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秦觀後來編定《淮海集》,就将此句改成了:“經旬牽酒伴,猶未獻長楊。”這一改,使詩從描寫狹邪之遊一變而成關心國事,格調自是高了,卻反而覺得不及原句真實有性情。
“你——”黃庭堅指着趙興,怒火萬丈,卻又無話可說。晁補之連忙拉着他的衣袖,轉臉對趙興說:“師弟呀,我知道你生性憨厚,對自己人從來不說一句指責的話;我也知道你無意仕途,所以不知道官場險惡——這句話原本沒有什麽,但如果聯系少遊前後詩風,他便今生難以翻案了。”
“還有”,黃庭堅繼續說:“有诏授少遊太學博士、秘書省正字,昨晚他參加某貴官慶宴,主人讓寵姬碧桃侑觞勸酒,這厮領酒之後,竟舉觞勸碧桃酒。
主人不悅,答:‘碧桃素來不善于飲酒。’——這話什麽意思,那是不讓少遊勉強他的寵姬。誰知碧桃客氣,答:‘今日我爲學士拼了一醉!’,舉巨觥一飲而盡。
賓主相酬,到此爲止了吧。可這厮一把年紀白活了,他竟即席賦詞一首,贈貴官寵姬。于是,阖席悉恨。貴官雲:‘今後永不令此姬出來。’,你看看這厮辦了什麽事?”
宋人宴會喜歡出家姬點綴,席上間作小詞調谑,在當時也未必有多麽犯忌。令阖席産生怅然不滿,更令主人恨恨發誓的,定是因爲秦觀詞中犯了禁忌。趙興咂巴下嘴,問:“什麽詩?”
秦觀面色蒼白,似乎也認識到自己行爲孟浪,他慢慢地回答:“是首《虞美人》——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
亂山深處水萦洄,可惜一枝如畫、爲誰開。
輕寒細雨情何限,不道春難管。
爲君沈醉又何妨,隻怕酒醒時候、斷人腸。”
果然,秦觀又多情了,詞中不是對淪爲姬妾的女子之亵玩調侃——如果是這樣,大家可以容忍,因爲風尚如此。
但秦觀卻真心替她可惜,憐憫她的“不幸”處境。
趙興氣的無語搖頭:你說你憐憫别人寵姬幹什麽?那是該你憐憫的嗎?别人請你做客,你直接在席上告訴人家的寵姬——你嫁的不好……
别說主人,連客人都覺得可恨!
場中氣氛有點沉悶,王夫人趕緊上前打圓場:“罷了,少遊叔叔,離人雖然年紀小過你,但你也要學學他的處事穩重,今後切不可如此了。
行了,我們今天來,不是來罵人的。聽說離人的貴親被擄,受了驚吓,我們是來看望的。恰好履常(陳師道)、方叔(李廌)今日進京,你們老師不在,我便借離人這裏招待一下……我聽說離人這裏天天有好吃的。”
趙興哈哈大笑,他反手拉過秦觀,把秦觀的手放到黃庭堅手心,用力握緊,笑說:“人說‘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今天我們可是全本‘兄弟會’——除了張師兄,所有的兄弟都到全了。
來來來,現在整個汴梁城裏,若論好吃的,沒有比我的府中還全,瞧,汴梁城的名廚都在這,他們中午恰好試制新菜,各位師兄,随我一起品嘗。”
趙興把秦觀的手與黃庭堅拉到一起,倒讓大家不好再開批鬥會。新來的陳師道、李廌連忙上前與趙興見禮,寒暄過後,一群人便被趙興半拉半拽地扯到了趙興特意擴建的大飯廳。
趙興前面走,他的家仆們聽到王夫人說趙興“處事穩重”,禁不住暗自翻白眼——
一個剛用雷霆手段,把汴梁丐幫的幫主蔔慶的勢力連根拔起的人;一個連續兩晚上,提着刀滿城殺人的人,竟然“處事穩重”,沒天理了。
然而,趙興的冷酷與鐵血也讓這些家仆戰栗,趙興再沒有什麽立威手段,這些家仆們從此不敢欺瞞……這也讓家仆們最後都獲得了豐厚收益。
趙興的大型餐廳裏,寄寓趙興家的陳慥正帶着孩子觀賞廚師們的作品,半個主人的他在廳中迎着客人,并代替趙興招待客人,使趙興有機會去廚房現場指導廚師。
改裝過得餐廳裏,數張小餐桌拼成一個u字形,形狀活像現代的會議室。桌上面堆滿了廚師的作品,多是些衆人沒見過的新菜,比如木耳菜(又叫胭脂菜,原産印度,宋代傳入中國)、莴筍(原産地中海)、洋白菜(又叫包心菜,本該在清代傳入中國)……
陳慥招呼大家随意做:“離人向來不講究禮節,随意,自己覺得那盤菜好、哪位廚師好,就坐得到那盤菜那廚師跟前,這裏,許菜肴還沒命名,離人抓上了我,頭疼啊!各位學士們來了,正好,來,一展才華。”
蘇門六學士的光臨讓廚子們受寵若驚,他們樂癫癫的跟在這群當世名聲最響亮的詩人身後,殷勤的給他們介紹菜的來曆做法,以及所表達的意境,希望獲得他們的賜名。
新來的李廌,按現在的話說就是文學評論家,他的著作後來成爲評價宋代文學家的依據,這些新菜他雖然初次見面,但評價卻句句中肯,比如,胡蘿蔔,李廌命名爲“金筍”、“丁香蘿蔔”,到恰好跟它的初傳入中國的名稱相同……曆史在這一刻,竟然回到了它原先的軌迹。
這頓酒宴進行的非常成功,蘇門六學士加蘇轼的兩個兒子,品嘗了許多聞所未聞的菜肴,除了冬日見到綠色蔬菜外,更多的是利用寒冷水運到汴梁城的各式海鮮,以及爲了烹饪海鮮而添加的各種香料。廚師們爲了讓這群名人給予自己好的評價,也使出了全副心事,超水平發揮……
别人都吃的滿意,趙興可苦了,他不知從哪裏找了一頂高高的白帽戴在頭上,又在廚房裏擺了一個高椅坐上,拿着一根紫紅色的棍子,居高臨下指點每個廚師的動作,進行現場指導。一場宴席下來,幾個師兄們吃的直不起腰來,唯獨他被油煙熏飽了。
這是一場廚藝界的盛會,若幹年後,當時在場的廚師們還對這場盛會津津樂道,由此,各酒店也在流行起“大掌廚”的規則。大掌廚渾身打扮仿佛趙興當日,帶着一個高高的白帽,坐在高椅子上,居高臨下指手畫腳。
這頓飯足足吃了兩個時辰,相當于現在從正午十一點開始準備,十二點鍾正式動手、開宴,直到下午四點才把飯吃完,而整頓宴席前後上了一百五十多道菜,這在當時是極端罕見的。
這些菜,用兩三個爐竈是做不出來的。但趙興把冷盤、熱盤交叉着上,讓席上人從不感覺到桌面冷淡,唯覺得川流不息的新菜端上,令人目不暇給,美不勝收,食不厭精……最後,平均每個客人吃了大約十餘道菜,把飯菜都吃到了嗓子眼。
最後幾道果盤做好了,這是輝煌的結尾,趙興拍着巴掌,帶着鼓勵的微笑跟所有的廚師點頭:“完美!簡直是太完美了!各位,你們創造了曆史——今天我們總共制作了八十多道海鮮,二十餘道青菜,四十多份冷盤……
今日必将寫入曆史,當人們記述這些新式藩菜與香料傳入的曆史時,必将提到今日,提到諸位!
好吧,已經在餐廳介紹菜的大廚師不算,在座的所有掌廚都把新衣換上,我們一起去餐廳,接受諸位學士的問候……”
趙興換了一身輕便唐裝,帶着兩排廚師,端着最後的冷盤與點心進入飯廳,這是歐洲宮廷式的宴席結尾。當他進入屋裏時,發現所有人都伸直了腰,直着坐在椅上,滿意地打飽嗝。
在趙興的示意下,廚師們一個個上前,驕傲地介紹自己今日制作的菜肴,并感謝蘇門五學士的命名,而蘇門五學士回以中肯而精辟的點評,令他們勞碌産生的疲憊,立刻變的光彩照人。
宴席進行到這,大家似乎都很滿意,可也有不滿意的人——蘇遁就很不滿意,正在大家心滿意足的撤下殘席,擺上果盤與點心時,蘇遁搖搖晃晃的帶着兩隻體長一米的寵物貓竄進飯廳,身後還跟着追之不及的朝雲。
進入飯廳,蘇遁也沒向幾位哥哥打招呼,直接跌跌撞撞的撲向了趙興,邊跑邊嚷:“狗狗,狗狗,我的狗狗,大大,我的狗狗,還我狗狗。”
原本蘇遁在後院與朝雲等女眷在一起吃飯,估計他是忍不住跑出來,别人都沒攔住,讓他沖進了這個大人待的餐廳。他的出現立刻引起一片驚恐,幾名廚師指着他那體型巨大的寵物貓尖叫起來,膽子大點的則隻顧瑟瑟發抖,更有幾名廚師一翻白眼,暈倒在地。而沉不住氣的廚師都竄向趙興身後,借趙興的身體躲避。
紛纭的驚呼聲中,趙興聽清了他們說的那個字——豹。
黃庭堅也站了起來,他想用身體掩護幾位兄弟,但挪不動腳了。這些人當中,李廌(zhi)膽子最大,蘇轼曾誇他“萬人敵”,他成功跳出來擋在衆兄弟面前,而陳師道則完全暈了過去。
趙興彎腰把蘇遁抱起來,兩條一米長,體重十五公斤,約有已成年羊大小的大貓打了個哈欠,露出長長的獠牙,引起一片驚叫,而後它懶洋洋的卧下,卧倒在趙興腳邊。
大貓的溫順令衆人稍稍定下心來,黃庭堅一揮衣袖,斥責說:“離人,你怎麽給小弟豹子玩,太危險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況虎豹哉。”
黃庭堅的大聲呵斥讓蘇遁忘了他來的目的,他吓得躲在趙興的懷裏,忽閃着眼睛,詫異的望着黃庭堅,望着他兩位兄長。而朝雲則在後面歉意的向受驚擾的諸位作揖。
乘此功夫,廚師們一個個偷偷溜出去,趙興用腳撥拉卧在他腳下的大貓,不解的問:“怎麽會呢?這不是貓嗎?”
“不是貓,我在杭州見過這東西,下南洋的海商愛從南洋帶來這玩意,他們叫這東西爲‘芝麻豹’,它是豹子,不是貓!”黃庭堅肯定的回答。
不是貓?趙興疑惑的看了看自己腳下的貓,他倒突然想起在中國不勾兌的酒不叫酒,叫做“原酒”,或者“酒頭”;鋼在中國不叫“鋼”而叫“合成鋼”一樣……或許,或許,這玩意前面該也加個字,比如稱“家貓”而不叫“貓”。
“難道它不是‘家貓’?”趙興又問。
李廌看到沒有危險,他彎下腰觀察着趙興腳下的貓,回答:“你說的是狸吧——古人狸、狸貓和家貓不分的,這種‘芝麻豹’我也聽說過,它确實不是貓。‘芝麻豹’是福建人的稱法,浙人稱它爲‘黃豹’,廣人則把它稱爲‘黃虎’,沒一個稱貓的——這絕不是貓!”
不是貓,難道宋代沒有貓?
這就有點奇怪了?
趙興疑惑的摸摸頭,又問:“既然這種‘芝麻豹’多有人養着玩耍,師兄們是否聽它曾傷過人?”
趙興這一問,黃庭堅松懈下來,他老實的回答:“這倒沒有……不過,我等初見豹子在家中,有點慌亂……倒是我孟浪了。噢,至于離人問這是‘狸’還是什麽東西,等恩師回家後我們好好問問他。”
趙興不知道,對于中國貓傳入的曆史争論很多,曆史上最古老的貓的記載是在《禮記》,不過《禮記》中除了記載過貓以外,還記載過麒麟、鳳凰、鲲鵬、霸下等等虛構中的動物。所以《禮記》中即使記載了貓,也不能當作古代中國存在貓的證據。
據稱,中國最早關于貓傳入的記載是在明代,明朝張岱《夜航船》一書中說,是唐三藏到天竺取經順便把貓帶回的,目的是讓它保護經書,以防老鼠齧啃經書……但這種說法依然不可信,因爲基因研究,中國的貓是在12世紀傳入的,而且是由中東傳入的物種,不是印度越南物種。
所以,最大的可能是,貓是由西征的蒙古軍帶回中國的。
然而,古代中國所稱的“貓”是什麽——這讓趙興充滿迷惑。而日本人認爲他們對宋史最有發言權,他們對此解答稱:古代中國的“狸”、“狸貓”與“貓”不分,都是指“貉”。
蘇遁的寵物貓确實不“家貓”,按現代說法,它是一種“(越南)豹貓”。而“豹貓”是學術稱呼,就跟“貓熊”在俗語裏常被颠倒語序稱之爲“熊貓”一樣,“豹貓”俗語叫法是“貓豹”,意思是說它是種微縮版的“袖珍豹”。
小貓确實溫順,衆人漸漸平靜下來。趙興抱起蘇遁,柔聲細語的安慰:“遁兒,别鬧了,幾位哥哥要小狗去辦正事,你讓小狗幫哥哥幹點活兒,我送你一匹大馬好不好——很高大的馬,瞧,院裏幾匹馬随你選,回頭我抱着你,咱們去騎馬玩。”
“現在,現在”,蘇遁的身子一聳一聳的,迫不及待。程爽有眼色,趕快竄上前,拉着蘇遁的小手說:“我正好有空,小遁,跟哥哥走。”
小孩子沒長性,程爽一召喚,他馬上忘了自己原本的怒氣,歡快地任由程爽抱走。朝雲急着向屋裏人道了個别,追着孩子匆匆而去。
趙興放下手,陰沉着臉,一指廊下探頭探腦的幾個人,嚴厲的問:“誰幹的?誰把他的狗牽走了?”
程濁畏畏縮縮的走上前來,回答:“老師,我抽中了今日的簽,今晚由我領頭……我剛還打算向老師借幾副铠甲……”
趙興闆着臉盯了程濁半天,慢慢的點點頭,說:“不錯,看到你做事終于知道‘籌劃’,我很高興!去吧。組織好你的兄弟。記住,他們的性命全在你手上,你的責任是把他們安全帶回來——我們的長項是弓箭,不要跟他們逞英雄,因爲我們是去報複的!就用箭,遠遠地解決他們。”
程濁本以爲能遇到一頓訓斥,沒想到反而被誇獎,他高興的行了個禮,悄悄退下。在他身後,趙興輕輕補充:“原本這件事能處理更好的……唉,連哄小孩的本事都沒有,你本應該再動動腦筋。”
程濁背對着趙興,應了聲“是”,趕緊跑出去。
趙興剛才提到用弓箭射擊,黃庭堅擔心趙興在天子腳下鬧得不可收拾,他追到門口,準備先叫回程濁,再追問詳情……卻發現門口站着幾名衙役。轉念一想,他明白了,便視若無睹地邁回飯廳。
有衙役在場,那就是公事,趙興隻是幫忙而已,算不上違法——那就不理了。自己小舅子被綁,擱誰也要找事洩瀉火……
不一會兒,各酒樓的老闆也聞訊趕來,他們紛紛向幾位學士緻謝,感謝他們賜名,并盛情約他們來酒樓品嘗新菜。聽他們的意思,這一次和樂樓的老闆拔了頭籌,首先開辦“海中龍豹大宴”,各酒樓也不甘寂寞,相約輪番推出新菜式,而那些新菜式就是諸位今日所品嘗的。
紛紛的喧擾終于歸于平靜,酒宴殘席被撤下去,衆人開始尋章摘句,準備贊美這頓豐盛的宴席,又是趙興攪亂了衆人的思路。
“不是說茶餘飯後,人都喜歡讓家伎出來歌舞嗎,秦師兄隻管到外面去尋歡,卻不知道我府中也有一套絕色班子……來,諸位且請高卧,我讓家伎出來歌舞。”
趙興這座房子鋪的是木地闆,幾張席子在地闆上一鋪,每張席子跟前放着一個暖爐,幾個兄弟們這時已經了解到趙興的脾氣,就不在乎形象了,他們随意的東倒西歪躺着,斜着眼睛等待藝伎出場。
最先登場的是倭女,她們彈着十三弦筝,演唱着一首日本和歌。
“坐客滿筵都不語,一行哀雁十三聲”,最先評論的還是李廌,他念了一首唐人的詩,評價說:“這是唐樂,聽說十三弦筝是從大食(波斯)傳入的,在唐時最爲盛行,本朝流行十二弦筝,名之爲雅樂筝,而十三弦筝爲俗樂筝,流行于民間,但今日一聽……雅,極雅!”
陳師道剛才被吓昏,現在不好開口,隻好在旁邊頻頻點頭;晁補之世家子弟出生,喜歡奢華,他的文風也亦如他的性格,言辭華麗。對這樣的事,他最有鑒賞力,便用描金高麗扇敲打着膝頭,贊賞說:“我剛才沒注意,離人兄竟然穿了一身唐衣出來,穿唐衣,聽唐樂,簡直風雅至極。”
趙興拿了一塊黃金闌正往嘴裏送着,聽見晁補之的話,立刻想起一事,馬上招呼招呼仆人送來兩件黑貂裘,遞給新來的陳師道與李廌:“兄弟們一人一件,倒不能缺了你們二位,屋裏冷,快披上吧。”
晁補之一邊用折扇敲打着膝蓋,一邊問趙興:“這件黑貂裘怎麽也是唐款的,我回家看了,完全是唐朝的衣物……我說,你這唐朝的東西怎麽那麽多,莫非是李唐後裔,可你又不姓李。”
趙興感慨一聲:“原來在大宋時代,唐裝已經屬于倭人了……我跟你說吧,我身上的這套衣服是在倭人貴官中最流行的,倭人喜歡穿仿唐式服式。本來奈良、京都地區冬季并不太冷,可是爲了仿效唐人,倭國貴族在冬季也穿上黑貂裘——他們認爲華族就必須穿唐裝,才是正宗,才是高貴。
倭國黑貂裘的流行使得黑貂瀕于絕種,倭皇不得不下令,穿黑貂需要品級,隻有參議以上官員才準許,其他人禁止穿用。
你們現在穿的這幾件黑貂裘是我倭國友人送的,估計滿天下也就這最後幾件了,因爲倭國現在禁止捕捉黑貂,在今後百餘年的時間裏,我估計不會再有新黑貂出産了。”
陳師道家庭富裕,他撫摸着黑貂裘輕軟的毛皮,倒沒有什麽特别感覺。李廌六歲便成了孤兒,由宗族撫養長大,他沒見過這樣豪華的東西,摸着黑貂裘問:“這樣一件黑貂裘,該用去多少隻貂皮?”
趙興回答的輕描淡寫:“這件貂皮裘是用貂上最好的毛皮縫制的,每件皮裘需耗去一百隻貂皮,還要挑毛色均勻的……”
衆人不再說話,都默默計算着這件皮裘的成本,晁補之大笑:“别算了。我知道價錢,這樣的皮裘的毛質上佳,在馬行街上每件可以賣到三千貫。方叔(李廌)将來手頭不濟,典當出去,怎也值個一千貫。”
李廌手一抖,差點将皮裘掉到地上。
三千貫啊,在宋代一個中産家庭家資也就在三千貫。按現代标準,京城的中産階級是個什麽概念:就是在京城有一套房子,面積一百多平方以上,家裏住至少一個保姆幫助操持家務,還得有一輛車,銀行存款二十萬美金,月收入足以支持全家舒适生活及雇保姆——這樣的生活,價值他手上這件黑貂裘!
李廌急擡頭,想推辭這份重禮,但他才張嘴,發現師兄弟們都在懶洋洋看節目,沒人露出推辭的意味,似乎這一切天經地義,他頓時閉上了嘴,再看看,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倭女的歌聲中。李廌想了想,将黑貂裘輕輕蓋在身上,手裏撫摸着柔軟的貂毛,心思沉醉于節目中。
倭女們的表演極其出色,這也多虧了朝雲近日的調教。朝雲是歌女,西子湖邊最出色的歌女,她稍稍一指點,倭女們的技藝不止上提高一兩個層次。
側耳傾聽古樸的唐歌,披一件唐式黑貂裘,懶懶散散的躺在地上,身邊幾名倭女将食物與美酒送到唇邊,這生活,完全是魏晉的灑脫——畫面簡直像一副“浮世繪”。
是的,廊下一個倭女正用“浮世繪”手法繪制這個場面——不過,倭人把現在這種繪畫手法還不叫“浮世繪”,叫做“唐繪”。到了宋徽宗末年,宋畫的技巧完全傳到日本,日本人又立刻喜歡上了這種用華麗的色彩,精緻的筆繪,細緻的手法,誇張的動作渲染出的畫面,他們将這一畫法與唐繪相結合,演化成“浮世繪”畫法——他們本該把這種人物畫技巧叫“宋繪”,但那時宋已經滅亡了。
黃庭堅年紀大點,吃飯吃得太飽,他很快陷入飯後的倦怠中。身上蓋着黑貂裘,耳邊飄着細碎的唐樂,這種無所事事的發昏讓他懶得說話。
秦觀剛才挨了一頓責罵,現在看到歌伎們爲他表演豔麗誇張的唐晉“偶戲(面具舞)”,那種誇張的動作,配上堂皇的音樂,色彩缤紛的服飾,令他那人來瘋的性格又犯了,看着看着,他拎起一支筆,墨迹淋漓的在紙上揮毫做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