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二年春,陰曆二月初九日,公曆3月15日,春分、東京汴梁内城、東華門外百家巷,正午時分。蘇東坡悠閑地下了軟轎,随行的一個小厮伶俐地伸手攙扶他,蘇轼甩開小厮的手,低頭向屋裏走去。
正在他舉步邁向門檻的那一刹那,街對面突然響起一聲清脆的童音:“爹爹……你說他是爹爹?”
蘇轼所在的這條街是一條繁華街道,沿着街道向外是一連串商鋪。正午時分,夥計們的叫賣聲此起彼伏,這一聲童音很微弱,但卻給他一種血肉相連的奇怪感覺,似乎那一聲“爹爹”正是喚他,他忍不住停下腳步,扭頭向街對面看去。
街對面站着一隊人,當先是一位身材非常高大的男子,他手裏抱着一個粉撲撲的小孩,正指點着蘇轼的背影與那小孩低聲說話。
蘇轼一下就認出來了那個人,也認出對方手中的孩子——那個高大男子是趙興,他手中的孩子——肯定是蘇遁。
一霎時,蘇轼熱淚盈眶。
自分别以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小兒子。三年前,趙興走後不久,神宗皇帝下令平調蘇轼至汝州,擔任汝州團練副使。雖然這僅僅是平調,但汝州更靠近京城,而且在黃州他是罪官,到了汝州則可以簽押公文,這一轉任等于變相解除了他的罪官身份。
蘇轼按照趙興的交待,臨走時把蘇遁托給程同族長寄養,自己起身上路。然而,由于路途遙遠,前途未知,他便申請前往常州居住。
常州有他的初戀情人——表妹的墳墓,以前他曾經在那買了一塊地,準備守候他的初戀。神宗皇帝批準了他的請求,但等他到了常州,便有傳聞他将升任登州知州。
起初,蘇轼不信這個傳聞,因爲邸報上沒有相關報道。但随後傳聞證實,他被欽差催促着上任。這時,蘇轼已接到陳慥傳來的消息,由于趙興遲遲未歸,程阿珠獨守空房比較寂寞,所以便要求撫養蘇遁,目前蘇遁正從水路緩緩運往杭州。
蘇轼決定從海路去登州赴任,先前往杭州,順路看看小兒子蘇遁。然而他終究未能成形,中途他遇到正在往泉州運送貨物的程族車隊,得知爲了安全,運送蘇遁的船走得很慢,也許幾個月後才能抵達杭州。
蘇轼等不起,考慮到自己終究還要輾轉奔波,他毅然決定繼續寄養蘇遁,自己轉搭程族車隊前往泉州,然後從泉州登船……再然後,神宗駕崩,七歲的哲宗繼位,蘇轼的“粉絲”高太後垂簾聽政,他被調回了京城。
就這樣,忙忙碌碌的三年過去了,蘇轼偶爾聽到程族傳來的一些片段消息,都說蘇遁很好,被阿珠照料的很細緻,而趙興一直在海外奔波,他的船隊不時回國運回貨物,也帶回一些新消息,讓大家知道他還活着。
三年了,蘇轼初次見到小兒,見他被對方養的如此可愛,禁不住老淚縱橫,一把搶過孩子,連聲叫“我兒,我兒!”
這番舉動吓壞了蘇遁,他緊張地哭了,連忙向阿珠喊着:“姆媽,抱!抱!”。
蘇遁的嗓門太響,蘇轼無奈交出蘇遁,看到蘇遁躲入阿珠懷裏很幸福的模樣,他讪讪轉首,詢問趙興:“離人,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瞧,爲師失禮了,怎能站在路邊叙談,快進去,屋裏說話。”
話音剛落,聽到孩子消息的朝雲快速的奔出,她一把從阿珠懷裏躲過孩子,疼哭失聲。
很奇怪,蘇遁到她懷裏竟然不哭鬧。
朝雲十四歲生下兒子蘇遁,蘇遁不及周歲他們就母子分離,此刻見到孩子,她忍不住珠淚滾滾。等她哭完,流完了眼淚,這才發現趙興身邊的程阿珠……還有一名身材矮小的陌生麗人。
這位麗人身穿白綢,膚色白淨,但她服裝雖素雅,滿身首飾卻華麗的令人發指,珠翠插鬟,步搖熠熠,金銀滿袖……對比程阿珠的素淨,更讓人覺得這女孩的張揚。
王夫人也馬上迎了出來,她帶着十六歲的蘇迨、十四歲的蘇過歡迎分别許久的小兒子,但她見到丈夫似乎有話要與客人說,連忙把阿珠與那名陌生麗人迎入後堂,借此叙叙别後情懷。
不一會兒,大廳裏隻剩下男人。
蘇轼認識趙興身邊的金不二、蕭峰、蕭崎、陳不群,但他不認識這名矮小男子,從相貌上看,這男子與剛才那名陌生女人很相似,兩人似乎是兄妹倆。他正準備寒暄詢問,趙興拉過那陌生男子向蘇轼介紹:“老師,這名是大越國士子陳公川。”
陳公川已激動的渾身發軟,嘴唇哆嗦半天也說不出話來。蘇轼上下打量了一下對方,謙和的說:“我聽說越人所學是王公(王勃之父)遺澤。王公面前,我乃後輩,不敢輕言詩賦。這樣吧,有空我們交流一下詩文,可好?”
蘇轼大學者,詩名響徹整個亞洲,他自己還不知道。而這位陳公川也是聽說趙興要回國,便死活纏着趙興要來宋國,希望趙興能引見自己的偶像。
這樣一位令國王變色的詩豪,居然和顔悅色的跟一個後生小子談切磋,怎不讓陳公川激動的渾身發軟,他嚅嗫半天,才從身上掏出一本詩集,鼓足勇氣遞上去:“此乃小子遊戲之作,請學士賞題。”
蘇轼接過詩集,順手禮貌地翻閱起來。趙興欣賞詩詞,但對别人的狂熱不感興趣,他招手喚過蘇轼那名随身小厮,像在自家一樣的随意吩咐說:“你,跟我的人去一趟碼頭,我有些行李讓他們搬來……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那名小厮謙恭的拱了拱手:“男女名炎師——高炎師。”
蘇轼趕緊向趙興介紹:“這是我的小史……炎師,聽離人吩咐。”
然後蘇轼低頭翻閱陳公川的詩集,禮貌性略微評點,陳公川已激動的瀕臨失控,趙興看到對方情緒很危險,毫不猶豫的提起對方的脖領,将其拎到門口放下,而後拍拍對方肩膀說:“去找你妹妹,等情緒平靜了再來。”
望着陳公川踉踉跄跄的背影,蘇轼若有所思的說:“此人的家世怕不簡單吧,他的衣物選料上乘,針線極其勻稱,做工與那裏頭……”蘇轼指指皇宮方向繼續說:“……相差不下。在交趾,能做到這樣的人家……”
趙興點頭:“這厮的父親是李王親信,現任越國殿前都指揮兼樞密使。”
趙興不知道的是,越南李朝傳承數代後,家族隻剩下了一名女性後裔,這名李姓女最終嫁給了陳家男,并把王位傳給了自己的丈夫,而後,越南進入陳朝。
陳公川家族正在跟趙興合夥做生意,趙興這個人很有“利益共享”觀念,陳氏家族現在已等于他在越南的合作者。正是基于這個關系,陳公川的父親要求趙興将他的三兒子帶到宋國,拜到蘇轼門下。
曆史已經改變,越南曆史上是有一位狂熱的蘇轼迷,他正是越南陳朝的先祖。晚年的時候,這位“蘇粉”仿造蘇轼整理過的西湖,在越南四處大建越版”西湖”。
然而,陳公川的出現卻讓曆史偏離了軌道,他大哥沒有來宋國,來的是小子陳公川。
蘇轼的猜測得到證實,他很滿意自己的眼光,招手喚過仆人,請陳公川來書房重聚:“我恰好有一事要詢問他,你也一起聽聽吧。”
在等待陳公川的空閑裏,蘇轼關切的又問:“這三年你都去了何處?哦,海外風物如何?”
“嗯……頭一年我在大越國渡過,第二年年初,我的船到了……朝廷稱呼爲黑衣大食的國家,可他們稱呼自己爲‘阿巴斯王朝’,我到了他們的造船港——一座名叫‘阿曼’的城市……
第三年,我去了阿曼對面的大陸——那是阿非利亞大陸,也被稱爲‘非洲’。我在非洲數個國家遊覽……然後,我回來了。
我用了三年時間,開辟了一條完整的商路,非洲商人已經同意由我的船隊周轉貨物。目前,那片大陸正在醞釀大戰……罕見的大戰。非洲大陸北方的一片大陸要與他們附近的大陸交戰,數百個國家将卷入戰火。
非洲商人同意幫我購買我所需要的貨物,并分銷我運過去的——無論貨物屬于宋國還是屬于阿巴斯。我在沿途補給點都留下了足夠的人手,說好他們三年一輪換。這條商路打通後,剩下的就是經營了,我大概要在國内待很久——如果不出什麽岔子,也許我隻會在偶然的情況下出去轉轉。
至于沿途風物麽……”
蘇轼突然想起一事,打斷趙興的訴說:“離人,今年春闱定在四月,這是一科‘館職事’,你趕緊去黃州索要籍貫證明,正好參加春試。”
趙興聳聳肩:“我正爲此事而來……老師,我想參加制舉部分的考試。”
蘇轼皺皺眉頭:“參加制科?有宋以來兩甲子,制科不過取了21人,而同期錄取進士4萬人……我恰好是今年主考官,如果你堅持,那我就辭去主考官一職,替你作保引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