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翁”是對祖父的稱呼,現在程夏嘴中的阿翁應該是江夏程族的族長程秀。
“不搬!告訴你阿大,我們在蕲水别族而居,可以算一個分支了,江夏程族隻要允許我們年年回家祭祖,就已經夠了,何必要回到這裏受别人的管束。”
程夏明白了,他跑了幾步又反身問趙興:“老師,你剛才談到‘感恩’,學生一直想問:老師娶阿珠,是不是一種感恩;老師照顧師公,也是不是一種感恩……剛才阿翁也似乎說,老師有鵬飛之志,我程族不該拿個不識字的女子配與老師……”
“不錯,你已經開始思考了,很不錯……你去當面告訴阿翁,我對阿珠很滿意,她的溫婉與細心,不是别的女子可以比拟的……這麽說吧,我喜歡阿珠,她是我明媒正娶的正妻!”
花叢裏傳來一聲輕“呀”,程夏眼珠轉了轉,看到趙興裝沒聽見,他也忽視了這聲驚詫,邊轉身邊若有所思地自語:“當面告訴阿翁……告訴阿翁幹嘛?難道……?”
不一會,程夏又跑回來,氣喘籲籲的問:“老師,阿翁說,我們現在的買賣做的很大,能不能順便安置一些江夏程族?阿大讓我問問你的意思。”
這事就應該當場拒絕。
但程不同沒有,這說明他是想答應下來。
人心中都有一種炫耀心理,程不同的太祖負氣而走,現在他可算是衣錦還鄉,江夏程族反而有求于他,他自然洋洋得意。
“應下吧——我們隻需要識字的人,讓他遷幾戶旁支,分别安置在黃州、杭州”,江夏程族這麽做,未嘗沒有控制程家坳這一新崛起支系的意思,但趙興也知道,他現在隻能依靠這群人。
程夏便如此來回跑着,向趙興通報祠堂内的情況,并交流對程族事情的處理方法。
片刻過後,傻子都可以看出來:趙興才是程家坳的真正主事人。
但宗法還在,宗法規定像趙興這樣的外姓人,不能進程姓祠堂,所以程夏必須兩頭跑着讨教。
其實,程不同帶趙興這個外姓人來江夏,也想借助趙興來對抗江夏程族的宗法威權。程不同的小智慧有,但遇到江夏族長程秀這樣做過一任翰林的大官,底氣自然小了很多。而趙興就不同了,他見過的兇人遠比程秀兇猛,而其老師蘇東坡的官位,也完全可以壓程秀一頭,所以他無所畏懼。
江夏程族家大業大,開支也大。時間久了,大家族總有照顧不到的一些庶子旁支。而程家坳程族正處于極力擴張階段,也需要大量有知識的人才加入,所以雙方一拍即合。幾番商讨後,雙方達成協議:江夏程族出十五戶庶支,共四十三人遷至黃州、蕲水程家保、杭州趙家莊安置。
十五戶中,拖家帶口的有三十七人,剩下的幾個人則屬于家族庶子,因爲家族龐大,照顧不到他們,所以需要他們自力更生。現在,雖然加入另一個旁系,但他們都很高興——傳統上這叫做開枝散葉。意即:一個旁支興旺了,從大家族中接納部分非嫡系人員,從家族主幹上吸取部分營養,壯大自己。
随後幾天是确定具體人員,準備搬遷。六名單身庶子全被趙興接納,他準備帶他們去杭州,其餘整戶搬遷的人,則在孩子們的帶領下,相繼動身前往蕲水程家集、黃州府城。
按規矩,江夏程族将付給搬遷戶一筆搬遷費,而接納他們的宗支,則需要給他們準備耕作的土地和房子。最初幾年,他們将靠租種宗族所有的土地養活自己,而後,他們再自己置辦家業。
趙興随着最後一撥人離開江夏的,這時已經是春二月,滿山的山花爛漫。
程不同與趙興同船,他心滿意足,頗爲得意的詢問趙興:“賢婿,你說我們是不是該赴京參加科舉,我看你一點不急,可咱現在有錢了,路費不是問題。”
趙興好笑的看看這個奸猾的老頭,程不同則一臉憨厚,笑的心馳神往。然而,那付憨厚的笑容背後,是鄉民的狡猾。
程夏才讀了幾年書——兩年而已,也就是小學二年級水平。考上貢士,那是因爲考試簡單,趙興又在官場做了手腳。然而,京城人才荟萃,憑程夏的識字率,根本難以出頭。
也許,要稍等一等,等到童貫上台,這厮膽子大,進士都敢批發,而且一次批發兩百多人。現在的人,隻敢把進士零售,而且要找到門路才行……
不過,找門路雖然是趙興的強項,但他的觸角還沒深入汴梁城,所以他拒絕。
“六年之内,程夏不要參加省試”,趙興說得很平靜:“我跟你說過‘江郎才盡’的故事,一句話,太年輕便通過科考進入官場,未必是好事。年輕容易沖動,得罪人都不知道什麽時候得罪的,這是在給家裏招災惹禍。
所以,我認爲程夏、程爽應該潛心讀幾年書,程家坳這幾年需要的努力是:把程旺等推上去,成爲一名貢士,我們擁有的貢士越多越好。等六年後,再讓大家去京城趕考,那時,想必我程家坳已經經營好黃州了。”
程不同想了一下,答:“還是賢侄考慮周到,我怎沒想到年輕沖動的危險。看看蘇學士,好大的官,現在卻過的那麽凄涼,所以做官未必是好事。
我們鄉人見識還是淺,不如這樣吧……賢婿見多識廣,我們蕲水程族便全力支持賢婿出頭,将來好庇護于賢婿之下。”
程不同原本是希望兒子當官的,但趙興剛才那番話提醒了他,面前蘇轼的遭遇讓他明白:當官很危險。所以他退而求其次,希望趙興先出頭,而後提攜自己的兒子。
能不能不當官呢?不行,在古代,不當官就沒有财産保障,随随便便一個衙役就能逼得你家破人亡。曆代法律都是保護官員的,官到五品以上的,法律便對他們大開戶門——尤其是遇到死刑類的罪行,按宋代“不殺士大夫”的傳統,哪怕爲非作歹貪污腐敗,最重的懲罰也就是流放。
在這種情況下,一人當官,全家受政策庇護,甚至連經商都能獲得減免稅待遇,所以,蕲水程族必須有一個人出來當官,才能繼續發展。
“我也不打算現在考科舉”,趙興望着江水回答:“我需要做一點準備,三年内若有制科考試,我會參加制舉。否則,那就三年後考,”
程不同拱手:“好好好,小老兒期待先生佳音。”
這才是程不同的本色。回到江夏,他學了幾句文绉绉的話,現在興奮之餘,還是露出了鄉村俚語。
進士科考的是詩詞歌賦、做文章的本領,但治國不能全靠詩詞歌賦,算術刑律這些都需要,而這些人才就通過制科考試選取。制科開考時間未定,朝廷需要什麽人才,便可随時開考。所以趙興要說個“三年之内”的含糊說法。
回到黃州府邸,趙興被房子人山人海的現象驚呆了。
不會吧,蘇東坡好客也沒有鬧到這地步。
小小的院落至少擠了一百多人,來往的每個人都英氣畢露——這是好聽的說法,不好聽的說法叫做滿臉橫肉,個個像土匪,都帶刀槍棍棒。
蕭峰——取這個名字出于趙興的惡趣——滿臉無奈的出來迎接趙興,他先叩了個頭,而後頭貼地,一副沒臉見人的模樣,彙報:“耶耶來了位客人,叫陳慥,滿院的人都是來拜訪這位客人的。”
陳慥呀,一聽見這個名字就想微笑——這位陳慥不就是“河東獅吼陳季常”嗎?千古名人啊。
蘇東坡貶谪到黃州,也與這位陳公子有關。
據說,陳公子的父親曾做過太守,年輕的蘇東坡在他手下任職,陳太守修了一座看風景的高台,讓蘇東坡寫個序,立碑放在高台上。蘇東坡氣盛,序裏面暗自諷刺陳太守不懂風景,沒有品味。然而陳太守絲毫不在意嘲諷,竟然讓人把蘇轼的文章一字不改刻在碑上。
這位陳太守的兒子就是陳慥。
陳慥倒不是像“河東獅吼”電影中所表現的是一文人,宋人稱他爲“俠”,他年少時仰慕漢代著名遊俠朱家、郭解的爲人,扶危濟困,行俠仗義;“稍壯,折節讀書,欲以此馳騁當世”,然而壯志難酬;于是,隐居岐亭,“弁車馬,毀冠服,徒步往來山中,人莫識也。”
因爲此人是個快義恩仇的人,所以文字獄過後,蘇轼的政敵認爲,既然蘇轼侮辱過陳慥的父親,那就把蘇轼貶谪到黃州,以方便陳慥就近殺他。
但他們沒有想到,陳太守的寬厚反而使蘇轼與他成爲忘年交,而蘇轼本人也是個渴望仗劍千裏行的人,他與陳慥早已成了“鐵哥們”。倆人關系好到可以随便開玩笑,蘇轼拿陳季常怕老婆取笑說:“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
因爲這首詩,現在就用“河東獅吼”表示懼内,而陳季常是怕老婆的丈夫,這個名字也就千古流傳了。
蘇轼貶谪黃州期間,陳慥基本上一年兩次來訪,由于此人在江湖中名聲響亮,自從挂劍歸山,多少人慕名想與他交遊都難以遂願。所以他每年訪問蘇轼時,都成了附近江湖人士的一次盛會,等他一下船,當地豪俠之士奔走相告,争相邀請他到自己家中作客。
往年,陳慥會拒絕所有的邀請,将自己的小船停泊在東坡“雪堂”邊,就栖身于狹窄的船艙裏,與蘇轼相聚飲酒,暢談天下。但這次,蘇東坡是在趙興的院子接待陳慥,同時,程族有分量的人都去了江夏,結果這群“英氣逼人”的江湖匪類,便在倆豪爽人的招待下,把趙興的院子當作自己的家。
蕭峰這段時間沒少受委屈,許多人看他身材高大,舉止之間很有章法,都想找他較量兩手,但他怎敢對“耶耶”的客人動手,所以經常被毆的體無完膚。也幸好蘇東坡知道“頭下兵”的身份敏感,沒有把他的原來身份洩露出來,否則,那群宋糞青哪肯留他活命。
“名劍豪啊!”趙興興沖沖往裏頭走,一臉渴望。他早就對宋代的武術技巧心神向往,可他也和很悶:爲什麽武林名人倍出的宋代,遇到連招式都不懂的契丹、黨項、女真、蒙古人,卻是逢戰必輸,敗得一塌糊塗,敗得亡國了……
“但願,這位陳季常的本領不會令人失望”,趙興邊走邊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