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大門外等待的舉子很多——不,現在不應該稱他們是舉子,應該稱會元。元祐二年,恩科,本屆考生數目稍少,參加省部試的舉人有六千人左右。本科錄取137名會元,等完成了殿試,他們該被稱爲“及第”生。
進士共分三榜,第一榜有三人,依次爲“狀元”、“榜眼”、“探花”。這三人稱“進士及第”。第二榜上的人數不限,稱“進士出身”,第三榜則稱爲“同進士出身”。
趙興在省部試中,坐了把紅椅子——亦即最後一名,除非鹹魚大翻身,否則他就是第三榜的料,所以他不慌不忙,走起路來慢悠悠的,這在那群誠惶誠恐的及第者面前就顯得态度嚣張了。尤其是他的随從程夏也騎着罕見的高頭大馬,這讓他們更憤恨不平。
“這誰呀,名人嗎?如此嚣張?”場中響起竊竊私語。
“不知道,剛才聽宣禮官說,唯有那把紅椅子還沒有人坐,這厮到的最晚,定是那把紅椅子來的人。”
果然是紅椅子,等趙興報完到後,宣禮官宣布人到齊了,領着衆考生進入皇宮,行動匆匆,程夏被留在外面,趙興隻來得及向對方打個眼色,皇宮大門便吞噬了他。
宣禮官将衆位考生領進大殿,開始引導考生向一把空椅子畢恭畢敬行禮,而官員們則逐個糾正他們的動作……
趙興個子大,在一群面黃肌瘦,營養不良,單憑苦讀吟誦才考中的及第者中,顯得異常醒目。偏這人行禮時還不卑不亢,全沒有那種誠惶誠恐的哆嗦,因而受到了禮部官員的重點關照,上下教育了數次,看趙興還是那副散漫勁,宣禮官隻想将其驅逐出禮堂,然而,一名官員俯耳在他耳邊說了句悄悄話,此後宣禮官幹脆對趙興無視。
不久,趙興被調到了隊伍的最後排,他無所事事的看着這群考生煞有其事的沖那把空椅子行禮,肚裏直想笑。而宣禮官在他身邊繞來繞去,就是不理趙興。等了一會,一名官員悄悄把宣禮官叫出來,現場的及第者都在乖乖的低頭站着,趙興東張西望起來,尋找周邦式的身影。
周邦彥沒找到,他的目光偶爾轉向宮牆,猛然間想起,自己在其他地方都未曾見過磚石結構的房子,據說汴梁城考古挖掘,也未發現汴梁民居有磚石結構,但記載上,皇宮明明是是磚石結構的……想到這兒,他把目光轉向宮牆,細細打量宋代的磚木結構。
宋代磚石結構很少見,現代,除一些殘破的宗教建築外,唯有贛州還保留宋城牆原狀,可以從中看到宋磚。現存宋磚厚重堅固,長方形,磚泥純淨灰藍,火候高,質地精良……
沒等趙興觀賞完,他身後響起一陣靴聲,一個十來歲大的小孩背着雙手,獨自一人走進禮部大殿,他背着手兜了幾圈,站在東張西望的趙興面前,仰着臉問:“好高大啊!這麽雄壯的漢子,也會寫詩做賦麽,何不習武?”
若趙興是土生土長的宋人,他此刻必定不敢亂動,或許他都能從服飾上猜出這男孩的身份。可他是個曆史白癡,看到對方身上穿的绛紅色袍,心裏還在納悶:“不是說趙匡胤是黃袍加身嗎,怎麽這小孩穿的紅袍在皇城四處亂跑……嗯,皇城裏面敢四處閑逛的人,那一定是宗室弟子——皇室成員啊。”
這小孩戴着一頂通天冠,冠上綴卷梁二十四道,冠前有金博山加蟬爲飾,用玉犀簪導在頭發上,冠帶的扣子是一粒“北珠”。一身雲龍紋绛紫色紗袍,白紗中單、方心曲領(宋代的方心曲領是一個上圓下方,形似鎖片的裝飾,套在項間起壓貼作用,防止衣領雍起,寓天圓地方之意),腰束金玉大帶,前系蔽膝,旁系佩绶。
小孩問的天真,趙興看到對方粉嘟嘟的臉,又看到袍子上濺了點泥巴,他溫柔的蹲下身子,先拍了拍小孩的頭,打斷好奇寶寶的問話,然後細心的撣掉對方袍子上的泥巴,關切的說:“道路泥濘,天冷路滑,走路小心點,瞧,一身泥!”
趙興蹲下身來後,心思全放在那小孩身上,沒注意到周圍的考生都在哆嗦,尤其在他撫摸小孩頭的時候,有一兩考生竟然昏倒在地,而那小孩則背着手,直向身後打手勢。
那小孩看到趙興蹲下來,個子仍比自己高,他也坦然地摸了摸趙興的肩,好奇的問:“不學武,你長這麽高大幹什麽?”
趙興被這句童趣的話惹笑了,他繼續蹲着,開玩笑說:“人都說站的高,看的遠。我拼命的長,長這麽高,就是爲了看得遠。”
小孩老成的點點頭,又問:“那你看到了什麽?”
宋人崇佛,這小孩似乎在與趙興打禅機,也叫“打機鋒”。趙興也就順嘴绉下去,他一張嘴:“我……”
頓了頓,他續道:“前方霧太大,我看不清。”
趙興本打算說:他看到了亡國;看到了黨争;看到了百姓苦難等等,用這些沉重話題做預警,但他轉念一想,他現在的身份,說這話有點不合适。旋即,他又想改說一些趣話,一時半時想不出來,所以幹脆就含糊其辭。
好在他這話聽起來玄之又玄,像是一句禅機。那小孩也就世故地點點頭,背起雙手,一言不發的離開。
小孩才一出門,院裏的考生咕咚咕咚跌倒一片,似乎剛才憋氣過久,虛弱的身體撐不住。随後趕來的禮部官員倒沒有斥責這種現象,他們和顔悅色地向考生們交代了幾句,匆匆結束了這場禮儀培訓。
“就完了,我還沒學磕頭呢,不是說見皇帝要三跪九叩嗎?”趙興心裏直納悶,他剛想找宣禮官聊聊,沒想到宣禮官一見他,态度恭敬、語氣堅決的一指大門:“出去。”
“還好,這話前面沒加上‘滾’字”,趙興納悶的走出禮部大殿,數名宦官像肉屏風似地擋住及第者的視線,急急引領衆人向皇宮外走,趙興跟随人流走出宮門,途中他發現皇宮的戒備一下子變的嚴厲起來,路上遇到童貫——那厮還曾說是朋友呢,跟前都不湊,就站在遠處沖趙興直擠眼。
趙興隐隐覺得,問題可能出在那個小孩子身上,他走到東華門口,門口多了許多禁軍,一位大太監執刀守在門口,見到趙興走來,威嚴的沖他一招手。大太監身邊的人朗聲介紹:“殿前司都指揮、太尉馮世甯有話垂詢,那舉子,通名上來。”
“黃州生員趙興趙離人見過大官”,趙興拱手回答。
馮太尉看了看趙興,滿意地點點頭,揚着尖細的嗓門,意味深長的囑咐:“咱家猜你就叫趙興,張用那厮說過你的個頭罕見……回去吧,以後好好伺候着。”
出了皇城,趙興看到周圍突然增加了禁軍,他若有所思。猛然間,他覺得自己找到了答案,便翻身上馬,也不顧程夏在後面呼喊,快馬向家中奔去。
趙興回來的急,原本程阿珠要學學那群倭女的樣子,擺個迎接儀式,沒想到趙興匆匆闖了進來。當時,程阿珠正在跟王夫人、朝雲、陳伊伊聊天,看到趙興進來,忙站起迎接,但趙興潦草地點點頭,馬上轉問王夫人:“恩師何在?”
“今日早朝後不久,宮裏太監來傳訊,要求朝臣無論是否當值,盡皆入宮——他趕着入宮了,你慌慌張張的,怎麽了?”王夫人答。
“不會吧”,趙興滿臉地難以置信:“多大的事啊——不就是拍了某人的腦袋嗎,怎鬧得這麽大動靜?”
王夫人取笑道:“怎地?離人,還沒有授官呢,便開始關心朝堂大事,過去也沒見你這樣啊。”
程阿珠關切的看着他,走上前來幫趙興理了理因奔跑而弄亂的頭發。陳伊伊沒搶到這份活兒,她連忙伸手接過了趙興手中的馬鞭。
趙興的神色又好笑又無奈:“我可能闖了大禍……我在皇宮摸了一個小孩的頭,那小孩可能是宗室子弟。”
王夫人噗嗤笑了,笑夠了,她又問:“那小孩穿什麽衣服,戴什麽冠?”
趙興詳細的描述了那小孩的衣着服色,特别提到小孩的帽子:“那帽子很特别,一圈24根梁,帽上綴着明珠美玉……”
滿屋子的人都笑的喘不過氣來,程阿珠剛剛笑完,又神色憂郁的望着王夫人。王夫人停住了笑,說:“那種帽子叫‘通天冠’——通天啊,你猜誰會戴這種帽子?”
趙興已經隐隐猜到了真相,要不然他不會說“自己闖了大禍”,但他猶不肯認錯:“可他穿的是绛紅袍,皇帝,不是該穿黃袍嗎。”
“誰說官家應該穿黃袍……枉你還是大布商,成天染布,竟連朝服、冕服都分不清楚,我問你,在場的禮部官員穿什麽顔色衣服?”
“好像……品級高的官員穿的是朱紫色,等級低的穿綠袍,當日我們穿的是白袍(白身)”,趙興邊想邊回答。
“本朝尚火德,冕服、朝服以朱紫爲貴……”,王夫人意味深長的說:“不是有句詩說: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滿朝朱紫衣,皆是讀書人……”
“那……”趙興張口想問——“那麽,黃袍加身是誰幹的?趙匡胤不是在陳橋驿被部下黃袍加身,然後做了皇帝麽?”
但他才張口,想到這話太犯忌,趕緊又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
心思一轉,趙興已經明白了,原來,趙匡胤的“黃袍加身”不是宋朝人幹的。
宋朝人以爲自己傳承了火德,而“金木水火土”是儒學理論中的重要部分,它認爲改朝換代是“五德循環”,包括亡國和異族入侵也是“五德循環”的一種——這是古人最堅定的世界觀。
宋朝既然尚火德,服裝當然以朱紫色爲貴——明朝才崇尚土德,服飾以黃色爲貴。所以,黃袍加身它應該是明朝人做得!
“我竟然被‘黃袍加身’迷惑了一輩子……”,趙興想通了這個問題,他馬上明白了自己的處境,禁不住驚呼出聲:“我居然摸了皇帝的腦袋,還拍着他的肩膀告訴他走路小心——我出宮時,禁軍都出動了,皇城好像戒嚴了……”
王夫人笑的更大聲了:“我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拍過皇帝肩膀的人不是隻你一個,至于爲此在宮中加派禁衛嗎,如果當初要治你的罪,根本不會讓你走出皇宮……不是你,我家官人被叫走的時候,大官說是爲了‘青唐之亂’!”
青唐之亂,青唐亂了,又發生戰事了?趙興心裏一沉。
趙興不知道,從這一年起,大宋朝再度陷入連綿的戰争,沉重的戰時經濟加上貪官與黨争,最終拖垮了宋朝。
青唐之亂的起因仍是“歸還土地“。在趙興趕往大越國時,他曾看到大越國爲重獲北方五省而歡呼,就在這之後不久,大宋繼續本着“以德服人”的思想,将曆次戰争中攻占西夏的戰略要地以及邊境五省歸還給了西夏,以顯示自己的“道德高尚”。
司馬光這一想法,是儒家思想千年所倡導的——對外敵“不以力聞”。
大越也是儒家治國,他們得到歸還的土地,感受到這種仁德,在若幹年後收留了南宋逃亡皇帝,并在他死後安葬了他,設立“飛龍皇帝墓”祭祀,但西夏人體會不到大宋的“仁德”。
1086年7月,西夏皇帝秉常去世,乾順即帝位,年僅3歲,由母後梁氏和舅父梁乙逋共同輔政。爲穩定政權,馬上迫不及待的發動了侵略戰争,此後13年時間内,西夏對宋朝發動的大小戰事達50餘次,有的一年内達六七次以上。這場漫長戰争的導火索就是“青唐之亂”。
很難用最簡單的話說清一團亂麻的“青唐之亂”,戰争的起始可以推導至唐代……
趙興隻記得:西夏建國後,宋軍爲了夾攻西夏,着力拉攏位于西甯的“青唐政權”,并取了的豐碩成果,陸路絲綢之路重新開通,羅馬闆式铠甲傳入中原,被稱爲“青唐甲”,随之傳入的還有先進冶鐵方法,一條暢通的貿易商路。
王安石執政時,派遣王韶乘青唐發生繼承權之争,将青唐一部分領土奪歸大宋統治,這就是“王韶複五省”。但這項工作卻虎頭蛇尾結束,當地土王關系沒理順,地方行政管理尚未建立與穩定,隻是象征意義上的占領,便匆匆召回了王韶。
于是,馬蜂窩被捅了,大宋卻沒穿好保護衣——青唐一地由穩定的盟友變成時叛時降,心懷叵測的仇敵。
宋神宗熙甯七年,宋軍與青唐的軍隊在踏白城發生了一次戰争,宋軍大敗。從此以後,青唐大将果莊青宜結(一作:鬼章青宜結)洋洋得意,不斷出兵掠奪宋朝。而宋軍來了就投降,宋軍走了就戰鬥的青唐族首領董氈,在踏白城之戰後不旦收複了原屬本族的土地,而且還派兵收附了西域諸國,其勢力也逐漸強大起來。
此後,青唐鄂特淩古即位,寫信給西夏專權的宰相梁乙逋,雙方約定同時向宋朝發動進攻。本月初,果莊青宜結率軍向洮州發動了進攻,擄掠歸順宋朝的趙醇忠、包誠、包順等首領,還殺死了歸順宋朝的其他青唐首領經斡穆等數千人,而後駐兵常家山,修築洮州城……
就在趙興進入皇宮不久,“青唐之亂”的戰報傳到了宮中,宮中頓時亂成了一團,朝臣終于嘗到了“鼓勵侵略”的苦果,但他們卻不認爲這是儒學理論的錯,滿朝上下正爲尋找責任人亂成一團。
哲宗趙煦年紀還小,換句話說,他在大多數時候,隻是一件擺設。朝堂上大臣争吵時,或許會看一眼案頭的筆墨,但決不會費心望一眼哲宗。無聊的哲宗便帶着幾個親信太監在宮中散步,走啊走,走到了新科進士練習禮儀的大殿……
然後,就發生了被趙興摸頭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