璃燈相繼點亮,他每點燃一盞,女使就拿去擺放在亭角,不一會,一地的琉璃燈照亮了整個石亭。
石亭有風,微風輕輕吹動燭火,一陣搖曳。幾名女使擡來薄紗制作的屏風,繞着亭子一一擺開,擋住了亭外吹來的秋風。這些屏風有字,書寫着“天下第三行書”——《黃州寒食帖》。
無數的燈火讓石亭變的璀璨,像群山中一顆墜落的星星一樣,跳動着,似乎在向周圍呐喊。
趙興又劃着了一根宋代火柴,點亮一盞酒精燈,而後輕輕将這盞酒精燈移到一台玻璃茶壺下,出神地看着青色的火焰燒燎着透明茶爐裏的水,看着一個個氣泡從玻璃壺底部泛起,飄向水面。蘇轼坐在旁邊,不願打攪這一刻的甯靜,他屏息傾聽氣泡翻滾的聲音。
水開了,第一壺水隻是清潔玻璃壺的,趙興拎起壺将滾燙的水倒入茶海,而後又從身邊取出一把宋代暖水瓶,将裏面的泉水倒入玻璃壺中——這玻璃壺不是爲保溫而裝水的,那裏面裝的泉水是特地從浠溪取來的“天下第三泉”蘭溪水。
第二壺水開始翻滾的時候,蘇轼從身上摸出一個茶團鄭重遞給趙興,趙興恭敬接過,掰了一小塊茶團投入壺中,茶團慢慢沉入壺底,又被水泡帶回水面,緊接着,一團褐色如絲如縷地從茶葉中飄開,壺内清澈的水緩慢變成香槟酒色。蘇轼看着晶瑩剔透的茶壺内那團細密的魚眼泡從壺底向水面翻騰,禁不住歎了口氣。高俅不知道蘇轼爲何歎氣,但他附和地點點頭。
一切的變化就在方寸間,就在眼前,目睹這一神奇變化的人禁不住重重松了口氣,蘇東坡感慨:“想不到,煮茶也有這樣的樂趣。”
石亭外,秦觀的聲音響起:“好香的味道,恩師與師弟星夜煮茶,煮的是小龍團吧,如此雅事,怎不喊上我秦少遊。”
倭女撩起簾子,秦觀便往裏鑽便感慨:“我都站旁邊看一會兒了,也沒人招呼……原以爲世間茶藝也都欣賞遍了,沒想到用琉璃壺現場煮茶,竟也如此雅緻。”
高俅在秦觀這些大佬面前插不上話,但能與這些人并排而坐,已經感到很幸福了,所以秦觀一進來,他連忙欠身讓座,還頻頻用力點頭表示附和對方。
秦觀是在蘇轼到任後不久,趕來杭州出任蘇轼的掌書記的,他來了,高俅便成爲了押司,主要管理刑案。但不久,高太後又任命秦觀爲推官,高俅又重新做回了掌書記。
趙興似乎不願破壞這股甯靜,他沖秦觀無聲地點點頭,提起玻璃茶壺在幾隻透明的玻璃杯中緩緩的注滿茶水,幾個早已期待的人眼看着琥珀色的茶水斟滿杯子,也不管是否符合禮儀,直接從趙興面前奪過茶杯,用力深深嗅着茶葉的香味。
這是小龍團,如今這種茶葉已經很少制備了。因爲高太後嫌這種茶制備起來過于奢侈,故而下诏停止進奉。但蘇轼出京的時候,他的粉絲高太後特地向他贈送用銀盒裝的小龍團,以示恩寵——這種待遇一般都是給予前任執政,也就是宰相的,而蘇轼出京的時候不過是一個給皇帝書寫诏書的小秘書。
蘇轼捧起茶杯,先深深的嗅了嗅茶香,然後慢慢的酌了一口滾熱的茶湯,閉起眼睛享受了一會,将身邊一個盒子推給趙興,并用手指敲了敲盒面。
“什麽?”趙興問。
“你的官印和官身文诰”,蘇轼回答。
老師是一方首腦,弟子成爲輔助官員,整個大宋隻有蘇轼享受這種待遇。在正常的曆史上,蘇轼在杭州身邊有秦觀,轉任揚州知州,高太後還特地把他的另一個弟子晁補之派去揚州做通判……
趙興點點頭,也沒打開木盒,直接将盒子挪到自己身邊——他這就算正式接任了,程序有點草率,可這是特例,是高太後給予蘇轼的特例。
在他接過官身文诰之前,趙興已經創下了一樁曆史記錄——密州貪污的曆史記錄。他到密州擔任簽判一年,通過整合密州勢力,開展大規模針對遼國的走私活動……在趙興接過官身文诰的那一刻,對遼走私總額以達到了創記錄的五百萬貫。然而這還不是終結,由于他在密州各項産業中擁有股份,最終,他從遼國搜刮走的财富達兩千萬貫之巨。
此後若幹年,繼任官員面對趙興這項貪污記錄,隻剩下哭死的心情。因爲趙興的記錄簡直無可超越,他已經将密州的資源發掘殆盡,通過緊密詳見的“環環套”計算方式,以及“累進式分紅方案”,使得繼任官員想插手都要遭受全體密州官員的反撲。他們唯一可以做的是:遵守趙興留下的規則,分享自己該得的那份微薄分紅……當然,相比于其他任上的官員,這份紅利足夠豐厚,以至于密州任上的後繼者都想方設法謀求連任。
密州從來沒有哪位官員貪賄的數量如趙興般龐大,然而,令人陡生哭死之心的是趙興那不可思議的受擁護程度。他從密州他刮走了如此巨額的财富,許多密州人家裏還供養着這位巨貪的長生牌位。逢年過節,這些小民還要焚香禱告,祈求這位有史以來最大的密州貪官能夠長命百歲,并庇佑他們順風順水的……
這後一項記錄簡直無可超越,也無從超越,面對這項紀錄,怎不令人眼淚磅礴……
此刻,杯中的茶漸漸溫了,趙興輕輕将這杯茶遞給蘇轼,順手将一張飛錢票據壓在茶杯底下,蘇轼一見票額,吃了一驚:“九萬貫。怎麽還有九萬貫,我當初隻給了你三萬貫購糧款?”
趙興臉不紅心不跳的又掏出一張飛錢,答:“赈災糧船,誰敢征稅,我借着你給開的官引夾帶了點私貨,這是那三萬貫帶來的紅利。”
蘇轼也沒看那張票據,他捧着茶杯回答,啜着茶說:“賣度牒的錢我以工代赈,疏浚了茅山、鹽橋二河,現在還有些剩餘,明年我打算再疏浚西湖,修堤橋,還要設義診,使饑者得食,病者得醫。杭州這次大災,路有遺屍,鄉民都來不及收葬。離人啊,這事需好好籌劃一下,你幹這種事在行,回頭……”
蘇轼即将建的那座醫坊在曆史上也赫赫有名,它叫“安樂坊”,這座向貧民百姓提供免費醫療的機構,是古代中國第一個公費醫療機構,此後高太後借鑒蘇轼的方法,在全國各地設立安樂坊,使得公費醫療變成了一種國家行爲——宋朝國家行爲。
趙興端起茶杯,回答:“這可是流芳百世的好事……我随船帶回來了二十多位一賜樂業人,其中有幾位醫師,擅長疑難雜症,便讓他們每月去醫坊免費坐診兩三日,以此,凡在杭州府行醫,每月數日去官辦醫坊坐診,要成爲一種慣例。”
蘇轼接過話頭:“這法子好——醫生免費坐診,百姓看病不愁。可惜買藥還需要錢,恰好我京城的産業處理了,還有點餘錢,便捐五十兩金子,加上一點州府公費,也該能令百姓免費拿藥。”
趙興一指面前的那套玻璃茶具,回答:“我不跟老師争,我就捐百十套玻璃器皿吧。”
秦觀馬上勸阻:“這不行,這玩意太昂貴了,那些醫生怎舍得用?”
趙興笑而不答——因爲他知道,醫院怎可能沒有透明的玻璃器皿呢。
這套玻璃杯是趙興的新産業。
原本,玻璃器皿在宋代确實是價比黃金的昂貴玩意……但現在情況改變了一些,至去年開始,一些海商不約而同的抛棄了長久的貿易業務,突然開辦起了玻璃坊。一夜間,大宋境内玻璃坊四處開花。之後不久,玻璃鏡子也出現了。随着競争的激烈,玻璃價格已經掉了很多。可不幸的是:堿面的價格直線上漲,這種漂白真絲的原料價格瘋長,也讓真絲價格出現波動……
中國天然堿資源匮乏,所以趙興相信,無論競争再激烈,玻璃價格掉的再低,它在一兩百年之内,還将是個奢侈玩意。所以在大宋境内玻璃坊四處開花時,他支持廖小小也投資開了一個。不過廖小小不愧是在文人圈中熏陶過的人,她無師自通地瞅準了這種文人雅士最喜愛的風雅玩意,比如透明茶具、玻璃燭台等等。
趙興的長項是比别人多了上千年的信息量。别的作坊主還在追求手工制作的精益求精,趙興這裏已開始用石膏模具進行工業化、批量生産了。不過,吹制玻璃的技術也不是一夜之間能掌握的,趙興雖有制作精細的模具,要想找出瓶壁均勻的貨品,也不那麽容易。這套玻璃壺就是千中選一的,它的價值也不菲。
趙興不介意送人這麽昂貴的玻璃器,秦觀有點不舍,他才看煮茶看的有趣,聽趙興說要捐獻這樣的玩意,表情好不情願,所以出聲勸解——這玩意雅緻,我還沒有弄到一套呢,怎麽舍得給那些醫生病人。
趙興不解釋,但蘇轼知道趙興從不做無意義的事情,所以他端起杯子,岔過話題說:“王鞏那裏還來信說,你答應他的房子還沒建呢,眼瞧着就快冬天了,他還住在官衙裏,這不好。”
趙興知道王鞏要什麽,他笑着說:“他可以住進我在密州的房子,那套房子我不買,租給他,租金他看着給。”
蘇轼聽過王鞏描述的碧霞閣,從王鞏描述的話裏,他早已看出那厮對碧霞閣的垂涎,所以哈哈一笑,答:“王定國這下子得償所願了。”
趙興一聲歎息。
今天這場賞月茶會,不知不覺變成了工作研讨,蘇轼剛才第一位百姓的醫療問題有心,第二爲朋友的住房問題發話,獨獨沒談及自身。想起來怎不令人傷感。
蘇轼這次出京是因爲兩件大事鬧的,第一件事是因爲他要求朝廷廢除青苗法,并減免因青苗法造成的百姓債務。蘇轼這一建議觸犯到了變法派。緊接着,他又作出第二件事,幾乎把那群人得罪個徹底——因爲周穗一案。
此時,王安石的黨羽暫時失勢,都被發配到偏遠地方爲官,但他們時刻想卷土重來。那些魁首如呂惠卿、李定、蔡确等人雖已遭罷黜,但他們的好多朋友還都在京爲官。爲了試探朝廷對他們的态度,他們找了一個默默無名的書院教師周穗試上一表,表中提請将王安石的靈牌安置在太廟中神宗皇帝的神牌之下,好能共享祭祖。
如果太後準其所請,新黨人員就可以把它看做是個分明的信号,他們又可以出來公開活動了。蘇東坡看出他們如此試探的企圖,立即對這些唯功名利祿是求的投機分子大施撻伐。他舉出他們十六個人的名字,責罵他們是“機虱”、“蠅蛆”、“佞奸小人
”、“國之巨蠢”。
這一次他對王安石不再婉轉其詞,而幾乎公然以“詐僞騙子”稱之。他向皇太後說,王安石托名“爲民謀福”而變法,實際效果是老百姓的财産都被他派的那些貪官污吏詐騙一空。因爲無論怎樣修飾王安石的變法,都無法回避這個事實:變法之後,老百姓更窮困了,而官府的财賦并未見大幅增長,反而因納稅者大量逃亡,稅賦來源逐漸枯萎。
蘇轼最後表示,人若不願與蠅蛆爲伍,隻有遠避……
蘇轼這一激烈的言詞徹底觸怒了變法派,趙興已隐約猜到:恐怕這就是他後半生被得勢新黨百般折磨的原因。可蘇轼現在不覺得,他還在關心老百姓、關心别人。
趙興能看到了未來,但他卻對這一切無能爲力,曆史的火車呼嘯向前奔騰,他一個人的力量拽不動這輛重車,所以他隻能談風月,隻能抓緊時間,好好享受每一刻的時光。
他向蘇轼又遞上一個木盒,蘇轼接過木盒問:“什麽?”
“唐朝的越窯鳳嘴瓶,很罕見的玩意,老師看看是不是真貨?”
“唐朝的越窯?”蘇轼驚詫莫名:“這玩意,即使在我大宋也極爲罕見,你從哪裏搞到的?”
“麻逸,那裏一個小國王将它視若瑰寶,我想老師一定喜歡,便讨了來!”
蘇轼确實欣賞的這件盛唐鳳嘴瓶。這件作品是晚唐時代的産品,但依然保持着唐代那種恢宏大氣,充滿埃及風格與拜占庭風格的鳳嘴瓶,帶有阿拉伯風格的纖細筆觸畫出優美的弧線,青中帶藍的色彩像是蕩漾的西湖水,令人沉醉——這翠色就是高麗秘瓷的祖宗,唐代越窯的“雨過天晴”色。
“價值連城啊,離人怎麽弄到手這件東西?他怎麽肯向你出售,你花了多少錢?”蘇轼在燈火中欣賞着,喜愛的神情盡現于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