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州這塊地方,由于之前的戰火,使得山林之中,蠻族出沒,許多縣鄉都才歸化未久,然而,馬上他們又将面臨入侵了——趙興的曆史知識雖然很含糊,他完全記不清楚皇帝的更替與朝代的年号,但他也知道,王安石倒下後不久,北宋亡了,黃州這個地方就成了前線,反複的拉鋸戰讓這裏再度人煙絕滅。
時間快到了,在黃州這裏定居純粹是找死,還有多少時間建立一個新窩?五年,十年,誰都難以肯定。
而杭州的未來他略約知道,蘇轼會在不久後,前往杭州當知州,他會整修河道,疏浚西湖,然後建立一個純粹屬于蘇東坡的杭州,在南宋時代,這個中國官場倒黴蛋待過的地方,已經成了漁民之鄉,以至于南宋把臨時都城設立在此,然後又将王朝命運延續了一百多年。
也就是說,如果在杭州建立一個窩點的話,它的壽命至少能達到一百年,而在黃州,還有多少年就要亡家亡國?
該怎麽說出黃州的将來?
既然不能從黃州的未來上分析,那就隻有從程家坳的未來着想:“說起潘生酒,我倒想起了潘大臨,酒監樂京大人曾向我感慨,爲了同人不同命,同是賣酒的,潘生被人逼債,走投無路,而我們蓋起了新房子,各個穿着綢緞?”
趙興的話引起了一片笑聲,以前聽孩子們談起潘生酒,程家坳的人倒不覺得觸景生情,如今兩廂一比較,果然覺得得意。
“樂京大人不知道,我程家坳穿錦吃肉的,你們知道嗎?”趙興接着問。
程老五已經聽過兒子分析了潘大臨的遭遇,他馬上不屑的呲了一下牙:“那個潘生,能和我們比嗎,我們多辛苦,他一天坐到那賣酒,我們推着車子,穿州越縣,都把酒賣到了福州泉州港,他要有我們一半的操勞,現在也穿錦吃肉了。”
趙興點點頭,簡短的回答:“好吧,這就是我在杭州設立别莊的原因,你們明白了嗎?”
下面一片搖頭晃腦,衆人齊聲誇獎這一行爲的高明,趙興看着他們的眼睛,失望的發現:其實他們不懂我的心。
程不同皺着眉頭,等衆人的喧鬧聲都平息下來,他才小心翼翼的又問:“賢婿是說,我黃州程族要想發展下去,就必須走出去……”
說完這句話,程不同已經理清了思路,他的話越來越快,條理也越來越清楚:“我們程家坳現在有什麽,手裏有五種釀酒的方子……再加上一個潘生酒,六種;一座窯廠,一座山貨加工作坊。
現在,我程族的貨是通過彭蠡湖,再跨入閩江,銷往福州的。中間的接貨人是焦老丈焦觸,負責外銷的是阿夏的嶽丈家——福州柳氏。
賢婿的意思是,人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沿着江水走到江口就是杭州,這條路順風順水,貨物不用轉運,從那裏可以直接出海——我們的酒都可以銷往番邦,所以杭州别莊之重,必須由你親自坐陣?是不是這樣?”
瞧,不用趙興想理由,隻要擺出神秘莫測的姿态,别人會把理由想好送到他面前。這個理由是由在場的最權威的人士——公認族中最狡猾的族長親自想出來的,誰能不服?其餘人隻會感慨裏面的心思彎彎繞繞,想起來這個推理過程就讓人惱人發脹。
這樣的設想趙興都能想出來?!
趙興能想出來不算什麽,因爲他是老師,村裏面最有知識的人,而且村民都在隐秘的口口傳授:這位老師是武侯傳人。所以,對趙興的指揮,村民們從未低估,而族長竟能猜出趙興的意思,啊啊啊,我們偉大的族長,不愧是族中最聰明的人。
等到場中的馬屁聲平息,趙興接着開始了另一分配:“向北的航線,我都已經航過了,在北方,我程家坳的出産沒有優勢,下面我打算走一走南方航線。程家坳多山,種糧沒有出路,唯一的長項就是瓷器與茶。而南方對這兩項需求很大。
我估計這個探索需要三年,三年後,恰好是下一屆科考,我将參加三年後的科舉,所以在這三年,我顧不上族中的産業。三年後,如果我僥幸得中,要赴各地爲官,也顧不上照顧主産。今日族中老少都在,我做主,将族中幾個産業做個安排。
釀酒,無需太多勞力,所以,我打算将我們擁有的六個酒盤,分給六家勞力少的門生。具體分配如下……
按照族規,這六家酒廠所有收益,族中取兩份,我取兩份……謀生不易,我什麽事也不幹,坐享兩份不合适——折半吧,以後我的精力不能放在酒廠。六家酒廠,盈利我隻取一成,那一成返給酒廠;族中其餘産業,該我取的收益,也折半處理。
如果我能開通南洋航線,那麽族中最有希望就是種茶與燒瓷。我建議族中今後應該增加這兩項産業的比重,具體如何安排,由族中決定,我隻取一成利,負責聯系銷路,其餘概不過問。
正如各位猜測,我打算今後定居杭州。不過,我的士籍還在黃州,黃州的房子依舊是我的。三年後,我把杭州别院建好,再看情況而定,如果科舉通過,進士及第,那麽黃州杭州對我來說沒有區别,這兩處莊園都要托族人照顧,而我隻是漂泊逆旅中各地爲官而已。
如果科舉不第,或許我會選擇定居杭州……”
程不同聽完趙興的話,沉默了片刻,立刻表示贊同:“杭州的别院,交給别人,我程族上下也擔心,賢婿去恰好鎮得住,至于你黃州的房子,賢婿放心,由我程族在一天,黃州永遠是你的家。
我在這裏申明一下:賢婿願意折半取利,那是他好心,族中該取的兩成,自有族規确定,每筆錢該怎麽用,都有定處,所以,族中繼續按律行事。此外,建茶園,擴窯廠的事情,族中還要商議,這些事情回頭聚齊各房,再做商議。”
趙興剛才的說話,一方面即承認了身爲程族女婿的身份,另一方面又堅決表達了自己要自立門戶的心思,而程不同給出的答案,承認了趙興自立門戶的合法性。在這個宗法社會裏,家族與家族的強勢贅婿完美的達成妥協,從此以後,海闊天空,任人飛翔。
接下來幾天,程族忙着分配各房的收益,等蘇轼回來,出生四川的狀元,對茶葉的品鑒水平,遠遠超過了趙興,他給出的建議讓程家坳迅速确立了選種栽植的方案。而趙興給出的建議多是管理上的,他很細化的規劃了從茶園種植、采茶……一直到包裝、外銷的全部操作流程。
蘇轼的大規劃,加上趙興的細節操作,簡直是這時代最完美的組合。
冬至過後,正旦将來,新官随時履新,蘇轼這名罪官如果當時不在羁留地,會讓新官很難堪。所以,處理完程家坳的事情後,趙興與蘇轼匆匆趕回黃州應差。
這次,蘇轼離開黃州是由趙興作保,在雪堂後登岸,蘇轼直接回了家,由趙興獨自去州衙消保。
這時的官衙有點靜悄悄,向例,年末官員可以放一月大假,在這時辦事,州衙一般都找不見人。
監酒樂京聽到消息,迎了出來,拉着趙興的手閑聊幾句,立刻轉入正題:“離人,今年酒稅略有剩餘,你名下分得三百一十二貫,錢雖少,但你也不能不要啊,趕快領去,我好封印過年。”
什麽,有退稅?宋代就有退稅了?而且這不是出口退稅,是“地稅”的退稅。
這是什麽?這就是共和。
大文豪歐陽修曾解釋過這種政策,他說:“夫興利廣則上難專,必與下而共進之,然後通流而不滞……今爲大國者,有無窮不竭之貨,反妒大商之分其利,甯使無用而積爲朽壤,何哉?故大商之善爲術者,不惜其利而誘販夫,大國之善爲術者,不惜其利而誘大商,此與商賈共利取少緻之術也。”
他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政府盈利了,不應該把錢财上繳國庫“積爲朽壤”,而應該與百姓、商人分享,這樣使商人更踴躍納稅——此與商賈共利,取少緻之術也。