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卻不覺得,他漫不經心的回答:“你是說這船隊進出有序吧——你還沒見過離人那幫學生呢。離人這人做事向來有章法,他的鳅棧就是以軍法管理,章程制定的很精細,一舉一動皆有規條,這船隊是他産業的大頭,想必管理更嚴格,我看,至少比海鳅船行還要嚴謹。”
其實,哪有殺氣這一說。高俅是發現趙興這支船隊有點軍隊的風格,比如先頭出港的船并不遠去,在港外徘徊許久,等到全部船隊出港後,編成一個整齊的隊列,才統一旗号駛出港外……所以高俅才如此說說。
高俅對軍隊的認識也就是隊列整齊,僅此而已。據說他擔任太尉後,對軍事并不在行,每年的軍功就是一些模範工程,比如隊列整齊,走起操來姿勢好看,從而赢得了皇帝的歡心。
此時的高俅自信心還不足,蘇轼這樣随口一說,高俅已經放棄了自己的看法,他充滿期待的說:“但願離人兄這次去,能用最少的錢,買來足夠多的糧食。”
蘇轼随口答:“這點我不擔心,離人做生意的手段很犀利,如果他再晚一點走,我把那筆赈災錢交給他運作一下,我們會有更富裕的錢财……可惜,他似乎很憂心鄉民啊。”
蘇轼的意思是,趙興可能是看到鄉民們挨餓,所以急着想把糧食運回來。而五月,交趾一帶的春稻已經成熟,正是糧價最賤的時候,所以趙興才急得連錢款都等不及籌足,便動身上路。
不久,朝廷的批複也下來了,蘇東坡請求的度牒數目,高太後完全诏準,随着杭州度牒的販售,救災款開始充足起來。與此同時,在趙興學生的計算下,疏浚河流的工程量也被運算出來了。那筆售賣度牒的錢足夠,于是,蘇轼再次上書,請求朝廷調幾萬廂軍來,幫助疏浚河流。并建議等疏浚工程完畢後,将這些廂軍就地安置在杭州,以填充杭州因大災損失的戶口。
六月,朝廷的答複沒有來,但趙興辭官的事情爆發了。趙興以前故意使壞,把自己的辭官奏章用普通級别上報朝廷。而吏部接到這樣一位八品小官的奏章,不以爲然的大筆一揮,準了。蘇轼大大咧咧,前面數次上奏朝廷,奏章裏根本沒提他雇傭趙興爲屬官的事。等到赈災款充足了,他才禀報朝廷,請朝廷确認趙興的官職。
這下子捅了馬蜂窩,蒙在鼓裏的密州團練張用以及膠西縣縣令林積見了朝廷邸報後,這才發現,那位護送妻子回家的下屬跑路了,而且是一去不回。他們怒火萬丈,連夜書寫奏章,用加急快遞送到朝廷。
張用樸實,他直接陳述了密州團練現在面臨的情況,承認趙興留下的那種彎彎繞的計算方式,讓他手下所有的官員都無從下手,眼看密州即将進入收獲季節,算賬的人卻不在,這怎麽成,誰來分配團練一年的收成?于是,張用在奏章裏哀怨的像個棄婦,聲聲呼喚:“還我簽判。”
林積不客氣,直接在奏章裏攻擊蘇轼,他講述了密州修建城池的情況,認爲按趙興的方法,膠西縣新城修建的情況很良好,不費朝廷一個錢,膠西縣已經有了大概的模樣,但正在工程最後收尾工作的時候,工程的主持人跑路了,被蘇東坡借師生關系勾引走了,這不是欺負人嗎?
林積千言萬語歸結爲一句話:“把膠西縣通判還給膠西縣——我隻要原來的那個通判,蘇轼詩寫的好我承認,可做人不能如此不厚道。怎麽也不能搶走我的下屬啊。沒錯,是他幹的,他蘇老坡一出京,我的通判就跑回家了,一定是蘇老坡提前跟他的弟子約好了。我聽說這名弟子是他打賭赢來的——沒錯,他就是用這種關系,脅迫我縣通判替他幹活。這趙離人是朝廷官吏,怎能任由蘇老坡指揮,可恨!臣懇請朝廷重處蘇轼,以儆效尤。”
朝堂官員這才發現自己捅了大馬蜂窩,回頭一翻查,一個吏部小官居然簽發了趙興辭職的命令,于是,那名小官立刻成爲替罪羊。但接下來對趙興怎麽處置,他按照正常程序請辭,如今又爲了杭州百姓遠赴海外運糧,朝廷實在想不出辦法來,尤其是這事又牽扯蘇東坡。
自己的偶像做下這糊塗事,在高太後心中,自然是欣賞多過指責,她看了一眼吵成一團的朝廷大臣,轉臉問呂大防:“呂卿,你看此事該如何處理?”
鐵蛤瘌呂大防惜言如金:“趙興辭官,吏部已經準了,蘇子瞻聘用,也是走了正常程序。”
這個答案高太後很滿意,她馬上點頭:“不錯!密州團練,膠西縣都吵什麽,沒有了通判,另委一個好了,看不懂賬簿,這位趙興還沒有死,讓他們派人去請教一下,不就行了!下诏斥責,讓他們兩人反省。”
呂大防對趙興這個人還是有點喜愛的,因爲他推崇周禮,而趙興也在不遺餘力的爲恢複周禮造勢,所以蜀黨洛黨雖然不合,他與蘇轼、與趙興個人的關系還算湊合。高太後既然不肯斥責蘇轼,他決定順勢推趙興一把:“隻是,蘇子瞻這份請求不妥,趙興原是正八品,做一個押司,有點委屈了。”
範金部範锷感謝趙興給他出的主意,他也搶先說:“我聽說趙離人去了密州任官不足一年,但密州團練卻訓練出一隊精勇,前段時間來的杖鼓隊不就是麽,此外,林積也在說,膠西城新建,多虧了趙離人的籌劃,我看,不如……”
範锷提到軍隊,高太後倒是想起來趙興操練的火槍兵,她轉臉問兵部相關人員:“你們原先不是說要在密州秘密訓練團勇嗎,那隊人馬情況怎樣?”
樞密使今天不當值,他在處理與西夏交戰的事情,兵部一名員外郎上前回答:“啓禀聖人,據職方司彙報,那隊人馬已經操練的極爲出色,原本準備拉出去到登州一帶剿匪,順便測試一下,可趙判官這一走……”
兩人這番交談都使用了大量的省略語。
樞密院自章惇去辭後,再加上不久前的軍器監案,已經元氣大傷,與西夏的連年戰争又讓軍器監殘剩人員忙的不可開交,結果,試驗新兵器這事被史無前例的外包給了密州團練,但大家都沒重視這項工作。再加上這事原本是由章惇秘密運作的,後者的名字在朝堂現在中是個禁忌,所有人生恐被當作同黨,都有意識的不提這個名字,所以,天長日久,大家居然忘了這還有一隊火槍兵,今天如果不是範锷提到練兵的事,高太後還真想不起來。
看着衆臣疑惑的目光,高太後解釋:“鄉野傳聞,去年遼國遇盜,有一支海盜使用了一種火器,襲殺了遼國水軍,傳聞這種火器類似爆竹會爆炸,又類似藥發傀儡會噴火,威力巨大,當者披靡。
哀家随後詢問登州、密州水軍,倒是有人從登州搞來此物的樣本,或有人推薦密州團練,責令其學習海盜的方法,實驗這種新式火器。此後,密州團練訓練了一個指揮的人手,負責訓練者正是趙卿,此事幾位隐蔽,現在趙卿一走,倒讓哀家躊躇,是再派一人前去訓練,還是幹脆把那隻火槍隊調回京城?……罷了,還是掉回京吧,王卿,回頭把密州制備火器的匠師也調入京來秘密安置——此事須得謹慎,勿要外洩。”
轉過臉來,高太後沉思一下,開口說:“趙興勤懇能幹,既然在民事上卓著才幹,那就繼續幹通判吧,诏:除趙興杭州通判,勾當公事。”
……
朝堂上這番争執,遠在海外的趙興不知道。此刻他移除海第五天,第一船糧食已經運回到了杭州,直接從杭州碼頭上卸下。據回來的船員說,這些糧食是趙興從郡主(陳伊伊)封地搜羅的,目前交趾也受了災,糧食出現缺口,趙興好不容易搜羅到這幾船糧食,又繼續前行,打算遠去非洲搜刮更多的糧食……
這批返回的船隻沒在杭州停留過久,他們帶上蘇轼給的五萬貫糧食款起錨,而後的事實證明,趙興沒有辜負蘇轼的信任,糧船開始絡繹不絕的運進杭州,最高峰時曾有一天進港三艘五百噸的糧船的記錄。整個夏天,趙興累積拉回來上百船糧食,總數達到數萬噸……但他卻始終沒有回家。糧船帶回的消息則斷斷續續,一會兒說趙興在南洋一帶逐島搜購糧食,一會兒說趙興在阿拉伯海域遇劫,正在與蒲甘、駐辇國戰船交火……
六月十一,黃河決口,河東路數縣被淹,诏賜河東路金二千兩、絹十萬匹、錢十萬以充軍需,并責令地方官府赈災。大災之下,全國糧食愈發緊張,杭州無荒,糧食充裕。同月,糧價飛漲,茶葉絲綢價格下跌,恰在此時,趙興傳回來消息,因他的搜購行動,南洋糧價也開始上漲,故而他要求用茶葉絲綢付款……
九月,杭州疏浚兩河結束。20萬廂軍開始接着整修鄉村道路,杭州的災情因爲得到大量廉價的糧食,不僅沒有餓死一個人,因爲趙興大量搜購茶葉絲綢,他們的産品外銷量劇增,百姓手頭反比平常年景顯得稍稍富足點。當月,趙興傳來消息,他身在非洲,正在搜羅最後一批糧食,因爲這年絲綢茶葉的大量(免稅)外銷,他手中的糧款反比當初增加不少,便詢問需帶什麽貨物回國才好增值,而他,也将于九月底趕回。
九月底,蘇轼正在籌備他的西湖疏浚竣工儀式,接到了趙興返回的消息,蘇轼就手把趙興的名字加進了宴客名單。
當月底,首先趕回的家是陳伊伊。趙興回杭州後,陳伊伊留在密州麻痹當地地方官,等趙興出海後,陳伊伊直接坐船去了南洋,在越南幫趙興籌集糧草,這次她比趙興提前一天動身返回,一下船,她沖程阿珠說了一句隻有她們懂的話:“都料理好了,從此無憂矣。”
程阿珠深有意會的點點頭,而後滿意地摸着圓滾滾的肚子,回答:“就快生了,望官人能在妾生産之前趕到。”
“會的,他比我隻完動身一天,明天必定到的”,陳伊伊扶着阿珠,悄聲回答。
陳伊伊估計錯了。趙興的船速比陳伊伊快,原本兩人差距一天行程,但陳伊伊回家沒有半天,當晚,趙興的船悄悄進港了,他進港時正好半夜,碼頭上沒有歡呼,沒有盛大的迎接儀式。趁着夜色,海船上的人做賊似的悄悄溜下船,三三兩兩分散進入城堡,趙興自己也裹着褐色大披風,夾在人潮裏悄然回家。
夜,程阿珠就快臨産了,睡不安穩,聽到堡門巨大的響動,立刻坐起,呼喊身邊伺候的倭女:“我官人回來了,快攙我起來,替我梳洗打扮,我要整整齊齊見官人。”
倭女将信将疑,或有人勸道:“娘娘,若真是長門殿回來,定會過來問安的,不如我們……”
“一定是官人”,程阿珠執拗地說:“這麽晚了,堡門不會随意開啓的,定是官人回來了。不行,我家官人在外面爲我們娘倆拼命,回家了我豈能不迎,快替我洗臉,帶齊頭飾,我要整整潔潔迎接官人。”
趙興在城堡門口指揮人搬運貨物,吩咐完一賜樂業人後,耽擱了一會,程阿珠已命人攙着來到堡門口。她頭發梳的紋絲不亂趙興一見她來,趕忙攙着找地坐下。仆人端來一張軟榻,程阿珠在軟榻上躺好後,連忙問趙興:“都還好嗎?族人沒傷着吧!”
趙興滿意的看着程阿珠的肚子,手伸在半空,似乎想撫摸一下,但顧忌周圍的的眼光,他的手停在那裏,嘟囔一聲:“也就在這一兩天了……他們都好,沒人受傷!”
而後,他輕松的回答:“能有啥大事,一群土人鬧事而已。我們最大的精力是重建那些據點,這事費了我們很大功夫。不易呀,要想弄出一套完整的管理體系,太不容易了。那地方真是個養懶人的地方,人在那裏待段時間,就會變懶,實在麻煩。”
仆人們擡着程阿珠向卧室走,趙興邊走邊介紹:那片島嶼的物産實在太豐富了,當地最勤快的土人也就是知道踹樹的土人,因爲樹上的水果瘋長,一般懶人喜歡到樹下撿現成的。有“創造力”的懶人幹脆在樹下拉根繩子做個樹床,平時躺在樹下,張着嘴等水果自己掉進嘴裏。而跌落的水果實在多,即便是張着嘴等,都來不及咀嚼與吞咽。所以那片島嶼最勤快的人,就是能主動踹樹的人。
在這樣的氛圍裏,再勤快的人過去,待不了幾年也會變懶。這也是劉三他們最終不堪忍受,主動跑回來的原因。
因爲物産過于豐富,财富來的過于容易,所以,要想在那片地方設立一個長久運轉的機制,就必須不斷的引路新人,讓他們保持創造與勤奮。
趙興這次下南洋,他考慮來考慮去,最終決定将自己的秘密與所有的宋商共享,引入大量宋商已抗衡阿拉伯勢力的增長。他在馬尼拉待了将近四個月,聯絡了能找見的所有有勢力的宋商,成立了一個宋商南洋聯盟,組織讨論了南洋聯盟章程,并選舉出聯盟理事會,管理那片島嶼……
這一番辛苦,直到孜孜忙碌了四個月才算了結,而此後隻要選取可靠人員進入理事會,協調南洋聯盟的行動就行了……當然,其中的殺戮與鐵腕是免不了的。這些,趙興并沒有向阿珠詳細說明。阿珠對此也心知肚明,她不問,隻顧摸着肚皮,欣慰地說:“官人回來了就好,杭州這場災荒,鬧得人心惶惶的,如今一見到官人,妾身心一下子穩了,如今我知道:家裏有男人,才像過人家啊。”
這片響動也吵醒了城堡内其餘的人,坡下小房子一一亮起燈來,蘇東坡披衣出門,望着趙興欣慰地說:“離人回來了,快快進屋來,跟我說說南洋的事——幸虧有離人幫我,這場災荒……苦啊。但我杭州不僅沒有因災逃荒,百姓流離,反而錢袋充溢。快來快來,跟我說說。”
朝雲從蘇轼身後冒出頭來,輕聲責備幾句:“學士,這大半夜的,離人風塵仆仆,你也不讓人歇歇……”
趙興恭敬地施禮:“海上無日月,我此前已睡了幾晚上了,恩師既然心急,待弟子安置好了妻兒,便于老師相聚于半山亭。好久沒聽老師談詩歌了,此際夜色正美,恰好是個談詩的好月亮。”
蘇轼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