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這次出京外任,沒耽誤多少工夫。原本處理京城産業要花一個月功夫,再找到合适的車馬行一路慢慢南下,前後左右怎麽也要一兩個月的時間,但蘇轼卻隻用了十來天的功夫,就趕到杭州上任了。
四月末,一接到新任命,蘇轼直接把自己的房子扔給馬夢得,連房子裏的家具都沒要,隻把不忍舍棄的心愛物卷了幾個包裹,一家老少在大相國寺的碼頭上登上了直達杭州的快舟,向杭州飛奔而去。
經過一年的建設,趙興的鳅棧已經全部完善起來,猶太人開的飛票行遍布各鳅棧所在城市,一般的貨物運輸連結算都不需大量銅錢,直接用猶太人開出的飛票就行。蘇東坡在京城的産業由馬夢得處理之後,也将開成一疊疊飛票,蘇轼南下之前,馬夢得給他預支了幾張飛票,而鳅棧又是自家人開的,連載客費都不用付,所以,蘇轼放心地帶上幾張飛票,加上一些舍不得抛棄的随身物品,一路輕飄飄的南下了。
趙興的海鳅船以快捷聞名,如今沿線的鳅棧人手充足,鳅夫們用接力的方式日夜不停的從汴梁往杭州前進,這條路原本需要四十天左右,但現在隻需要七天就能完成。離京的第七天傍晚,蘇轼已經在杭州登岸,來接他的馬車停在碼頭上,因爲是自家人開的運輸行,加上趙興的産業素以管理嚴格,做事精細著稱,蘇轼下了船,連清點行李的事都沒做,直接坐到迎接他的馬車上,連夜向趙興的莊園進發。
春天裏,杭州的氣候有點悶熱,蘇轼一家人坐在馬車裏昏昏欲睡。
這次,蘇轼南下隻帶了王夫人與朝雲,那些小妾果然都被他遣散了,據說事後趙興曾派人搜尋,将她們養在一處别院,不過,蘇轼現在顧不上關心這些了。
杭州運河碼頭至趙興家的路是特意整修過的青石闆路,馬車走在上面很平穩,馬蹄清脆,這時卻有催眠作用蘇轼家人都在這種規律的蹄聲下打瞌睡。半夜時分,蘇轼聽到一聲巨大的開門聲,他從朦胧中清醒,撩開車簾問車夫:“怎麽,到地方了嗎?”
“到了!恩師,我已把洗澡水燒好,晚飯也準備好了,你看是先吃飯還是先洗浴?”,馬車邊出現的是趙興的笑臉,他舉着一盞大馬燈,微笑的笑着蘇轼,繼續說:“房間也收拾妥當,不想出來吃飯的,房間裏也有點心充饑。”
蘇轼又驚又喜,他趕緊跳下馬車,問:“離人,怎麽是你?你不是在密州做團練判官嗎?你怎麽會在這裏?”
趙興笑的很開心,他還沒回答,被他的聲音驚動的蘇遁已從馬車裏一躍而起,跳着撲向他:“阿大,你在這裏,可想死我了,我的貓呢,我的大狗呢?”
趙興也喜出望外的抱起他,一邊回答“都在都在”,一邊轉向蘇轼,回答:“老師,還是先洗洗旅塵吧。”
蘇轼趕緊回答:“孩子們都累了,先洗把臉吧,飯也無需太複雜,一人先來碗肉絲羹,足夠了。”
一邊向城堡裏走,蘇轼一邊又重複剛才的問題:“離人,你怎麽在這裏,密州那裏……”
趙興馬上接過話題,補充:“老師,阿珠有喜了,密州那裏實在條件惡劣,所以我把阿珠送來杭州安胎……嗯,剛好家裏也有點事,所以我遞了個表章,希望能夠退下來養養病。”
蘇轼有些哭笑不得:“我還以爲多大的事,送阿珠回鄉,一個老仆就能做到的事情,需要你親自做嗎?休病假?你知道多少人爲求一個差遣而反複鑽營嗎?李之儀你知道吧,你在密州年夜宴上演唱他的曲子,使其名聲大噪,然而他回京後,也不是閑居無聊,日日求官嗎?你竟然……!”
蘇轼說到這,嘎然而止,他疑惑的望了一眼趙興,沒有繼續說下去。
你還别說,蘇轼當初到杭州來,一方面是因爲他曾經擔任過杭州通判,對當地情況比較熟悉,另一方面,他心中未嘗沒有求得趙興援手的想法。
杭州現在形勢比較嚴峻,今年到了五月,依舊沒有下一場春雨,去年的災荒已經使杭州戶口減少了三成,今年這場災荒也不怎麽樂觀。
在這樣的情況下,蘇轼選擇杭州出任地方官,一方面是他勇于擔當的性格,另一方面是想着,趙興曾帶着部分程族人移居杭州,這些人總能給他幫點忙……當然,如今趙興本人在此,那就更不用愁了。
蘇轼素來知道趙興對人實誠,但他從來沒想到趙興能爲他舍棄官職,他擔心對方真是爲他辭官,那他欠的人情就太大了,所以,話到半截,說不下去了。
趙興聳聳肩,一邊領着馬車隊向堡裏走,一邊跟蘇轼閑聊:“其實,我家中還有點别的事,這才讓我下決心辭官的。這些事情不大不小,但别人實在無法上手處理,隻好我親自來。老師也不用擔心,都是些小事,三五個月就能處理好。”
蘇轼低頭想了想,安慰趙興:“無妨,離人無需憂心,安心把家裏的事處理好,我來杭州剛好缺人手。朝廷那方面若許你辭了密州官職,你就在我那裏當個押司,或者掌書記吧。回頭我給朝廷解釋一下,嗯,我這裏确實需要你。”
趙興這座莊園足夠大了,随着院内土建工作的結束,大多數工人已經轉到密州臨海村,在那裏修建碼頭城堡。這座能夠容納幾千人的建築群,現在顯得有點空空蕩蕩,而主人長期不在家,又讓這裏顯出一種被忽視的蕭索。等蘇轼一家安頓下來後,頓時讓城堡多了點人氣。
與蘇轼同來的還有小史高俅,此次随蘇轼來杭州,他将出任掌書記職務,爲此,他便正式起了個官名:高俅。除了高俅外,蘇轼還帶來一個閑官的任命:推官秦觀。這厮還在京城風花雪月着,想等到蘇轼安頓了,再慢慢南下。
蘇轼旅途勞頓,一家子洗浴完,喝了一碗粥,便各自安歇,高俅忙着将蘇轼的行李整理好,把自家也安頓了。他捧着一杯熱茶,向趙興歉意的表示:“蘇公是有點冒犯了,押司這個官職從九品,比判官低了好幾級,趙兄出任這個官職,委屈了。”
趙興搖頭:“我若在乎官品,何必從密州辭官——那裏的局面我已經打開,剩下的就是喝喝小酒,聽聽小曲,熬完任期而已。所以,你别跟我提這事,咱自己人,何必說這些!”
話題一轉,高俅誠懇的說:“不過,此次我等确實需要離人的幫助,杭州大旱,去年收成又不好,有錢也買不到糧食,鬥米五十六文,可謂饑馑遍地,路有遺屍。上任的路上,蘇公還在說:此刻唯有趙兄的船隊,能從海陸運來糧食。還望趙兄鼎力相助。”
趙興點點頭,回答:“杭州是我定居的地方,左右都是我的父老鄉親,原本我還有顧忌,不敢私下裏赈濟,既然老師來了,我就捐獻個二十萬石糧,幫鄉親們度過饑荒。”
高俅笑着搖搖頭:“二十萬石,這個數目過于駭人了,官府還是需要出錢平兌的,趙兄,做事不能如此張揚。”
趙興驚訝的看了一眼高俅,在京城汴梁的時候,這個小厮還是一副謹小慎微的樣子,但現在已經心眼活泛的像個積年老吏。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那句“屁股決定腦袋”。高俅現在是個官啊,掌書記,九品官,坐在這個位子上,他開始顯露出那種固有的精明與狡猾。
趙興對高俅的話深表贊同,但是官府出錢平兌,還有個問題:“杭州災民數萬,如果不靠富商捐獻,朝廷哪來的錢購糧呢?”
高俅晃晃茶杯,答:“路上,蘇公跟我談起這事,說他打算上書朝廷,請求朝廷允許在杭州售賣度牒,每份度牒賣到三百貫到五百貫,賣上一千份度牒,幾十萬貫到手了,足夠赈濟杭州災民了。”
趙興同意對方的說法:“豈止,要真有幾十萬貫,可以幹大事了。”
密州椎易物去年一年的稅收是八十六萬貫,如果每份度牒按五百貫售賣的話,杭州多了一千個僧人,官府就會多出五十萬貫可支配的救災款,這筆錢足夠幹很多事了。
高俅指指汴梁方向,補充說:“太後那裏,估計這事難度不大。杭州上百座寺院,多一千個僧人,也就是每個廟多十個人而已。關鍵是怎麽運糧來,要用最少的錢運來盡可能多的糧食,這點就需要趙兄幫忙了。”
趙興點點頭:“高兄,我已經決定辭去密州官職了,今後你我二人共事,你就稱呼我‘離人’吧,我可以稱呼你‘炎師’。海運糧食的事我親自去辦,你放心,保證運回來最便宜的稻谷。”
高俅從善如流:“離人兄,關鍵是要量大,如果一船一船的運,杯水車薪呀,杭州十幾萬人,每人一升米能吃幾天?若一次連一升都發放不了,那百姓老處于饑餓當中,運糧船來回跑趟子,總是疲于應付——要一次運足,讓百姓家有餘糧,能支撐到下次放糧,這才妥當。”
“這個不成問題”,趙興笑着回答。
不知是不是錯覺,高俅發覺趙興的笑容裏有一種猙獰的味道。
蘇轼在趙興的莊園裏休息了兩三天,等旅途的疲勞全部消除後,他遞出官帖邀請杭州通判楊祖仁,以及杭州鄉紳來趙興府上議事,并開始正式接管杭州事務。按說蘇轼上任後,該住進官衙,可趙興這座城堡裏實在太舒适,蘇轼就借着官衙尚未整修完畢的理由,繼續待在趙興這裏,趙興這裏的房子也多,蘇轼幹脆将公事房也設立在趙興城堡,開始在城堡裏辦公。
随後的幾天,趙興這幾天也做好了出發準備,他不停的将巨型海船調集到杭州附近,等蘇轼正式向朝廷提出申請,獲得出售度牒赈災的許可後,趙興這裏的準備工作已經做得差不多了。
也直到這時,蘇轼才隐約一窺趙興的實力——不,應該說是他家小妾陳氏的實力。幾天的功夫,趙興調至杭州碼頭的巨型海舟有一十四艘,每艘船都變态的龐大。
一般來說,海商能擁有兩三艘這樣的巨舟,已經跨入豪商行列,但趙興的潛力似乎遠沒有羅掘殆盡,他還在不停發出命令,要求身在密州、廣州、泉州的海船,卸完貨後在杭州集結。
等巨舟數目達到21艘時,趙興等不及了。他與蘇轼關系特殊,所以他決定不等朝廷的批複抵達,馬上動身出發。蘇轼雖覺得“救命如救火”,但若讓趙興自己先墊上購買糧草的錢,恐怕會引起禦史彈劾。哪怕朝廷批複下來後,再讓杭州州府付款,也會引起物議——冒赈可是滅族大罪,所以蘇轼堅決阻止了趙興的沖動。
終于等到朝廷的批複下來,看到趙興已經籌備好了,打算馬上動身,蘇轼叫來趙興商議:“離人,南洋那一塊,每石谷子價值幾何?裝滿一船需要多少貫?十船糧食,一萬貫到三萬貫夠嗎?”
趙興睜大眼睛,一個勁的笑——蘇轼是真不知道海貿的利潤?跑一趟船,沒有七十倍的利潤,大宋商人是不願意辛苦出海的。三萬貫,趙興一艘船帶回來的利潤都不止這些。習慣用現金流來衡量産出的趙興,這幾天看着他的海船趴在港口,心裏絞痛的睡不着覺。
都是錢啊,每耽誤一天是幾萬貫上下的收入,怎麽蘇轼就不急呢?他不急趙興急?
“既然打算出售度牒,總得有個數額,我聽說靈隐寺主持僧佛印是我原先的熟人,離人,你陪我到金山寺走一趟,我們去問問,杭州寺廟到底缺多少僧人?”
在這樣酷熱的天氣裏出門,可不是件輕松活,趙興汗流雨下的驅趕着輕車,一邊走一邊跟蘇轼抱怨:“這條路……老師,既然你想用盡可能少的錢赈濟災民,不如我們換種方式:以工代赈!讓杭州災民都去修路,把這路好好整修一下。杭州勞力不足,還可從附近郡縣調一些廂軍來,把四縣八鄉的道路都修整一下。”
蘇轼一邊擦汗,一邊點頭:“不僅要修道路,最重要的是疏浚河流,杭州每雨必澇,此皆出于地勢不平。此外,每年潮水入運河,海潮每至,泥沙淤積,漕河失利,舟行困難。若是疏浚茅山、鹽橋二河後,令運河水深皆八尺以上,再有暴雨,雨水可以直接入河。在兩河間築堤閘,控制河水與潮水。自後潮不入市,河道不淤,舟楫常行……如此這般,杭州可保千年無澇矣。”
蘇轼這是想一勞永逸解決杭州水患,如此做法便太不厚道了。按官場潛規則,曆任地方官員就指着這樣的大工程吃回扣收紅包,蘇轼一下子,竟要把一千年後曆任地方官吃回扣的機會都堵死……嗯,估計他要被罵一千年。
如果蘇轼幹的工程部是豆腐渣,那麽此後一千年間,地方官員連修繕的借口都找不到,想來,随後的一千年,每個官員隻要到杭州,就會滿腹委屈地罵這蘇老頭不會當官,連“官場傳統”都不講。這不是害人嗎?!
趙興眼珠轉了轉,輕輕搖搖頭。
此刻,馬車駛入山中,氣候陰涼下來,蘇轼坐在車上嘟囔:“天下名山僧占盡……”
靈隐寺僧人确實不多,看來,宋朝廷對這幫好吃懶做不納稅的和尚控制的很好,他們的數量絕對沒有危害到大宋的财政。
趙興進來時,守門的和尚問過訪客目的,直接一指山中,由趙興自己前去,顯露出一副人手不足的狀況。
從守門和尚的态度看,他似乎早聽說過趙興的大名,對這位破壞了杭州風水,卻又深居簡出的莊主很是好奇,趙興在前面走,都能感覺到那和尚在背後打量的目光,那目光灼熱,充滿好奇。
山坡上,一個小和尚正在茶林裏忙碌,他一邊摘着新茶的嫩尖,一邊哼着歌,神情專注而恬靜,這一幅田園牧歌式的景象,可惜闖進來的兩人卻不欣賞。蘇東坡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理直氣壯的問:“秃驢何在?”
小和尚頭也不擡,順手一指山坡,答:“東坡吃草。”
蘇東坡神情有點尴尬,趙興樂不可支,見到蘇東坡這位大才子哼哼唧唧的說不下去,趙興上前,昂然說:“速去牽來?”
小和尚擡起眼,看着趙興那高大的身影,嘴裏喃喃說:“‘速’對‘慢’,‘去’對‘來’,‘牽’對‘推’……慢來推去——不妥不妥?”
趙興突然插入,問:“背了多久?”
小和尚脫口而出:“一個時辰。”
說完,小和尚才發現自己說漏嘴了。
蘇東坡哈哈大笑,剛才的尴尬一掃而空。
原來,蘇東坡愛取笑和尚,那是人所共知。寺裏的和尚擔心蘇轼再來找茬,不知熬了幾個夜,想出一些精彩對聯,讓小和尚背誦,而趙興的突然摻入打斷了小和尚預先設定的對話情景。小和尚本身雖然有點急智,但還不足以應付趙興的花招,所以露餡了,他老實的承認自己曾把對話背了“一個時辰”。
戳穿真相的小和尚也不管這倆人了,他背着茶簍直往山坡上跑,不一會,僧佛印一副飄飄出塵的模樣,淡定而至,他單手做什行了個禮,向兩人問候:“人都說趙施主智慧,小孩子們一點玩鬧瞞不過您的法眼,見笑了,不知東坡居士來此何幹?”
趙興笑的冷冷的。
這位僧佛印不愧是著名公關人士,騙局被猜穿了,居然輕描淡寫一句小玩鬧遮掩過去。而蘇東坡似乎很吃這一套,他那裏哈哈一笑,接過話題:“大師,我今日來訪,是爲度牒一事來的。”
僧佛印眼珠陡然瞪大了一下,又恢複那副飄飄欲仙的神态,似乎凡塵俗世根本無法影響他那顆不動禅心:“施主,請往裏面請!童子,上茶,上香茶……這是今年産的雨前新茶。今年天旱,大多數茶樹都被旱死了,老衲一點珍藏,請施主品嘗一下。”
趙興沒有跟去廟裏的意思,他背着手欣賞着湖光山色,不一會,寺裏傳菜招待蘇轼吃素齋,一名小和尚過來招呼趙興同去,趙興嗯的一聲,告訴小孩:“我就不吃素齋了,告訴你們主持,我到山下農家去喝茶,請他到時候直接送東坡居士回我的屋子。”
當夜,蘇東坡被僧人送回趙興的城堡,一見面,便說了個數字:“1341,杭州一地各寺廟需要這數目度牒,每個可以賣到三百四十貫,這筆錢三日後由各寺院湊好。”
趙興搖頭:“老師賣便宜了,每個度牒至少應該五百貫。杭州僧人富,你就是說到一千貫,他們也是肯的……再說,一千多個度牒也太黑了點,不如賣341個吧,給他們留點想頭。”
“不多”,蘇轼回答:“我粗算了一下,大約要雇用20萬民夫,還要赈濟災民,這點錢剛剛好。我需他們1000個度牒,恰好籌集30萬貫。.
趙興皺了一下眉頭:“好吧,既然老師肯了,那我明天就出發,等他們把錢湊上來,我第一批糧食也就運到了。”
蘇東坡點頭答應:“既如此,還需把你那群學生用一下,讓他們給我做個規劃,看一看疏浚茅山、鹽橋二河、疏浚西湖需要花多少錢,各處修路要花多少……”
“我去南洋不帶他們,全交給恩師”,趙興已經急不可耐了。
第二天,趙興帶着人手匆匆登船出發,送别的高俅望着趙興的船隊揚帆出港,嘴裏不自覺的說:“蘇公,我怎麽覺得,這支船隊有點殺氣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