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艘快舟在萬衆矚目中緩緩的靠在岸上,滑輪上的繩索一頭被扔到船上,等繩索直接被伸進艙裏,不一會,一個三米長,八十公分寬的長條木箱被吊上甲闆,又毫不停歇的吊到岸上。當它在岸上落地時,所有旁觀的閑人發出一聲歡呼,緊接着,六名粗壯的漢子走上前去,用擡杠擡起了這個長條箱。
歌舞聲響起,董小亮匆匆打個招呼,一溜小跑的跑下樓去迎接他的貨物。在衆人的注意力都被引向這三艘滿載海鮮的貨船後,兩艘海鳅船悄悄的、不引人注目的靠上了碼頭旁邊。一名披鬥篷的文人牽着一匹馬走下船,向周圍看了看,望見了站在茶樓窗口的趙興,彼此打了個招呼,那文人一低頭,牽着馬鑽進了這間茶樓。
海鳅船是一種宋代的輪式船,《水浒傳》中曾記載過高俅用這種船與梁山伯水軍大戰。但宋代海鳅船并不普及,原因可能在于軸承技術不過關,使得這種船的輪槳不耐用,且維修、更換麻煩。
按說,汴梁城石橋林立,是最适合這種船穿行的,但此際河中卻很少見海鳅船。不過,這一技術到了趙興手裏卻煥發出光彩,他有錢,缺什麽唯獨不缺銅,兩艘海鳅船的輪槳被他改換成青銅制品,這讓它能夠經受住長途旅行,而且不易生鏽。這兩艘船就是從汴梁運河——江南河起點杭州仁和縣,給他運來随身物品,并帶來了後續人員。
那個牽馬的中年文人陳慥認識,是蘇轼原來的幕僚馬夢得,他現在是趙興的“都管”。
一别三年,這位落破文人顯然永久告别了寒酸,他腳下蹬着一雙黑的發亮的皮靴,一身錦袍,腰帶上鑲了一塊大翡翠,手上還戴了一個大翡翠扳指。天氣有點冷,外罩一身素白錦料,紫貂爲裏的大披風,帽子則是白狐狸毛做成的,上面還鑲着兩粒紅寶石,活像兔子的兩個眼。
碼頭上還在卸貨,趙興那兩艘船上運來的人一個個上前給他行禮,來的不僅有程夏、程爽、程旺,還有程濁,他們一個個向趙興行禮,然後被陳公川領着,帶去趙興的新家,而那些牙人推薦的三十名仆人則負責替他們搬運行李。
等到衆人散盡後,馬夢得首先遞給趙興一個木匣,欣慰的回答:“幸不負所托,東翁,事辦齊了,東西全在這兒。”
趙興推開了匣子蓋,匣内,一枚紅寶石戒指壓在一疊紙上。寶石很大,但顔色暗紅,不怎麽顯眼。趙興先取出紅寶石戒指套在指上,而後看了看戒面,輕輕擰開寶石,露出了寶石下的方形印章。
趙興與所有産業的往來都憑借這枚印章。馬夢得拿着這枚印章替他處理了一遍瑣事,現在這枚印章重新回到了他的手裏。
匣内幾張紙是數份字據,第一份是蘇邁的簽收條,他剛剛接收趙興送去的那筆安家費,名義上這筆錢是作爲二兒子的出生賀禮。
趙興仔細檢查了一下蘇邁的簽字,馬夢得在旁邊補充:“伯達兄(蘇邁)還讓我向你提了要求……他原本不好意思再提,但實在無人可求,所以向你開口。”
“哦?”
“伯達身爲縣尉,在縣城四處捕盜,那地方全是山路,來往全靠兩條腿跋涉,實在有點不堪勞累。可現在有錢都買不到馬,所以他想請你想想辦法,幫他選購幾匹好馬……呐,程濁都被他派出來了,他希望程濁能帶着馬回去。”
趙興看着蘇邁簽字的那張收條,歎了口氣,輕輕的将它撕成兩半,而後再一折疊,變成四半……最後變成一堆碎片。
“既然這樣,就給他牽一對陸奧馬去,嗯,再從倭國替他找兩名馬僮,一并送去……這事就别讓蘇翁知道了”,趙興慢慢的說。
“哈”,馬夢得一聲幹笑:“說到倭人,我還有一個事要跟你說說,我們後面船上坐了二十名倭女,杭州家裏還有四十多人,都是長門不四那家夥送來的,聽說他還要送來兩名關東武士,聽說這兩個身份尊貴,所以要預先安排。他讓我通知你一聲。”
趙興皺了皺眉頭,他去過日本,知道日本的風俗,那些婦女是來“度種”的——現代把這個詞叫做“借種”。
宋代,倭人有個風俗,就是每當宋船抵達倭國,倭人都選取最漂亮、能歌善舞的倭女送上船去,請求宋人能夠春風一度。而宋船返國時,許多倭女也要求一路追随,不爲别的,就爲能給宋人侍寝。
等她們與宋人歡好并懷孕後,這些懷孕的倭女都被大宋境内的倭人當作珍寶,用快舟送回國内生育——這是當時倭國的國策,目的是生下宋人後代,來給日本改良人種。
這樣的倭女在出嫁時,其父母們會自豪的宣揚說:“我女兒曾和哪個宋人同居生活過,肚裏的孩子來自天朝,是宋人的種”,他們的父母還以女兒與宋人同居次數多爲容,最喜歡炫耀的就是:“我家女兒與宋人某某、某某、某某某……同床共枕過。”
這段曆史不僅被倭人記錄過,宋人的《清波雜志》也曾記載:“倭國一舟飄泊在(宋)境上,一行凡三、二十人。婦女悉被發,遇中州(中國)人至,擇端麗者以薦寝,名‘度種’”。
整個大宋的曆史是中國色狼最滿意的曆史,因爲當時不僅日本人有“度種”風俗,東南亞諸國一個不拉,都有類似風俗,尤其是越南,此風更有甚于日本。所以說,生活在宋代的色狼是幸福的,他們去東南亞各國尋找一夜情,不僅不花一個錢,反而能掙到不少外快,因爲宋人肯垂青,那是對番女的賞賜,要有禮物回報的……
那麽,這些“度種”婦女生下的孩子,最後命運如何——基本上,沒等那些婦女生下孩子,當地的大名(封建領主)就會把這些懷孕女子娶回家去,他們預定了!生下男孩則立爲家族繼承人;生下女孩,還沒斷了奶就會被諸侯搶着下聘,聘做下代大名正室。
古代日本人把貴族稱作“華族”,不是毫無原因的。
到蒙古人入侵日本時,實際上日本人已經完成了一次大換血,當時在任的封建領主基本上都是宋人的後代,所以他們才對亡宋的蒙古人有着刻骨仇恨……哦,這種仇恨是被ff咒罵的,不扯了。
趙興知道這些日本女人來的目的,他倒不是擔心自己受誘惑把持不住,而是擔心秦觀。這厮整個就是一個風流鬼,那些日本女人一投懷送抱,秦觀那小子還不有殺錯沒放過,将自己的風流種子灑遍日本……且慢,啊,怎麽連倭國男人、關東武士都來湊熱鬧,什麽世道?
難道來的是玻璃?
趙興還在那裏思考,疑慮重重,馬夢得顯然已經得到了好處,他沾沾自喜地提醒:“東翁,來的可都是些歌舞伎,不用訓練就能彈唱‘唐樂’,個個腰肢扭得……”
倭人當時還有一種風俗,女孩的父母都把宋人的垂青當作是無上榮耀——當然,這也是他們改變命運的一種手法。因爲他們的女兒一旦懷上宋人的骨肉,他們不用任何的奮鬥,就可栖身于準貴族行列。再發展幾年,自己也變成了一個小貴族。所以宋人的拒絕對他們來說是莫大的侮辱,有的父親甚至要自殺來消除這種影響。
爲了得到宋人的一夕之歡,那些父母從小就訓練自己的女兒……所以,這些女子都是技藝精湛的歌舞伎,而且還是免費勞力,你拒絕她們,反而是對她們的一種侮辱。
趙興當然知道這些,他不用馬夢得提醒。但他擔心的是,這些女子進入内宅,饑不擇時之下,會讓她們帶壞了内宅風氣。
“好……你提醒一下”,趙興擰着眉毛說:“告訴她們,她們馬上接觸到的是宋代上流社會,甚至可以接觸到天朝的宰相。院子裏的仆人雖然長的雄壯,但都是些凡夫俗子,她們若膽敢随意亂抛媚眼,休怪我刀下無情。”
馬夢得有點尴尬,他讪笑着:“東翁最好制定點規矩,這幫倭女是最守規矩的人,隻要告訴她們什麽事可幹,什麽事不可幹,但有違反就通知她們的父母,她們定不敢亂來的。”
碼頭上一聲号角打斷了兩人的竊竊私語,此時,董小亮的貨物開始起運了,趙興扭臉望向馬夢得,問:“追去看看?”
馬夢得趕忙轉移話題:“吾正想看看京師風情。”
馬夢得帶來了四匹馬,都是身材雄壯的陸奧公馬。趙興騎着一匹栗色的公馬,馬夢得披着白披風,卻偏騎一匹黑馬,那匹黑馬倒是有點像傳說中、戰國猛将前天慶次騎得“黑雲”,馬夢得這樣黑白鮮明騎在馬上享受别人的注目禮,倒是趙興很低調地騎着栗色馬,程夏程爽各騎白馬、棗紅馬尾随着整個隊列來到和樂樓前。
這時正是科舉前幾天,舉子都在備考,所以街道上的“應屆考生”并不多,基本上都是東京汴梁城的閑人。
有能力在和樂樓裏預定酒席的豪客,恰好也不是那些窮舉子,而那些富豪老闆們定下這桌酒席,心中未嘗沒有自己的計較。
科舉發榜時“榜下捉婿”,或者說“拉郎配”,是宋代一種獨特的風俗。每當發榜之時,榜單之下,各府管家比舉人老爺還多,他們四處打聽哪位舉子未婚,而後跟在舉子後面,觀察對方發榜後的反應,一旦該舉子中了進士,管家們就會變戲法似地迅速從懷裏掏出繩索,捆上新科進士,一溜小跑擡進家中,與自家小姐拜堂成親。
宋代有好幾位丞相在中進士後,都引發了一場街頭毆鬥,幾個府邸的管家仆人爲争奪他們而大大出手,這也成了東京汴梁城一景……事隔多年後,汴梁城的人還津津樂道說,他們當初的眼光一點不差,瞧,那人後來不是做了宰相?!
也就是說,和樂樓預定酒桌的那些富翁,其實都是在預定“婚宴”。董小亮對這點很了解,所以他特意把正式開席的日期推遲到了發榜當晚……結果,他的酒樓愈發一席難求。
趙興馬快,等他趕到和樂樓前時,正好,六名壯漢将木箱落地,跟随的兩個“路演”班子開始在酒樓前表演,在萬衆期盼中,六名壯漢撬開了木箱,撥拉開木箱表面的浮冰,拎出一頭冰凍的海豹向衆人展示。
人群一片啧啧稱奇聲,突然,人潮湧動,幾名倭商在當地商戶的陪伴下來到樓前,大聲嚷嚷也要預定席位。董小亮則虛情假意的笑着,推拒着幾名倭人的預定。那幾名當地商戶則像“托”一樣,向周圍觀衆翻譯倭人的講話,無非是誇獎倭人吃海豹肉的經曆、海豹肉的鮮美及海豹皮毛的用途。
“過了,過了”,趙興在一旁嘟囔:“過尤不及也!”
海豹被擡進了酒樓,而後是藩菜展示。這次運來的還有幾箱從南方用快船運來的黃瓜(原産印度,西漢時張骞出使西域歸來時帶入我國)、茄子(原産東南亞,約于晉代傳入我國)等蔬菜。此外的新鮮物就是号稱水手三寶裏的胡蘿蔔與洋蔥。
胡蘿蔔原産亞洲西部,10世紀從伊朗傳入歐洲大陸,元末随着蒙古西征大軍的敗退,胡蘿蔔傳入我國,趙興此次出海,順便把胡蘿蔔從阿拉伯帶回國。
賣力地介紹完“胡蘿蔔”後,接着展示的是洋蔥(伊朗有5000年栽培史,清末傳入我國)、南瓜(原産非洲)……這些蔬菜流水般擡進酒樓,讓人們對這次宴席充滿了期待。
然後是幾個密封的箱子,夥計們也不打開這些箱子,蒙着頭向裏走,東京城的閑人一見不願意了,扯着嗓子吆喝:“董小員外,你不說是海中‘龍虎豹’大宴嗎?‘海豹’我們已經見到了,虎呢?蛟呢?”
另有幫閑煽風點火:“打開箱子,董小員外,你怎麽不把這幾個箱子打開,打開這個箱子,讓我們看看裏面是啥稀罕物?”
董小亮滿臉淌汗,左遮右擋的支吾着,幾名幫閑卻按住了擡箱子的漢子,不由分說撬開了箱子,撥開了箱子表面覆蓋的冰層。
場中發出一片抽冷氣的聲音。
箱子正中,冰層下,一隻超長的海鳗盤繞着卷曲在箱子裏,在它的身體下層,密布數層長長短短的海鳗。
一個聲音輕輕自語:“八尺爲蛟……九尺爲……!?這該是‘小龍’吧!”
這個話聲音很輕,但在一片絕對的寂靜中,它像一個晴天霹靂般響亮。
沉寂了許久,又有人輕聲補充:“龍能吃嗎……折壽啊……天打雷劈啊!”
場中嗡嗡聲響成一片,也有“滅族”的詞語傳了出來,董小亮臉色煞白,求救似的望向躲在人群後的趙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