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代,宋人把遼國看做是猛獸橫行的地方,出使遼國的使臣臨行前都舉辦類似葬禮的送别禮,沒想到趙興如此膽大,不僅深入遼國,還帶回了幾個“頭下兵”。
從唐代開始,契丹人就把搶劫中原百姓當作緻富捷徑,他們讓那些身強力壯漢人俘虜自己建立城鎮,命名爲“頭下城”,契丹軍事貴族們則從頭下城挑選私奴成立私甲,稱之爲“頭下兵”。頭下兵親屬則稱之爲“頭下戶”。這種習慣他們一直保持到宋代,被擄掠的宋人也在建立“頭下城”——現代,主流輿論用漢語稱之爲“民族大融合”的典範。
在遼國,“頭下兵”屬于精兵,因爲他們的奴隸待遇,所以屬于一次性消耗品,軍法嚴苛,不勝則死。爲此,他們每戰都打的特别兇橫,成爲各國所畏懼的死士。
他們是群棄民,他們沒有明天,所以他們格外桀骜——民不畏死,還有什麽可令他順從?
但現在,這名頭下兵卻表現得很順服,趙興一聲吆喝,他二話不說就走出去,溫順的令蘇轼難以置信。
“嗯,不僅去了遼國,還去了高麗,高麗翡瓷就是這趟的收獲”,趙興顯得情緒低落,他恹恹地回答:“這兩個國家……恩師,這兩個國家對恩師的詩詞都很……追捧,對,是這個詞,追捧。不過,我認爲,恩師最好不要知道——遼乃敵國,高麗外邦,這事傳出去,怕有大麻煩。”
蘇轼當然明白了,倆倭鬼在他身邊伺候,雖然日本人都驕傲地寫進自己的曆史,可他從不提。這種事趙興要不提醒,他反而要提醒對方注意。
閑聊了幾句遼國高麗風物,趙興不經意地問:“恩師,你寫了‘刺牛”,就我當日在院中殺牛那破事,恩師也寫進文章裏了?……我倒希望學士把那份文稿毀去!”
“刺牛”一文,蘇東坡按類似石鍾山記的寫法,寫得像一篇科學考察報告。除了寫趙興的冷靜外,還記述了趙興的解釋——爲什麽從脖頸一劍刺去,就能讓牛無聲無息死亡。雖然他在文中沒有渲染,但蘇東坡何人?即使他不渲染,趙興引劍刺牛的行爲也讓他寫的驚心動魄。而趙興刺牛後,帶着淡淡微笑,溫柔擦劍的行爲更令人毛骨悚然。
宋代是什麽時代,這是個重文輕武的時代,文人詩歌相酬是風雅,身配一把劍則是武夫。趙興在刺牛過程中顯得極爲冷靜,冷靜地近乎于冷酷,傳揚出去,有哪個文人還敢跟他交往。
蘇轼随口反問:“現在,我的文章敢輕易示人嘛……啊,我明白了,原來,勝之哭着從後堂裏,她是跟你在一起。”
蘇轼聰明,馬上知道了緣由:“那篇文章隻有徐知州的寵妾勝之看過,當時,其餘那些寵妾隻顧玩賞雪堂,獨勝之将那文章看了又看……可你跟勝之并不熟,難道——?不,我不信你跟她有私情。”
趙興尴尬的一笑:“我跟勝之那小女娘隻見過一面,但她剛才在後堂卻求我收留。求之不果,便高歌而去。”
“這事你做得對啊!”蘇轼語重心長叮咛:“徐知州,那是你的‘座師’——雖然現在禁止這稱呼,隻準稱‘天子門生’,但私下裏大家還是認這份關系的。你以座師之妾爲婢,恐怕,你隻能遠逃海外,才能躲過啐罵。”
蘇轼的意思是說:如果趙興一意孤行,會給社會帶來帶來了不可估量的輿論壓力和一直以來都面對而又難以解決的問題……
“我也如此認爲”趙興恹恹地回答:“算了,不提這個,我從倭國帶回來一部大書,叫‘源氏物語’,老師可願看看。”
《源氏物語》成書于何時已無可考證,但80年前,它便被倭人相互傳抄——用中文。趙興看到這本書後,覺得不能任由倭人拿去中國文學作品,一點不付版稅就開印。作爲補償,自己也該拿走倭人這部書印刷,還要回頭賣給倭人,這才叫有來有往。
目前,這書稿的雕版工作已經開始,趙興打算印它幾十萬冊,一半在國内銷售,一本讓倭人買回去——嘿嘿,自己的書,還要花錢“進口”,想必數百年後,倭人想起這事都要氣死。
但是,他不知道文字獄過後,該書内容是否犯忌,因而先給蘇轼過目一下,讓這位大文豪把把關。
這本小說一下将蘇轼吸引過去,以至于連趙興何時告辭他都不清楚。等中午時分,他肚子餓了,這才将目光從書中移開,而後,他發現整個大院隻剩下三名男仆,一位是昨晚見過的那名“頭下兵”,另一名垂垂老翁似乎是“頭下兵”的父親。還有一位高麗人打扮的武師守在門邊,望向他的目光很熱切。
蘇轼向那名“頭下兵”招招手,問:“離人去了哪裏?”
“頭下兵”聽到招呼,伏地叩首,答:“耶耶,我家老爺今早給您請安了,當時耶耶心不在焉,所以老爺留下小人伺候——今天是老爺返江夏祭祖的日子,屋裏程姓爺都走了。耶耶有何事,盡管吩咐小人。”
“耶耶”是遼人稱呼祖父輩的尊稱,祖母輩則稱爲“孃孃”。還有,遼地不論士庶,皆自稱“小人”,這種謙稱曾頗使中原人感到奇怪和可笑。但不久,他們便不覺可笑了,因爲“民族大融合”了,沒被殺死的漢民都必須自稱“小人”。
此外,遼人自稱“我家”,宋人自稱“男女”、士人可謙稱“賤子”……後來,中國隻剩下“我家”的自稱了。
全屋人都走了?……嗯嗯,蘇轼到不覺得這是對自己的冷落:一個人肯毫不猶豫的把全家都交給你,這是一種絕對信任,這讓他覺得很溫暖。
“你叫什麽名字?”蘇轼低頭問那名頭下兵:“昨晚你把信送去我家了?”
“回耶耶話,信送去了。小人名蕭,我家老爺賜名峰,這是小人的阿父,我家爺賜名山,這位是高麗武師金不二……這幾天程姓爺都去祭祖,春後方回,前後要去2個月,我家爺臨走交代:
米面鹽醋茶都在缸裏、柴炭在後院、書房有1500貫錢、筆墨紙硯俱在書房、臘肉與酒在後院窖中;老爺還定了幾頭豬,一頭小牛、江魚若幹,夥計每日往這裏送;
老爺還吩咐:金不二武力尚佳,耶耶出門就讓金武師陪護左右;屋中還缺什麽,小人可去買。耶耶最好把孃孃接來,在這裏過正旦。”
“哦!”蘇轼點點頭,趙興臨走時的唠叨他沒聽到,現在聽蕭峰複述,令他覺得很溫馨:“那就去吧,你通知孩子們!”
日暮時分,江夏三元坊前,趙興帶着學生仰慕的望着這座三元坊。
所謂三元坊,全稱是“三元及第坊”,隻有在鄉試、省試、殿試中連續奪得第一名的人,才可以被稱爲“三元及第”。
在中國一千多年的科舉曆史上,“三元及第”的人不過15位。
這座三元坊是紀念馮京的,就是“錯把馮京當馬涼”的那位馮京。這段典故來自那次科舉考試,閱卷的老師年老昏花,把“馮”的兩點看錯了位置,于是,他高喊“馬涼”的名字卻無人答應,然後馮京閑閑地站起來,弱弱地回答:“我叫馮京”
結果,老師鬧了個大紅臉,由此成就了一段典故。
馮京是江夏人的驕傲,同時也是宋朝商人的榜樣。
自秦以後,在中國曆史上,除他之外,再沒有一個商人能夠做到丞相的位置,所以馮京獨一無二。
“曆朝曆代,商賈都是被鄙視、被侮辱、被搶劫的對象,我朝建立後,雖然商賈的地位大大提高,但千餘年來,遺留的痼習依然限制商人獲得高位,但馮公卻不同,他由一個商人步步高升,你們知道爲什麽?”趙興站在三元坊前,教導自己的學生。
此時,太陽剛剛落下,天空依然有點落日餘晖。三元坊背後的府學早已下課,門前的攤販開始收拾準備回家,整個坊前唯剩下趙興帶的一群學生。這群學生的行迹也引起了一兩位路過的士子的注意,他們遠遠的站在孩子們後面,聽到趙興的問話,臉上都露出深思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