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興翻了白眼,一肚子委屈。
雖然教科書中說宋代是禮教最嚴苛的時代,但教科書中的話能信嗎。剛才趙興已經知道,宋代官妓與禮儀小姐沒什麽區别,他還記起了——這是一個女權高漲的時代。
在這個時代,妓女是最不能得罪的。
這個時代,有一位官妓做到了太後,這就是劉太後;這個時代,有兩位抗金名将娶了妓女,一位是韓世忠,娶了官妓梁紅玉;一位是張俊,娶了錢塘官妓張秾——後來這兩位都獲得皇帝封賞,即诰命。
這個時代,還有一位皇帝在跟人争妓女:皇帝是宋徽宗,妓女是李師師。而李師師的情郎、武功員外郎賈奕,留宿皇帝的女人家中,氣得皇帝想尋死,卻不敢把他滿門抄斬,好不容易找了個借口,才給了個貶谪瓊州做參軍的處分……
這些都是他記起的知名官妓。那些他記不起來的事件呐?還有多少?
據說嶽飛的結發妻子就曾“兩經更嫁”,嫁第三次,丈夫是嶽飛……
這些事例說明什麽?
宋朝女人能得罪嗎?宋朝妓女敢得罪嗎?
趙興沉吟片刻,輕輕摟過陳伊伊,安慰說:“一樣的,我還是我!你剛才談到‘得了官就會變’,我正要告訴你,我從沒打算做官,這次我準備就跟周邦式一塊回家……團練判官,月薪才十五貫。可我待在家裏,每天都是數千貫上下的收入,你說我會爲了十五貫逢迎上司,讨好同僚,鑽營官場嗎?
至于說廖小小……我在汴梁城沒幾個熟人,她重病垂死,我能不管嗎?現在她畢生積蓄被老鸨吞沒,我打算找老鸨讨要回來,然後替她在汴梁城置一座小宅,今後由她婚嫁,我不再幹涉。
至于說我在變,不錯,我是在變。人生就是在不斷地改變中,剛開始我們都是孩子——爲人子;成了家,我們必須爲人父、爲人夫——我們必須變,這就是生活。但無論如何改變,‘我們’是不變的,因爲‘我們’是一個家庭,我對别人改變,對整個世界改變,那是因爲生活,但‘我們’是一個單詞,這是不能改變的。
你說起我們初見面的時候……初見面時,你是大越國郡主,而我是一個商人,我倆本就不平等,爲了貨物中轉,我必須讨好你,你的家人。這就是生活。再後來,你跟了我,我倆的關系不再是生意夥伴,我是你的夫主。
我變了,我是你的夫,天字出頭是爲夫,我必須爲你撐起一片天來,爲你遮風避雨,令你衣食無憂……我現在我做的這一切,難道不是爲了你?難道你不能變一下,把生意夥伴的嘴臉收收,以妻妾的心态看問題?”
陳伊伊聽到這劃時代的甜言蜜語,感動的一塌糊塗,她連忙伸出指頭按在趙興嘴唇上,止住了趙興的話:“夫君,科舉及第不易,得一個實授官更不易,現在家裏的錢也夠花了,夫君是大丈夫,不應該被小女子所累,止步于庭院間。以前種種,是我不好。今後夫君無需爲阿堵物煩惱,一切有我,夫君隻管在仕途大展宏圖……”
仕途?這個問題在趙興看來沒有讨論的必要。他雖然記不清未來曆史的具體細節,但現在朝堂黨争越來越恐怖。新黨、舊黨;改革派、保守派;你方唱罷我登場,誰都悠閑不了幾日。今朝得意,明日有可能前往海南島數貝殼——爲了十五貫,做這麽危險的官,不值。
趙興不繼續剛才的話題,陳伊伊消去了心病,自然不願糾纏,她開心的随着趙興探望廖小小。趙興進門時,那位女助教“媳婦徐”正嗅着水杯,看到趙興來,馬上發出一陣歡呼:“我曉得了,你不是沒用藥,你用的是湯劑——藥是放在水裏。好奇怪,這種藥沒有顔色,竟是白粉……好怪的味道,有杏仁味,這是什麽藥?”
趙興沒有回答,他從對方手裏接過水杯,遞給廖小小,廖小小很有眼色地一口飲下——毀屍滅迹了。
不等媳婦徐做出反應,廖小小快速把水杯遞還趙興。趙興還沒伸手,依偎在趙興身邊、恨不得把趙興貼上專屬标簽的陳伊伊快手接過水杯,心結打開的她坦然地望着對方,笑盈盈地、用明顯對付外人的客氣,詢問廖小小“好點了嗎?感覺如何?”等等
廖小小稍稍感到詫異,這女孩怎麽一下子消除了敵意,等她回味過來對方口氣裏的客套。媳婦徐已經插話:“大官人,這是什麽藥?……原來大官人治傷寒最拿手,不知大官人可肯教我嗎?大官人今後爲官,也不指着這手段吃飯……若大官人肯教,我便拜您爲師!”
趙興眼珠轉了一下,爽快地回答:“可!其實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秘密:傷寒——不管它是由五行八卦引起的傷寒症,治療的東西都是一把粉。這個粉末确實是白色晶體,它是種麻逸樹皮裏熬出的汁,晾幹了就是白色晶體。當地人把那種樹叫‘金雞納’,這種白色粉末就叫做‘金雞納霜’。主治:……”
其實,“金雞納”是個人名,他是一名英國子爵,因爲他發現了馬來土人治病的秘密,所以就用自己的姓名命名那種樹木……當然,這些東西趙興并不知道,他以爲那種樹本來就叫“金雞納”,所以就照實命名。
其實,趙興杯裏面放的是消炎藥而不是金雞納霜,是頭孢類。但這沒關系,他需要再爲麻逸增加一個物産,所以,就金雞納霜了。
這玩意兒的引進能讓大宋在開發南方時,減少瘧疾的肆虐。
媳婦徐動作很快,趙興剛答應,她立刻拜倒,口稱“師傅”。拜過師後,她馬上纏着要求觀看金雞納霜……此後,不用号脈,僅症狀下藥的治療方法引進了大宋。
趙興府上安定了,蘇轼府上愁雲慘淡。因爲今日又有人找蘇轼的岔了……
蘇轼這段災禍的起源要從趙興早先對他說“何不歸去”談起。趙興說過這話後,蘇轼當晚留宿宮中,心情郁悶的他對政客的嫉妒已是十分厭惡,喝着趙興送來的淡酒,喝着喝着醉了。忽聞高皇太後招他草拟诏命,蘇轼連忙漱口進殿。
當時,年幼的皇帝正坐在祖母身旁。蘇東坡在一旁畢恭畢敬的立着聽記吩咐。在告訴蘇東坡草拟聖旨任命呂大防爲宰相之後,皇太後突然問他:“有一件事我想問你。幾年前你官居何職?”
“常州團練副使。”
“現在身居何職?”
“臣承乏翰林學士。”
“你爲何升遷如此之快?”
“仰賴太後的恩典。”
“這與老身無關。”
蘇東坡隻好瞎猜:“一定是皇上的恩典。”
“與皇上也無關。”
蘇東坡又猜道:“也許是有老臣推薦。”
太後說:“與他們也沒關系。”
蘇東坡立着呆了片刻。然後說:“臣雖不肖,但從不運用關系求取官職。”
太後最後說:“這恰好是我早想對你說的:此乃神宗皇帝的遺诏。先王在世之時,每當用膳時舉著不下,臣仆們便知道是看你寫的文字。他常說起你的天才,常想用你,但不幸,未及如願便速爾崩逝。”
這話是蒙人,擱一個現代人她蒙不過去。比如他說神宗總是猶豫——神宗這一猶豫,蘇轼光在黃州就待了五年,那種生活……但古人不同,古人講究“雷霆雨露,均是君恩”。對于人才,古人的主導思想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
亦即:我特别看重你,所以我才迫害你,等你習慣了被虐待并享受虐待的快感,我才重用你。如果你等不到我重用的時刻就被虐待緻死……抱歉,我虐待的不止一個人,下面有很多被虐待的人等我重用。可我沒法重用死人,所以……我會懷念你的!
在場的三人都是古人,在這種氛圍下提到先王,三個人不覺一齊落淚。太後于是賜東坡座,賜茶葉一包,又對他說:“你要盡忠輔保幼主,以報先王之恩遇。”
等蘇東坡鞠躬退出時,太後又從桌上拿起一個刻有蓮花的金燭台,當禮品賞與蘇東坡。
蘇轼此後有段時間沒提辭職的話,但正是這份呂大防的任命書又出事了。呂大防上任不久,禦史趙挺之等人看了任命書中“民亦勞止,汔可小體”一句——這本是《詩經》中的話,卻被說成是将神宗比爲無道暴君周厲王,其心何其毒也,臣心何其傷也!非殺殺殺殺殺,不足以安慰老臣們這些受傷的小心肝。
蘇東坡對趙挺之也深惡痛絕,反駁說他是“聚斂小人,學行無取”,“挺之險毒,甚于李定、舒亶、何正臣”……
這個趙挺之不很有名,但他的兒媳婦在中國沒人不知道,叫李清照。
事後,雖然“蘇粉”高皇後力挺蘇轼,令蘇轼避過這場攻擊,但蘇轼對官場中的“鬥争藝術”已充滿了絕望。
你說随便說個詞都算是“影射”——這還讓人寫不寫字了?一個國家政壇、一群國家精英,居然把“文字獄”當唯一治國手段。
煩惱郁憤的蘇轼再度想起趙興那句話——“不如歸去”。他慢慢站起身,陡地加快速度,鋪好紙研好墨提起筆,寫下了今年以來的第四道辭官表……
蘇轼這裏郁悶,但生活還得繼續。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這天是三月三,金明池大檢校首先在“口号”聲中開場。
所謂“口号”,指的是沒有配樂的祝頌詩。古代詩歌都是可以歌唱的,而祝頌詩雖然也可以用來歌唱,但不加配樂,全憑人一張嘴抑揚頓挫地吟誦,所以叫做“口号”。
《全宋詩》中記錄了一千多首“口号”,這種贊頌詩後來也被叫做“讴歌作品”。但這一千多首“口号”詩中,沒有一句可以被反複傳唱并流傳于後世,可謂“千首詩,一聲屁。”
現代的“口号”繼承了“屁”的傳統,但它們已經沒有詩的文采,隻剩下聲嘶力竭的喊叫。它甚至不是詩,隻是一聲吆喝而已。這種吆喝即使在宋代也乏善可陳,但這種形式必須走完。
“口号”由今科主考官開始——蘇轼、張耒開始,而後詹邈接力,新科進士們按照名次,依次站出隊列,吟誦一首讴歌當今聖上如何偉大英明正确的詩歌,宣誓緊密團結在十一歲的皇帝陛下身邊,誓将大宋王朝的偉大統治事業進行到底……
隊列中,蘇轼今天出現是爲了遞送辭官表的。因爲大宋官員都來金明池上班了,所以他不得不站在隊伍中唱“口号”。等詹邈接力,他立刻摔袖下了魁星樓,向對面跑去——對面那樓坐的是朝廷大臣與皇上、太後,以及宮妃。
令人逗笑的是,“口号”結束,緊接着上場的是“百舌”,那是以人嗓聲模拟非人類聲音,對大宋進行繼續讴歌——人的聲音随時會被“文字獄”,鳥聲沒有這種擔憂。隻見場中宋小娘子嘬起嘴唇,含着喉裏的嗓叫子,模仿百鳥齊鳴、群獸争嘯的情景,将“讴歌事業”的氣氛推到了高潮。
高潮處,一聲鑼響,六條龍舟分爲兩隊沖出起跑線,他們在池邊數萬京城百姓的歡呼聲中,向立于湖中一根挂着錦彩、銀碗、紙币的“标竿”劃去。
隻見湖水騰波,條條龍舟如離弦箭,似翔躍魚,直奔“标”去!岸上,鑼響鼓鳴,管驟闆急,成千上萬的市民們,以春雷般的歡呼給湖内競渡“争标”的龍舟鼓勁……
這就是《金明池争标圖》描繪的場景,這幅大宋傳世國寶不知道是李公麟還是張擇端繪制的,趙興記得嘉德士拍賣行曾經展示過這幅作品的仿造品,據稱,連明代仿品起價也在一億美金以上。但現在,趙興在這裏,他親眼目睹金明池争标實景——這一切都不要錢。
有什麽文字能宣洩趙興心中的激動?
金明池裏萬衆歡騰,人聲鼎沸,無論在場的官員還是百姓都情緒熱烈,周邦式看着忘乎所以的人群,他也跟着群衆一起鬧,同時頻頻向趙興點頭“不虛此行,不虛此行。離人啊,幸好聽你的話,沒有早走……”
離的太遠,趙興沒有看清今年“金明池争标”誰是最終的勝利者。因爲此時,樓上的那些花枝招展的官妓是主角,她們不客氣地将新科進士擠到一邊,占據邊上最佳觀賞位置,竭盡所能地展露自己的歡顔,引得附近觀看的百姓時不時向樓上擲來新鮮水果……
這些水果當然都被官妓們笑納,連最受官妓歡迎的趙興都沒能分享一片果肉。
然後是“牙膏廣告”時間,官妓們手裏拿着當令的水果,沖着汴梁城的百姓露出了潔白整齊的牙齒,咔嚓咔嚓地把水果嚼的轟響,讓擠在一邊的新科進士們發狂。
詹邈身爲狀元,不滿自己的風頭被人搶去,一直向台邊擠來擠去,嘴裏不停唠叨“有失體統,有礙風化……禮部官員也不管管。”這厮嘴裏說這話,手上做得事純粹是男盜女娼,他借着擠來擠去的功夫,不停施展抓奶龍爪手,卻慷慨激昂地說着義憤填膺的話,仿佛他做的這一切,都是爲了伸張進士們的權益。
趙興氣的隻想打人。
體統?虧他好意思說。
宋朝的體統就是縱容禮儀小姐搶去新科進士的風頭,在這個開放的時間段向百姓奉獻美麗;就是在這個春暖花開的日子,讓汴梁城最俏麗的女人與這時代最有學問的人同台綻放——這就是大宋的體統。
詹邈還宋人呢,家裏都蓋着碉堡,還嘲笑宋代體統。這厮連着娶了兩個公主,都不知道天高地厚,竟敢如此蔑視這個時代!趙興現在手裏要有把刀子,準能插在詹邈的嗓子眼。
趙興沒有刀子,不代表别人沒有。頃刻間。金明池裏無數刀光閃耀——現在表演的是“水秋千”。
可惜這刀子不是用來砍人的。
水秋千開場的這段舞蹈,仍舊由軍方人士把持。諸班直裏頭精選的魁梧壯漢裸着上身,手裏拿着寒光閃耀的腰刀,在船上豎立的秋千架上迎風鼓蕩着,每當秋千蕩到高處,他們便松開一隻手,煞有其事的舞動着手裏寒光閃爍的寶刀……
舞蹈好看,在半空中舞刀很炫,觀衆喝彩一片,掌聲雷動……可惜,在身有海戰經曆的趙興看來,這不是武術,而是“舞術”。
它隻能是一種舞蹈動作,與實戰毫無關系。
在秋千架上舞刀,看似接近海戰中的“跳邦”,但實際上,海戰的“跳邦”是吊着一根桅索跳到對方船上。海上風大浪大,戰鬥中兩船搖晃起伏不定,能夠跳到對方船上而不墜入海中就是勝利,哪有機會在桅索上展示自己優美的造型——即使最有經驗的水手,兩手緊抓桅索“跳邦”,還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墜入大海。而兩手松開,在蕩懸索同時舞刀,基本上屬于活得不耐煩了。
不等趙興把這場水秋千鄙薄到底,接着出場的美麗讓他眼珠陡然睜大了幾圈。此後他最後悔的是沒帶望眼鏡來——大宋水兵表演完了,輪到大宋官妓表演了,兩艘富麗堂皇的畫舫在故樂聲中緩緩駛到池心,在畫舫高高豎起的秋千架上,唐安安、潘稱心各帶一隊官妓隊伍,兩兩成雙的當着秋千。
鼓樂悠揚,秋千架上美女們彩群飄飄,大風卷起她們單薄的裙裝,露出白如玉、嫩如蔥的胳膊與大腿……要是有望遠鏡在,可以看到大腿深處了。
兩船駛到湖心,相對而立。隻見秋千越蕩越快,越蕩越高,蕩到極高處,兩個秋千相距不過兩米。等秋千蕩到與秋千架相平,秋千架上的人坐了個非常華麗poss,兩人齊齊雙手脫開秋千繩,縱身飛向空中。
每副秋千架上有兩人,其中一人瞬間在藍天白雲間翻了個筋鬥,像一隻輕靈的燕子鑽入水面,漾泛了朵朵浪花。而另一人則向對方蕩起了秋千架……現場十數萬觀衆發出一聲驚呼,在衆人屏息凝神的寂靜當中,唐安安與潘稱心在空中交換了位置,她們各自躍到了對方的秋千架上,向觀衆展示了一個勝利的姿态。這個勝利姿勢是單腿翹起,人在秋千架上形似一個停留水面的蜻蜓造型,或者像一隻淩空的飛燕。
恰在此時,躍入水中的兩名美女像芙蓉出水一樣躍出水面……嗯嗯,這可不是“芙蓉姐姐出水”。兩名美女都是汴梁城出色當紅的官妓,金明池的碧波浸透了她們單薄的春衫,兩名美女幾乎像沒穿衣服一樣躍出水面,出水的那一刻,胸前的兩枚櫻桃像跳出的豆子,直立立地聳起,現場無數觀衆都将手伸到半空,模拟抓握的姿勢,恨不能親手把玩。
那兩名官妓接着像現代跳水隊員一樣,在水面上做了一個魚躍的芭蕾動作,重新入水……看的趙興口水長流,他跺着腳,隻後悔沒能貼近觀察。
現場十餘萬觀衆随着趙興第一滴口水流出唇外,齊聲發出了一聲歎息。他們跟趙興是同一個心思。
十餘萬色狼同時發出遺憾的歎息,多麽令人感動——看了這兩名美伎展示的美妙身材,他們都在遺憾——怎麽躍入水中的不是唐安安與潘稱心,如果是後者,這兩女的身材……那該多美妙。
他們注定看不到期望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